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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有谜(短篇小说)

2022-07-23◎王

椰城 2022年7期
关键词:红树林鬼子老李

◎王 勤

母亲是八十八岁那年走的,走得并不匆忙,在患心脏病的死亡线上,她已挣扎了十多个年头。她说这病是她一辈子担惊受怕出来的,已死过许多回,早不把它当回事。

母亲去世后的周年里,在一个思念她的夜晚,我隐隐觉得母亲一生有谜,她那些像谜一样的人生,似乎都还没有被她全部带走。

几次犯重病,她撑着活过来了,这是我们一家人皆大欢喜的时光,母亲却说,她近来经常看见她的家人回家,外公和外婆,大姨和大姨夫,他们先后走那么久那么远,还是经常回家来的。

那个在红树林海湾边上的桂南村,母亲的家是一间三合式的宅院,年年空洞没人,海风浪涛辽远地送来呼唤和问侯,这间从遥远南洋运回的柚木檩子、椽子,用四根黑亮粗圆的柚木,配雕口石墩,当柱子立起的大老屋,当初是多么地气派,如今只留下日本人放火烧毁的断壁残垣,岁月使那里爬上了条条野生藤蔓,宽敞的三进院落里,地板台阶长满青苔,杂草灌木丛生一派荒凉。

每想到此,我时时感觉母亲总是心生思念,她说很期待回家看一看,但又一直没去成。

我记忆中,母亲说过她自从离开那个家,仅回去过两次。

一次是抗日时期组织上派她回去桂南村执行除奸恶行动,另一次她代表组织除掉了同村人大汉奸郭聪。

第二次是海南解放后,她在桂南村的家被评为富农后,她抱上三岁的我,清明去给她家人扫墓,姐姐吵着要跟去,被她喝退。

我的人生记忆,很有可能就是从那天开始的。从我的老家走出,母亲去扫墓,来回脚步走得很快,不管背带后的我小脸蛋晒得红扑扑的,我吵着要喝水。她手中提着的米袋子里,装着烧给所有亲人的少量纸钱香炷,路上偶遇个熟人,她说假话,不说去扫墓,而是去镇上卖米。当时她为什么要那么说,我根本不去关心,后来我认为这可能是母亲的一个谜。

她家的墓地全集中在一起,墓地里有她的父母和姐姐,就在离桂南村不远的一片野林子坡上,不见一块墓碑。没有墓碑的原因母亲不愿说,我也没问,后来就乱猜成为谜。母亲去世后,在老父的催促下,我们儿女才操持把她家墓碑的事给落实了。

这天扫墓的时间赶在上午阳光热烈之时,她所烧给地下亲人的东西不多,也没带来供品,那些隐没在青草中高低不一的几个坟头,烧出的烟火气也匆匆忙忙地飘上了天。

我在母亲的背上,自始至终没听见她说一句话,她的眼只盯着地上坟头前的烟火,火焰抚撩着她的红脸庞。

在母亲的沉默和哀思中,我的眼光便发现了开满墓地四周的山捻子和三色花,还有几株白色的曼陀罗,那些青草绿油油的,从那吹来的风儿是春天的味道,林子里听见了鸟鸣。

母亲和我起身走时,我用小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娘,渴,喝水。”伸手摸母亲的脸颊,湿漉漉的,她转头看背上的我,我发现她竟然泪流满面。不知这泪何时悄悄流下的,她抓住我的小手亲了亲,用我的手擦她脸上的泪,没有说话。

这次清明扫墓,她没有顺道回桂南村的家看上一眼。许多年后,我问过母亲,你为什么不回桂南村了?母亲不说话,这很像是她不想回答的问题。我不依她,缠着问下去,为什么?我想回去玩。母亲发话了,要回你自个儿回,没人拦你,也没人知道你是谁……

我小时候还问过母亲,听说外婆是从三江镇水潮村那边嫁过来的,她家那边还有人?她家是有钱人家吗?母亲不理我,半天才说道:“问这干啥?他们全去了南洋。”南洋是什么,我当时只知道那是一个出了海南的海岸,无边无际的海水世界的那一头。

她眼睛望向远方,迷蒙上一丝哀愁。她全部答非所问,可我好奇,私下去查询,了解了外婆家过去确实是那几十户水潮村的最大户的人家。抗战初始举家下南洋去了,留下一个堂厅、居房、横屋、路门、廊道、庭院、天井等,多进院落式的家空空荡荡。这家虽然没了人,那时还是确定为富裕之家,让其有了有用之处。

早年,在那个曲口港湾,红树林海滩边上的桂南村,外公在村里出入,人家都管他叫郭少爷。出名的郭少爷,关于这么称呼外公,母亲不知为啥就是不愿意对任何人说起。说这是母亲的一个谜也行,我是在她一次说漏嘴时不经意听到的。我故意装不懂,问母亲,外公为啥叫少爷呀?母亲生气,你老问这些不着边的话干啥?

但母亲还是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些。外公郭少爷他爹,早年在南海驾帆船,是那片海上海鲜合伙贸易人,郭家算是大户,不愁吃穿的人家,只单传男丁郭少爷,郭少爷取名郭发达。也许这名是算命先生冲了,想发达却偏偏发达不了。那算命先生后来被郭少爷叫人收拾了一通。

郭少爷十五岁那年娶了我的外婆唐氏。他们生下大姨和我的母亲,就再没生育了。外公郭少爷盼生个男丁传续香火的愿望彻底落空后,他心灰意冷,有些无名怨恨。但他又纳不起妾,郭少爷双亲一过世,家境又因日本人的侵琼而日渐衰落。

郭少爷背个少爷名声,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不种田不下海,坐吃山空,这时苦闷的他去二十几公里外的琼山府城逛妓院,进烟馆,躺油腻的烟榻,来来回回,醉死梦生。久而久之,熟悉了窄巷子的廉价鸦片窝,郭少爷一杆烟枪把郭家烧回了从前。

平时在家里,他无精打采百无聊赖地坐着,家中请过的佣人早就辞退,里外由我外婆伺侯着他,端茶、送饭要放到他嘴边,十五岁的大姨和我母亲以及外婆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忙来忙去,吃饭时要等他先吃完了饭,她们才能上饭桌吃饭。如果家里有男孩子,则可以跟他同桌同时用餐,这是那时的规矩,他正好加以强调利用。

他形影孤独落单,耿耿于怀无男丁,时常边吃饭边用冷眼扫他的两个女儿,呛着了,阵阵咳嗽,无名火吐向她们——“秕谷子养也亏本的东西”。重男轻女,仿佛害他断子绝孙是俩女儿和外婆造成的。

继而眼瞪他的大女儿:“你赖家里干啥吃的?我忘了给你找婆家呢。”他开始一边盘算着如何给大女儿找个有钱的婆家,收一笔彩礼。

没过几天,在一个漆黑无风的夜里,村狗都没吠一声,事先隐瞒得毫无迹象,我大姨跟个年轻男人好上了,站在村头的茫茫夜色中,他们亲热地搂抱在一起。

我母亲黏她姐,跟踪时清楚地看见了这一幕,追了上去。大姨说,姐要走了,亲切地抚摸我母亲的头,摸得她哭起来,又捂她的嘴,那男的没说话,赶快在我母亲手中塞了一块银圆。

母亲拉紧她姐的右手,想跟她走。大姨安抚她,姐去去就回,你要守着娘,哪儿也别去。

他们很快消失,丢下我母亲一连串不管不顾的哭声。

让母亲无法忘记的是,一日晚饭后,外婆小声地地劝求外公——全家将被鸦片废了。郭少爷怒起,抽了外婆一记响亮的耳光,他单薄的身躯歪歪扭扭地往后斜去,鸦片烟使他虚弱到跌坐太师椅上起不来。

次日,他偷偷带上外婆结婚时的白玉手镯和一对金耳饰。想干啥?去海口或琼山府城当了。

外婆流着眼泪堵着门,小声哀求,被他推开。他一副凶神相,操扫把来家暴,竟然把扫把打断。大姨和我母亲哭作一团。

“爹,你打死娘,我们不活了。”

“你们不活了才好。”他骂骂咧咧地溜出家门。

红树林湾的演丰曲口小码头,与出海湾斜对面的文昌县铺前大港口码头遥遥相望。铺前码头连着的一条南洋风格骑楼老街热热闹闹,那是海南岛琼北地区闯南海下南洋第一大海港。日复一日,这儿赶海捕捞、补网晒网、晒鱼卖鱼、卸货装船不曾间断。船来帆往,从这开向浩瀚广阔的海洋,潮起潮落,人流集成游鱼群。

海风忽大忽小,烈日下码头的腥臭扑鼻。潮间起伏的浪,抚拍港岸,那儿的人们偶遇来来回回于南洋的帆船进港,哭的、闹的、悲的、喜的,沸腾的场景和令人激动的日子出现。

郭少爷跑府城当了当天手中的那些东西,赶回潮涨的曲口小码头时已近黄昏,急忙搜兜掏小费,跨上动作慢悠悠的艄公的那条小渡船,划向文昌铺前港那艘待往南洋的大帆船。

他不知道这船要扬帆去旧时叫做暹罗的泰国,满怀希望闯南洋去,那也是他爹和众多琼北海南人曾经闯荡过的海洋和国度。至今我不是十分清楚外公郭少爷是如何上了这条去泰国的船的。

消息很晚才传到家里。外婆当着我母亲的面无泪无悲,嘴角的表情近乎庆幸,她多少都听到了不少人下南洋了,那意思更似这烟瘾男人走开真好,终于下南洋讨生活了,不然这个家将败完。

至于先前大姨跟着男人跑了,对于我大姨的不告而别,外婆表面平静如水,可能是她觉得不管好坏迟早,女人总归要跟男人过日子的,骂了句“没良心哦”,反过来问我母亲:“你不会丢下我,也想跟男人跑了吧?难怪你爹那死鬼说,女人是用秕谷子养的。”说完,动动嘴角,懒得再瞅我母亲一眼,口中念念叨叨,走吧,迟早都得走,眼中又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她像记起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经常小心翼翼地搬弄外公用过的东西,擦拭外公的茶具碗筷,将它们收拾好,自言自语道:“死鬼啊,平平安安去,风风光光回,寄钱寄银回家,我等你到死,宰鸡做酒接你咧!”

我母亲后来听说,她爹在海上漂去泰国的那艘船的船主,曾是她祖父的生意合伙人,他们当时就同意随船捎上郭少爷。

他随船上岸到了泰国,看样子他也做不了啥,人家就介绍他去当地一家琼剧戏班,在台后给人跑龙套拉幕布,只能混口饭吃。不必多说,这郭少爷异国漂泊遇上的困苦差点要了他的命。一次演出偷懒误事,搞砸当晚人家的一台琼戏,戏班主看多人求情又是老乡才没有将他赶走。

事毕,他竟然不忘找地方过一回大烟瘾,人瘦得如一只干猴子,面孔黑青,用力拉上戏幕布时喘得凶,连连咳嗽。郭少爷不曾想到,这异国讨生活让他熬得生不如死。

桂南村这边的守望已过去第二个年头,我母亲也长成了远近闻名的美人,村里人评头论足作对比,她姐比她更好看,信不?你见她姐回来过?听说她跟着跑的男人是琼纵抗日队伍的什么队长,她现在也算是带头人了,现在正跟日本鬼子斗得凶呢。

那妇人还说,她姐有次接到群众告急的消息,赶赴那个村子,把几个胆敢进村残害女人的日本兵打死一个,打重伤一个,那甩枪的姿势好不潇洒,那个场景令人难忘。这个传说,很久以后母亲自豪地给我讲了一个晚上。

日本鬼子气急败坏,想伺机报复就是找不着人。

其实我们队伍的人都藏在那一大片海边的红树林里,鬼子哪敢进去,进一个死一个。幸好有那好地方。

说起我大姨,短短几年内,她几乎成了打鬼子的传奇人物。日本人挂她的画像,悬赏捉拿她。坊间流传她懂隐身术。传得最神的一次是她路过家门,回家过夜看望母亲,当天维持会鬼子的探子把消息报给炮楼的鬼子,鬼子很快派出突袭队两人,直扑我母亲桂南村的家。

危急时刻,母亲告知大姨情况紧急,让她赶快躲避。

我母亲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她始终藏在心里。后来,一家人提前分批撤出了家门。

鬼子扑空,沿路追杀,眼看就要追上大姨,子弹“咻咻”地飞,不停地撵着她,可是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离村外很远的一片稻田里,只有五六个农妇在插秧,等那两个鬼子靠近,从她们身边擦过去的时候,一个满脸黑泥装扮的农妇突然拔枪,从背后连环射击,一枪一个,“啪”、“啪”,不是穿心就是暴头,当场撂倒了这两个鬼子。

这事无不轰动十里八乡。

大姨洗干净脸上的田泥,说了句感谢的话,笑容灿烂,她感谢乡亲们的掩护。那些个农妇说,你像仙女哟,啧啧,厉害。

一年过去,桂南村早年去南洋的几户人家,有的已往家里捎回或寄回三三两两的钱物,不是钱就是衣物等生活用品,如猪油、牛奶制品、糖果饼干、咖啡可可等等。这是当时连见都没见过的稀罕食品。

外婆始终在盼着同样得到的欣喜,可是次次落空。当然了,她更多的是不能不想念挂心那个令她又爱又恨的丈夫郭少爷。

又是一个月圆的日子,深夜,有人敲门喊话。近日多有海盗打家劫舍,大门撑上木棍过夜,辨不清话音,我母亲的心扑扑跳不敢作声,不敢去开门。

外婆掌灯,犹疑了半天移开顶门的木棍,拉开木门闩,海风呼呼地灌进,撞开门扇,月光下门外站着两个黑影人。

“还不快扶郭少爷进去。”那人出声。外婆和我母亲如梦初醒。

突然,外婆的喉管拉出一丝金属的声音,随即爆发从来没有过的嚎啕。我母亲还没叫出一声爹,倒先去扶她昏过去了的母亲。

还是那艘送外公去泰国的船接他重回桂南村。他在那边已沦落街头。一船工受船主嘱托,下船后照应着他回家。那时的他身体形同烂泥,回家躺倒不起,几天几夜唉声叹息,喊爹叫娘,滴水不进。

外公郭少爷他决意要走,等到第七天便一命呜呼,他这算是去南洋又最终落叶归根的人了。

我母亲未流一滴泪,只专心照顾着她长夜里哭声不断的母亲。那个刚死去的父亲,似乎原本不必存在,对她来说是一个陌生人。

下葬完她父亲的当天下午,日本人的一架飞机从海口机场起飞,我母亲听到飞机从她头顶掠过,在海边红树林那边,像苍蝇那样嗡嗡叫,日本人扔下几颗炸弹,炸响声轰隆隆。

又是个寂静的夜晚,无风闷热,伸手不见五指,突然又来了个半夜敲门声。

这次敲门,把我母亲敲得心惊肉跳,似有所预感,她不再害怕,跳下床去开门,被外婆拉住。

门外传进一个男人宏亮的声音:“阿母,你的女儿回家了。”这男人就是红树林里队伍上的人,后来成了我的父亲,他护送着死后的大姨回家。

那男的说,大姨和大姨夫是在当天下午,正是我母亲听见日本人的飞机飞过头顶的时候,轰炸红树林小渡船时被炸死的。他们去执行一次运粮任务刚返回,随船的生活物资及四人全被炸得粉碎,残肢断臂和人头烂肠撒落遍地。

外婆举灯照着打开带来的包裹,不成形状的大姨躺在一块白麻布里,那仅仅是一只血迹斑斑的断手,黑泥无法掩盖住她细嫩惨白的肌肤。

我母亲倒吸了口冷气,认出是她姐的右手,并未吓住,而是惊叫抓起:“姐……”

那手已经僵硬了。

这手不知多少次牵着她走路,这手是她和姐姐那晚分离时最后摸过她头顶的手,似乎还有余温。食指上留着一条显眼的疤痕,这疤痕是无数次她病了,姐姐从红树林里抓来螃蟹,煮蟹粥调养她,被蟹鳌差点咬断手指头留下的。母亲猛地抱紧这手不放。

她大声悲号,外婆脸上有了愠色,不满地用手扫她膀子:“你爹死都不见你哭。”母亲只好低声哽咽。

可是此刻外婆的手颤抖得厉害,也许她的泪干了,只喃喃道:“落鬼子手里不得全尸哟,我闺女啊!”她终于憋不住了,放出时断时老继的悲声调,凄凉地飘进黑夜里。

我母亲擦干眼角的泪,对那个站在一旁的青年男人——我未来的父亲鞠个躬:“谢谢你送我姐回家,我能跟你走吗?”

“不必谢,队伍上叫做的,你姐夫已找不着一点……粉碎的肉身大多沉入了红树林的河沟。你为什么想跟我走?”

“报仇!”

母亲瞪起眼睛,外婆只听清一个“仇”字,她真害怕剩下的唯一女儿跟着走了,可能又是一个归不了家的魂,郭家今后还存在吗?

我母亲说:“趁天不亮快走,我送你出村。”她往外婆手中塞了那块那次姐夫给她的银元,不知为啥,她没说她送他离开家,将像她姐那样不告而别走掉了。

他们走到半路,我那后来的父亲说:“太蹊跷了,这次日本人盯准了你姐他们外出运粮,肯定有人给报的信。”我母亲不说话,她在心中琢磨着这件事,眼里再次充满了泪水。

他俩沿着一条很长的弯弯曲曲地通向海滩红树林的走,这条小路就是那晚大姨夫带走我大姨走过的路,所不同的是,那晚的月色很美,今晚漆黑沉寂。

我母亲走着走着,大胆牵过那男人的手。她按他说的方向,在前面摸黑带路,他们感觉两只温热的手抓牢了。

我母亲这一走,像她姐一样,也成了红树林那边队伍上的人。她没想到,或是想到了,丢下外婆一人在家,即成了她一辈子的自责和愧疚。

几天后,演丰镇炮楼那边的鬼子由维持会的人带路,选准人在屋内的时间,在太阳下山时,他们直扑桂南村,放火烧了抗日的郭家老屋,外婆同时被烧死在家中。外婆的残骸,是由村里的小叔家人给下葬的。

所幸的是鬼子虽然疯狂报复,但没有放火烧了整个桂南村。后来听乡亲们说,这是镇上日本人扶持的维持会会长、桂南村人郭聪说的情。汉奸装好人,郭聪说他救了全村乡亲,烧死我外婆和烧毁房子那是因为我大姨抗日杀了日本兵。

我母亲晚年和离休的父亲就住在演丰镇的老家合村上村的村子里,母亲在弥留时,没留下其他的话,气若游丝地含糊地念叨:“档……案……”

我姐弟等人没听懂啥意思,高龄的父亲看她手指衣服柜子便明白了,他说那柜子里有母亲的档案。我们没有想到,母亲保留着她至死都不忘的一份档案,这档案她从未对我们儿女说起,这份档案又是如何由她个人保管着的,至今我也没问清楚。

当天除了悲伤,取出的档案袋放在她身边,我们并不急着打开它。

再次打开这份档案,是在母亲去世后的一个阴雨天的黄昏,犹如再次见着母亲的音容笑貌,我不禁潸然泪下。

档案袋纸薄、色黄褐,档案袋通空式三字为印刷体,下两短横杠填着字,上杠姓名:郭爱民,下杠编号:523。母亲小时只叫郭二,父亲后给她改郭爱民,大姨在村里人家就叫她郭大,后在队伍上改叫郭亲丽。从母亲的档案袋样式来看,是海南解放后才建立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档案袋里只装着三份材料:中国共产党入党志愿书、党员登记表。我心中不由得一颤,早年曾经听父亲讲,母亲抗日战争中期就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翻开她档案袋中的那份入党志愿书,入党时间则是在1950 年10 月5 日。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带着一种无法释怀的追问,陷入了对母亲的无限追思之中。

现如今已名为国家级海南东寨港红树林自然保护区,分布在演丰镇和三江镇沿海湾区域内,面积一万多亩。这一大片海湾滩涂连绵几十公里的红树林,苍绿茫然,一望无边,像一道绿色屏障守护着海岸线。红树林长成高低错落的泥洼丛林,密不透风,林区内的滩涂河道纵横,弯曲迂回,将林子绕成一大片一大片的条块状,海水随潮起潮落漫进退出。

这情形就如海上无边的芦苇荡,水天相连,神秘莫测。

那晚,母亲随我的父亲走进了这片海上森林,就像当初大姨夫带着大姨进了这广阔的海林。这大片的海上森林当时是中共琼崖琼山区抗日武装的所在地,里面活跃着一支由几十人组成的抗日游击队武装,他们是来自演丰镇及三江镇沿海乡村和周边的英雄儿女。

日本人企图围剿,一举消灭这支抗日武装。

日本人的一艘小炮艇从文昌铺前港码头朝红树林开过来,随后是被抓来的几艘渔船上挤满了调集来的日本兵,气势汹汹地尾随跟进。

日本人的小炮艇打先锋开进红树林的河道,突突响的炮艇先来一通下马威,朝着红树林一阵猛轰,终不见游击队的影子。

日本人扶植的维持会会长郭聪的手下报告说,游击队近期将袭击演丰镇上的鬼子炮楼,武装人员正集结在红树林里。他们以为一举围歼神出鬼没的游击队时机出现了。

一早,派出这批武装到牙齿的日本鬼子开始了对红树林的清剿行动。鬼子从炮艇上下来十多个人,扛枪进河道和海滩,在烂泥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红村林里钻。跟在后边的几艘划船上的鬼子,从另外的河道包抄过去,打算一片片搜索红树林,把游击队赶出来消灭掉。

红树林张开了阴沉沉的口子,猖狂的鬼子窜进那枝根纵横交错、枝叶密密麻麻不透风的红树林里,等待他们的是深陷脚下的烂泥坑,乱窜的野猪群,惊恐的鹭鸟、水鸭,成群腾空而逃,蚊虻和盘居树上的毒蛇吐着粉红信子,对逼近的入侵者发起攻击。

敌人没想到我方早就收到情报,已做好了反清剿的准备,很快将平时用在水上活动的船只沉入水中藏匿,人员按要求做好布置。

窜入红树林纵深处的一股敌人,发现了游击队在树上搭建居住的五六间大小不一的草寮子,以为里面还藏着人,端起枪来扫射一通,完了放火烧毁。这八九个鬼子发出狂笑,却不知道已进入我方巧用树上原有显眼的草寮作诱饵设好的埋伏圈套。

我方隐藏在周边树上树下的、河沟泥地水草中的游击队员,身披伪装现身,悄然缩小对敌包围圈,敌人在明处,我方在暗处,我们靠近敌人,枪一响,第一个鬼子便应声倒下了。

四面围歼敌人的枪声越响越多,挨揍的敌人又被歼灭了六个。剩下搜林子的两个鬼子吓得像乱窜的野猪,逃出包围圈,负隅顽抗。我方一个游击队员追击过来,冲向这两个敌人,投出他手中唯一的一颗手榴弹,将其炸飞在河沟里。

这股胆敢进犯红树林的敌寇,就这样被游击队全歼了。

那些想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消灭游击队的鬼子,眼看着同伙深陷围歼而无法及时赶来增援,他们进了红树林如掉进了迷魂阵,遮天蔽日、茂盛苍翠的林子让其辨不清方向,几乎走不出来,有不少迷路的只好朝天胡乱开枪示警呼救。

敌人的清剿行动折腾了大半天,毫无游击队的一点踪迹。海潮退去,所有河道海沟内的船只搁浅。鬼子连船带人像陷入了泥潭沼泽,没杀着游击队员却首先被红树林杀了他们一回。直等到晚间潮水涨起,敌人抬着伤亡的同伙上船,屁滚尿流逃亡似的撤走。

人们都说,红树林的神护佑着它们的子民。此次反清剿行动,游击队大胜,不仅缴获了一批枪支弹药,武装了自己,还极大地鼓舞了当地人民抗击敌寇的信心。从此,这片海上森林成了游击队坚持抗日的根据地,日本鬼子再也不敢冒险进来。

在随后的日子里,人们知道游击队和区领导平日就在红树林里,人员要么在众多条船上,要么分散或集中在林子深处临时搭建的草寮子里,随潮起潮落水天敌情变化,来无影去无踪地打击敌寇。

我母亲这时改名叫郭爱民。她和多个姐妹被分配负责游击队的后勤工作。她们天天为大伙煮饭,光生火就让人犯难,为防止做饭的炊烟过大暴露目标,她们折下树枝盖着烟柱,烟熏火燎经常让她们忙得团团转,汗流浃背,每次做好一顿饭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母亲和她的姐妹们常说,我们饭场的作用不比他们男人上战场的作用小。在那样的背景里,她们的身影是暖春的色调,是抗日不可或缺的希望。

那时找粮食、吃饭等生存问题都是实实在在的大事。不论环境多糟糕,敌情多险恶,保证大伙有饭吃已成了我母亲和她的姐妹们日夜操劳的事。

为防止敌人的偷袭,游击队经常居无定所与敌人在红树林里展开周旋。水上露天烧饭,逢上风大雨大做不了,所有人就整天饿肚子了。

入夜,红树林里生长着的一种小如针头、肉眼不易看清、叮咬人的一叮一个疙瘩的“鬼蚊”,黄昏时就从林子阴森的地方出动,嗡嗡地叫如妖魅飞临,扑天盖地地涌向有温度的肉体叮咬。一巴掌拍下,那些游击队员因艰难困苦而衣不蔽体的地方,手掌上就沾满了一片拍死的鬼蚊和被吸的人血,人被叮咬处起红肿如蛤蟆皮,痒痛可让人挠至皮烂,有的人还因此传染上了热带病。

每到此时,我母亲她们就抱来干柴,烧起烟驱蚊,那一宿才会平安度过,一年四季不曾间断。

经常在红树林里生火做饭虽然没有引起火灾,但白天炊烟升起,就暴露了游击队的宿营地。日本人的飞机场就建在海口地势高的大英山,离演丰和三江连片广阔的红树林飞行距离不超过五分钟,敌人不敢贸然进林子,就三天两头派飞机过来扫射轰炸。游击队几次躲避不及,还是造成了人员伤亡。

那年头,农家百姓挨饿不说,地主家余粮也不多,我方派人四处搜购粮食常常空手而归。一次被伪军特务盯上暴露了行踪,遭遇到鬼子的伏击,出去筹粮的八个姐妹一死一伤。被打散后,我母亲几个人挑着一担红薯躲避进村里的老乡家。

我方人员有着准备,及时赶到接应,这才使她们幸免于难。赶来接应的有我后来的父亲等十多个游击队员,拼死救出筹粮的姐妹,父亲对我母亲等人说,你们挑粮的赶紧先撤。

他带人阻击敌人,且战且退撤进红树林,游击队中有几个人在战斗中受了枪伤。经过这次阻击战,鬼子布眼线搞封锁,想彻底切断红树林抗日根据地的食物来源。

艰难的日子日复一日,区长老李一次在船上开会,他说:“我们正在面临困难时期,坚持抗日,就要作出调整,暂时分散储存抗日力量,如何理解上级领导说的‘山林不藏人,人藏人’的意义,大家可有高见?”

我母亲只管人口多吃饭是个难题,想到如何解决的办法时,她争着说:“大家不妨分散住回家去,既照顾家,又能赶海抓鱼摸虾和种地养家糊口,打鬼子,战时集合就拿起枪,这起着两头都兼顾的作用。”

老李说:“郭爱民同志提了个好想法,也是我早想说的。这就是‘人藏人’的好办法,亦兵亦民嘛。”

母亲第一次听到领导这么表扬她,她笑得跟她姐一样甜美。

我父亲曾经当过镇上的抗日儿童团长,读过私塾,有些文化,当时是区里主管宣传的,他对我母亲说:“你还有家回吗?不如随我回合村上村那边的家住一段时间。”他这是喜欢上了我母亲。

父亲的家就是我的老家合村上村,不在红树林海的岸边,而是在一水草肥美、洪水泛滥的湖畔。那儿河道九曲八弯,离演丰镇上十多里地,那是个不过二十户人家、人口不足几十人的贫困小村子。一村多半以上的青年人都参加了革命。演丰镇像这样的村子很多,一时有了革命老区的美名。

母亲的脸有些发烧,她不会忘记这个男人带回她被鬼子炸死的姐姐,带她走进红树林的情,历险救过她和姐妹们。提起家,她这才想起自己没家了,忍不住转头悄悄掉泪。

老李沉痛地说:“不打败鬼子,我们都不会有安稳的家,现有的家说不定哪天就没了。”他接着转话说,“呵呵,你王学清不会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吧?”他这是点明我父亲已婚的实情,开起了玩笑。

母亲这是第一次会上听老李点父亲王学清的名,我父亲窘得满脸通红。母亲低下头,抿嘴扑哧笑,那笑中隐含着丝丝羞涩。

原来,我父亲在家有妻子。那是个指腹为婚的妻子。我在这暂且叫她“大妈”吧,她娘家塘里村距离我老家的村子只是隔岸的一大片湿地和一条弯曲的常年暴涨水、流向海边的红树林的河。

大妈在十三岁时,我父亲已去了红树林里,自作主张的祖父就叫轿子抬她过门,算是嫁到我的老家合村上村王家了。

我母亲之前没听父亲讲过他的妻子。这个可怜的女人过门王家两年里,我父亲不知为啥就是不听父母之命回家看她。她长得如何,我父亲当时说他未曾谋面。

我祖父的祖父直至更早年,听说是从福建那边漂洋过海来的闽南人,祖父早年就已经离家,不像琼岛东部多数人好闯南洋,却去了海南岛西热带雨林遍布的东方、乐东、昌江等地,从那儿的昌化江和海上贩运木材和芒果、香蕉等热带水果,并在那边娶妻生子安家。但他并未丢下合村上村这边的家,一年里也有回过几次的时候。这边的家,我祖母已为他生下我的姑妈和我的父亲王学清。祖父他始终未能忘记他的根在演丰合村上村这边。

命运难测,一场大病,祖父在东方县感城那边去世了,死时才四十五岁。他执意要落叶归根,当年海南岛上陆路不通,那边的亲人尊从遗嘱把他从海上运回演丰合村上村这边下葬立墓。

袓父那辈人外出闯荡,或许比这更早的一代人就已迈开了海南岛内人口交流迁徙的脚步。

几经讨论,区长老李接着说:“红树林这里只留下区机关的一些人和伤病员,郭爱民和几个女同志也留在这里照顾当后勤。我们队伍的所有人可以离开了,持久抗日,回去随时待命。”

母亲对这一带红树林的每一条河沟、每一处林子的形状不管走多远走多深也不会迷失,那是因为她从小跟随着她姐在这抓鱼捞螃蟹摸海蛤挖沙虫,熟海熟林熟得能叫出每一只飞到此的鸟和游到此的鱼虾,这是她的故乡。

从此,无论刮风下雨日晒雨淋,母亲赶着潮汐,心情欢快,背背篓提锄头,在海滩挖弹涂鱼,去近海的泥沙中淘蛤蜊、沙虫,钻进红树林里掏螃蟹和抓爬满地下树上的蟛蜞。

母亲打着赤脚,双脚踩进海涂中,时常被泥中的尖利贝壳刺破足底和划拉出伤口子,她总是用海水洗净血渍和污泥,坚持不间断的劳作。

逢海边的海水涨退潮,成群结队的尖头鲻鱼赶潮似的洄游戏水,螃蟹潜伏着,搁浅的鱼虾则躲避进红树林的泥树坑和水洼,鸟儿撒欢捕食,人船来了,撒网的撒网,海涂上抓鱼虾螃蟹的会有不少的收获,这真是个富饶的红树林湿地啊!

靠海吃海,这家园养好着这一方水土的人。自从来了日本侵略者,老百姓赶海都成了问题,这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赶海的人,最怕的是在海涂上遇上日本人的巡逻船和天上的飞机,把他们当成抗日游击队来杀害。鬼子滥杀的事无辜时有发生。

那次母亲在挖弹涂鱼时,被附近一个赶海的妇女认出,大吃一惊——你就是郭大啊?传说你被日本人飞机炸死了,我说呢,鬼子是炸不着你这种人的。

这女人错把我母亲当成了她姐,总还记得她姐这个抗日英雄的小名。母亲笑了笑,说:“是的,他们如何炸得死我们!”那妇人说:“你怎么也来捡海了?日子不容易过呀,来来来,我这捡着不少螺,给你们拿去吃,吃好了打鬼子。”

母亲累得满头大汗,她的双脚泡在海水里,划破的伤口已痛麻木,用海水洗浄满脸的泥点和汗水,保持着恬静的笑容。她哼起我父亲教她唱的一首小曲子:“南风吹吹嗨咯,行船打东洋鬼咯哦,阿爸阿妈甭挂念,你家姑娘小伙走海路……”她划小船带着满鱼篓的海鲜,返回红树林深处的草寮子,给那些游击队伤病员和区里的同志煮上香喷喷的海鲜粥。

她还用抓着的蟛蜞制作出当地人最喜爱吃的配饭酱料,就是类似虾酱那种营养丰富的蟛蜞酱。这酱料无形中解决了大伙的下饭问题,滋补了游击队众人的身体,从而渡过这艰难的日子。

中午,所有人喝着海鲜粥,老李打了个饱嗝,看着我母亲,表情认真地说:“郭爱民同志,你表现很好,同志们都感谢你!”

母亲笑成了花儿,她胆怯地试问:“我能入党吗?”老李马上说:“要求进步,好啊!我和王学清同志当你的介绍人,你写个申请书吧。”

母亲说:“我不识字。”老李说:“你叫王学清同志帮你写。”王学清近前讨好我母亲:“你说,我代笔。”母亲嗔怪他:“老李不提,你为什么不想着我的进步?”

母亲事后回忆,她说那一晚她激动得失眠了。

母亲交上入党申请书的当天,老李表情严肃地对我母亲说:“组织上派你去完成一项任务,去调查和摸清你村的那个鬼子汉奸郭聪的行踪。”

老李说,郭聪最近越来越嚣张,派人帮着鬼子打探消息,使我们两个回家的游击队员惨遭杀害。

郭聪自从当了日本人的维持会会长,很少回桂南村的家,他平时住在演丰镇上,出行有人保护。他家中的老小就住在桂南村,同是桂南村人,他家二女儿郭曼比我母亲小半年,她们从小在村里一起长大玩过,有情有义。

那一次大姨回家,鬼子获得郭聪手下人提供的情报,奔袭桂南村的事,事先不知如何也让郭曼知道了,郭曼就把这事快速转告母亲,让大姨有所准备躲过了一劫。

这事,母亲不会忘记,也从未向任何人说起。

清明节前夕,母亲瞅准郭曼回娘家的时机,她带着任务找到郭曼,借口打听郭曼她父亲郭聪什么时间回桂南村的信息。

郭曼脱口而出:“他父亲肯定回家过清明,具体哪天回不知道。”她有所警觉地问母亲:“你打听这事干啥?”母亲编理由,想跟他父亲打听日本人抓我们的人在里面的事,希望他父亲能为我们这边做点好事。

郭曼说,好,他父亲哪天回,问过了会告知母亲。

临近清明节前天,演丰镇上一个专门卖香火纸烛祭品的铺子里进来了个年轻女人。她买了些回家做清明的用品,顺口问店主,镇上郭聪会长可派人来购过此类物件?店主答,来过,已派人来取走。

这一问,进一步证实了郭聪准备回桂南村过清明的事。

清明节的前晚,郭曼对前来悄悄找她的母亲说,他父亲回家了,可以过来一谈。

郭家此时灯火通明,刚吃过晚饭,一个年轻的女人突然出现在郭家的厅堂里。

郭聪带回的一个家丁走出阻拦,郭曼急喊:“爹爹,郭姐有事找你。”

“哪个郭姐?来者不善。”郭聪慌张地迎出,“见鬼了,哎哟,你是郭大还是……?”

母亲说:“今天我来请你去见我姐郭大。”

郭聪心虚,听这话,他哆嗦了:“你是郭二吧,咱乡里乡亲的,听说你也去了红树林那边跟日本人作对,你姐被日本人炸死跟我何干?”

母亲冷笑:“有无关系你跟我走一趟,请吧——郭会长。”

郭家老小吓蒙了。“凭啥跟你走?”郭曼急忙喊,“不能走,郭姐,你这是啥意思呀?有事在家说不行吗?”

家丁这时不知从哪儿拔出枪,对着母亲。郭聪想乘机躲避开。

倏忽间,门外冲进五个我方埋伏好的队员,枪口黑洞洞的,场面一触即发。母亲厉声:“不许动!”一队员上前缴了家丁的手枪,一脚踹过去。

郭家人哭成一团,郭曼开始撒泼了,端起八仙桌上的茶壶近距离地砸向母亲的头。母亲防备不及,头被砸中,鲜血直流,她捂着头喊道:“快带走!”

队员们匆忙把郭聪和郭曼捆了,推出家门。母亲边走边撕下身上的衣服包扎头上的伤口,忍住伤痛,她很快意识到了什么,说:“把郭曼留下,放她回家。”

队员问:“为啥?”母亲说:“她是我的姐妹,与她无关。”

半路留下的郭曼大声哭,叫骂道:“郭二你个没良心的,我救过你姐,你却要害我爹,啊——啊。”

郭聪一路上被我们的人拖死狗般架着,到了红树林海涂边,他跪地求饶,承认自己死有余辜。

按老李的指示,就地枪决汉奸郭聪。母亲想起那些死去的家人和被鬼子杀害的游击队员,心中燃烧着怒火,她对即将动手的队员说:“看在他曾劝过鬼子不烧整个桂南村的份上,别浪费子弹,给他个全尸,用绳子勒……”

下半夜,清明节在黑茫茫中到了家家户户的墓地坟头,黎明前天地间下起了毛毛细雨。

母亲在她家的坟头烧冥纸香炷,不由得陡然跪下:“爹、娘、姐,我来找你们了……我想回家看你们,可是家没了。”

她一声哽咽,眼泪像决堤的水,奔流不止。

不远处,父亲王学清不知什么时侯已经走过来,他挽扶起悲伤得欲罢不能的母亲。四周野地里,这时慢慢浮出烟火气,天地间飘来漫天飞舞的思念。

郭曼的父亲郭聪被我方当大汉奸除掉,她心里怎么想,尤其对母亲,是否加剧了杀父的仇恨,母亲不得而知。老李那时告知母亲,组织已批准她成为一名正式的中共党员,准备在船上为她举行庄严的入党仪式。

这一年是海南抗日战争最艰难的年头。准备举行仪式的那天,因敌情来得紧急,队伍要转移,因此被迫取消,此后就一直没有再进行。

父亲王学清由于患上肺结核,经请示组织上同意,就走出了红树林,返回老家合村上村看病休养,继续从事抗日斗争。

坚持留在红树林里的母亲,有一天对老李说:“我们这里的伤病员都转移走了,我想去王学清那里照看一下他,他身体不行哩。”

老李笑眯眯地说:“你挂念他了吧?不行,你眼下还不能走,区机关的人都还在红树林里,这里不能少了你的工作。”母亲脸发烧,大着胆子说:“挂念他有啥不行?他有病呢。”

入夏以来,天气出奇地炎热,日本鬼子疯狂扫荡,对怀疑有游击队的村庄烧杀抢掠,企图扑灭当地抗日的燎原之火。

有一天接近晌午,父亲和祖母外出去海边的文昌铺前港,挥泪送别乘大帆船去南洋的我姑妈一家人。

姑妈她也是琼崖抗日队伍里的领导干部之一,风传鬼子将烧杀她的调其村和她家了。姑丈是个有头脑的人,他提前做了准备,贱价变卖那点田产,并以死相逼,生拉硬拽着我姑妈,跟他一家五口人上了停泊在铺前港的帆船,他们要漂洋过海逃亡,投奔远在泰国的华侨亲戚。

在艰难时期,琼北地区确实有不少人逃亡似的乘船下南洋。用现在的话来说,抗日战争期间,他们这是逃亡出国当难民。姑妈从此背负着害怕时势、背叛抗日革命队伍的名声。不过,背井离乡当难民的她似乎已听不到这样的遣责。在她后来得知的消息中,像她一样在抗日革命低潮时期脱离革命队伍的,也有些人出国当难民的。他们更多的是借口去南洋谋生,如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这是真实的历史。

送别姑妈的当天下午,一队日本鬼子直扑进老家合村上村。

正在家后院草坡上晒夏收谷子的我大妈——父亲十六岁的妻子,见鬼子进村后起身慌张逃避,一个鬼子发现了她,鸣枪吓唬,想抓住这花姑娘。我的同村伯母,一个我只是听说过的二十一岁的女人,她也往村外跑,未曾逃脱,就被鬼子一枪打死在林子里。

大妈拼命地往村庄的湿地河边逃跑,远处河对岸的塘里村就是她的娘家。她娘仅生下她一个人。

她跑上田埂,湿地的狗尾草掩过她的半身,眼看她要游过河了,追到坡岸上的鬼子放枪了。她倒在了血泊中。

父亲和袓母送姑妈一家去南洋,如果他们当天在家,将发生什么样的结果令人想都不敢想。他们赶回家时,家里的屋子已成一片被火烧过的废墟。

父亲经乡亲告知,在河边的田埂草丛,找到了死去的大妈。这时已是第二天大清早。

他第一次认真端详起她仰卧在地上的妻子,那是一张被枪杀失血过多而白如云朵的青春漂亮的脸庞,眼不甘地半闭合着,像是深情地望着终于赶到她身边的男人,这男人平时总是对她格外冷淡。她脸额上有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分不清是泪珠还是晨露。

父亲想背起她,却无力背起她妻子回去那个被烧毁的家。乡亲赶来帮忙时,父亲的两腮挂满了泪水。旁边的河水悲情地流动,跟着无声地涨了起来。

祖母和父亲无能力为大妈准备一副棺材,只好用两口小水缸合并草草下葬了她。大妈的墓地,直到海南岛解放后才被父亲重新在漫漫丛生的杂草山坡上找着。父亲欠大妈的情,都在他为她填高的坟、立起的墓碑里了。

父亲说,在无家可归的那些天的一个傍晚,晚霞红透半边天,合村上村父亲那已被烧毁的家门前,走来一个身披彩霞的姑娘,她像一道彩虹,温暧和照亮起这个家的人心。那是我母亲,犹如一朵吉祥云飘来了,她及时走进这个行将破碎的家。

祖母在那天晚上,给母亲行了大跪之礼,那一跪使母亲已去世的生她养她的母亲复活了,母亲仿佛看见了自己常年怀念的母亲就在眼前,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娘,该我跪您。”说完,她已泣不成声。

祖母哀求母亲不再离开这个家。父亲的病尚未好转,他激动得脸挂泪花。这一宿一家人是在院子前那棵又老又大的荔枝树下度过的。

夜雾笼罩下,母亲告诉父亲,她在得知鬼子扫荡合村上村时,她说她挂念着父亲的病和安危,心想去看望一趟,但老李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老李又派她和几个同志一起去执行一项任务。

她给父亲讲起执行这项任务的那些经过,显得很不平静。

郭曼对处死她爹郭聪的事耿耿于怀。她回婆家住后,再也不轻易回娘家桂南村了。她的婆家是个大户人家,在挨着演丰镇的一个大村庄内,明明是个小镇边上的几百人口的村庄,却有一个城名——遥城。

郭曼自此一身大开衩旗袍,仍包不住她浑身散发的土气。她喜欢到镇上喝茶打牌,脏乱差的小镇和尘土飞扬的小街店铺边,那些怪怪的眼光不断地剜她几眼,她招摇过市时,常丢下满街的风骚:“痒啊你,看什么看?有胆上老娘床上去。”

那些人有些受不住:“哼,给钱老子都不干,呸!”

一天,她真的碰上想干她的人。那人是鬼子炮楼那边的一个日本军官。郭曼从茶店出来,一队日本兵从她身边经过,一个带队军官模样的人笑咪咪地迎上来。

“没记错的话,你就是郭会长的女儿郭……曼姑娘。”他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

郭曼听不懂全话,只管点头。

“你嫁在遥城村对吧?”他瞟过她开衩旗袍露出的白腿,眼盯着她的脸蛋不愿移开,“嗨,花女人。”这破穷小镇就这么个女人穿漂亮的旗袍,太让人过目不忘了。

郭曼扭扭捏捏地又给他一个笑脸。

“我可以拜访你遥城的家吗?你爹好良心,皇军的人。”

日本人肯定还记得她那个被我方干掉的爹郭聪。郭曼马上听出像憋尿一样咬出字的那点意思,她随意笑嘻嘻地点了点头。

这个日本军官才满意地走开了。

某个傍晚,那个日本军官就出现在郭曼遥城村的家里,他还带来了礼物——几斤猪肉和一包大米,说是慰问她家。但应慰问的是她被除奸的父亲和她在桂南村的娘家,为什么要跑到遥城来?黄鼠狼给鸡拜年,日本鬼子这是别有用心。

晚上,郭曼一家人不得不热情地招待了这个日本人,几杯酒喝过,日本人当晚就勾搭上郭曼,把她睡了。

日本人自此十分注意起遥城村抗日力量的存在,必然会清除来自这里的威胁。因为当时这里是个大村子,离镇上的鬼子炮楼距离最近,日本鬼子极其害怕和相信里面埋着抗日的“炸弹”,正想法子下手加强查清。

果不其然,在其后的时间里,村里有我方的一个抗日交通员被捕惨遭杀害,家被烧毁。两天后,交通员的人头挂在炮楼上,还滴着血水。村中的抗日骨干,全家人在夜间被活活烧死在屋子里。

遥城这个大村子的抗日力量竟然在一夜之间被鬼子破坏完,敌人得逞了。

这绝对不正常,也绝不是巧合。红树林里的老李得知消息后坐立不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亲自带人潜进遥城村调查。

不少村民担心和害怕日本人的报复,没人敢向老李他们反映真相。

母亲是参与这次行动的人之一,因为她和老李第一时间都想到了可能与郭曼有问题。

此时的郭曼与那日本军官正打得火热,频繁在遥城村她的家中约会。郭曼的丈夫是个小男人,他老婆郭曼被这日本军官明目张胆地勾引通奸,因害怕日本人屁都不敢放,敢怒不敢言。

母亲打听准郭曼不在家的机会,那天夜里连逼带哄将她丈夫约出林子里,利用他这“戴绿帽”的恼怒,讲清我方政策,开导他讲出了我方想了解的一些实情。

郭曼的丈夫说,这次鬼子在村里得逞,是因为村里出了个内奸某某,重赏之下,暗地出卖我方抗日有关人员。但与他老婆郭曼没有关系。他所说的是否属实,有待我方查实。

在查实汉奸之后,老李下达了除奸的命令。我方人员的所有活动,大都利用夜间掩护进行。可是那天晚上,除奸行动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极大影响。

除奸队夜晚进村抓人,摸黑到村口的大榕树下,恰巧与前来郭曼家鬼混的日本军官迎头相撞,双方刚接近,一下就猜中了对方是什么人。那家伙逃跑中与我方人员发生了枪战,带伤逃脱了,进而惊动起炮楼里面的鬼子出动。那晚我方行动未果,还险些造成人员伤亡。

事后一个星期,老李命令除奸行动再次进行,方把遥城村中这名内奸某某抓出除掉。老李亲自开的枪。

老李在这一刻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在一次讲话中,讲到了要继续解决遥城村问题的想法。

“郭曼跟日本鬼子在村里长期偷情鬼混,已极大地影响了我们今后在村里开展的抗日工作,现在我们还没查清她本人是否有汉奸行为,为彻底解决问题,我决定对此人必须进行坚决打击!以除后患。”

立刻就有人赞同说:“对,汉奸的子女,除恶务尽。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一定仇恨我们杀了她的父亲。”

母亲说,她这时主动争取去执行老李说的这事:“这次我来收拾她。”母亲没说更多的话,但态度坚决,非她莫属,给人表面的印象像是要弥补什么。

老李神态和蔼可亲,笑呵呵地说:“爱民同志,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名共产党员了。说不好听的,你上次心慈手软,没将事情处理干净,放了郭曼,这回她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啊!这次不能再手软了,对敌人就要坚决打击,不能丧失我们斗争的本色。我这次还相信你——行吧,你带上几个人,处理得越快越好。”

老李让母亲带上三个人组成四个人的队伍,他们摸黑进了遥城村。那晚的月色特别地美,月光如水银流动,微风拂面。

郭曼这回被五花大绑拉出家门,她嘴里塞着一块烂布。那是她挣扎着哭喊时给封住的嘴,不能让她在这个清爽美丽的夜晚弄出任何声响,她来不及穿上那身旗袍,被绳子捆着的身上穿的是短袖睡衣,她只能任凭泪水哗哗地流淌。

他们押着她出村后,走到离鬼子炮楼较远的那片野林子的乱石坑,这里是鬼子的杀人坑。

母亲对被摁下跪在乱石坑边的郭曼说:“害怕吗?郭曼。”

郭曼扭动被捆绑结实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摇头摆脑,嘴里似有说话的意图。母亲对身边的人说:“把她身上的绳子解了。”有队员犹豫,母亲上前扯出郭曼口中的布条,然后把她身上的绳子解开。

这时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郭曼冷不防地投进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二姐,二姐,为啥要杀我?二姐,你要救我……你不能恩将仇报……”

母亲吃力地推开她:“别说什么恩不恩,死到临头你怕了?我告诉你郭曼,现在你给我说实话,或许我们不杀你。我问你,你村里的抗日队员被鬼子杀害,你都干了些什么?”

“天地良心,我知道干那种事你们饶不了我,我害怕像我父亲那样死去。都是村里那个贪财鬼干的事,我不会去做这种死罪的事,我知道这会儿我说的如果有半句假话,你们事后还会杀了我。”郭曼说完又哭起来,再次跪下向母亲保证她没说假话。

“那你跟日本军官通奸如何讲?”

“都是那日本人逼的,我不从行吗?”

“人家会逼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败类,你真该死!”

“二姐,我是不要脸了,可我不是败类,真该死吗?”

“别叫我姐,我没你这个不要脸的……”

母亲愤慨地听着郭曼的哭诉,沉默,迟疑。明亮的月光隐去,风中送来的气味臭哄哄的,周围立即浮起一丝令人窒息的死亡暗示,在场的人此时未曾料到,母亲指了指前面的一条小路,说:“今天暂免你一死,你给我滚,滚去见不着人的地方,别让我们再看到你这个不要脸的烂货。”母亲那声音里充满了愤怒,没人看得清她此刻脸上的表情。

郭曼慌忙退开一步,给母亲磕了个头,慌不择路地撞撞跌跌跑走。一队员看到这情形,突然举枪对着郭曼跑的方向,说:“这么跑了?”

“啪”,他冷不丁地朝郭曼开了枪,郭曼倒在路边的一个大石头上,死了。

这很意外,母亲震惊、紧张,她一百个没想到:“谁叫你开的枪?她罪不该死!”

开枪队员说:“估计你会放了她,我这是执行老李的指令。”

原来如此。母亲愕然,愤怒至极,无语地蹲在地上,她捂着脸,没让眼泪流下来,她突然感到空气中有一股冷冷的、不被信任的误解,继而对开枪的队员说:“请你去通知她的家人来收尸,我不想让郭曼死后给野狗吃了,这是我们现在仅能为她做的事。”

郭曼死后的第一个农历七月十五鬼节,她在桂南村的母亲逢村里人便问,“你们见郭二回来过吗?我家郭聪和郭曼都是她杀的,两个死鬼回来了,他们要拖她去阴间。郭二,我看你跑得了吗?”听说这个老女人后来疯了。

将郭曼埋了的当晚,母亲回到红树林,她觉得很困,一声不吭就睡去,没有及时向老李汇报当天执行这次任务的情况。

第二天早上刚起床,她发现老李站在另外的一条船上,阳光灼热,与人说着话,背向着她,像是有意等她主动前来汇报工作。

母亲觉得该汇报的事,老李也许早就知道了,老李会跟她说什么话,她多少料想到了,她该去做她想做的事了。

她这个想法不是看到眼前的老李才有的,直至当日黄昏前,母亲没有向任何人说一声,就走出红树林的抗日基地,她奔向远在红树林西北方向的演丰镇合村上村。而恰好此时,我父亲王学清合村上村的家给日本鬼子放火烧了,他的妻子被滥杀。

母亲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心灵上的感应和呼唤让她又迈出了一生中的坚定步伐。

她自己划着小船离开,沿着曲曲弯弯的河沟静悄悄地来到一处海涂,潮水正在退去,这里是她姐被日本飞机炸死的地方,她说:“姐,我找王学清去,去了还回来看你和这里的人,我不会离开你们的。”

她哽咽起来,小船离开红树林,一行白鹭从她头上掠过,她想:她姐听到了她说的话。

临近抗日战争胜利的那几年,台风年年光顾红树林,自然灾害和侵略者的最后顽抗加重了各种灾难的不断发生,民不聊生。

抗战胜利的那年,红树林沿海台风一次比一次大,次数好像比往年都多,人们记得的那一次台风怒吼了两天两夜,风雨鬼哭狼嚎似的狂扫地面,鬼子炮楼上的膏药旗被刮飞,在天地间滚旋,传奇般掉在那个杀人坑里的一坨的狗屎上。合村上村的一棵百年老榕树倒了,海上的红树林遭遇着摧枯拉朽的风暴,海浪滔天,一片汪洋,天地间满是黎明前的黑暗。

与此同时,母亲在合村上村的这些日子里,肩上扛起了这个家的重担。转换成母亲的角色,我的亲姐姐终于在那年的凄风苦雨中降临人间。这个家又多了一个人。而这个四口之家,只靠母亲一个人去劳作养活着全家人。父亲拖着病体无法下地干活,母亲还要为他四处奔波寻医找药治病,他的身体从而日见好转。

祖母说,王家有福,这个家如果没有母亲,早就完了。

台风过后,母亲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顶风冒雨和各家各户一起在冰冷的水和泥浆稻田中,拼命抢收被雨水淹没的稻谷。如果稻谷烂在水田里,这年村里的所有人不是饿死,就得逃荒了。

母亲这时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妇,眉宇间那对漂亮的眼晴依然有当年的妩媚。她肩上挑着一担从水中抢收出来的湿漉漉的稻谷,对赶来帮忙晒谷子的父亲说:“天灾人祸的,不知红树林老李他们现在是不是还有吃的,我们找个日子回去红树林,给他们送些米去。”父亲说:“是的,跟队伍上的人分离时间已经很久,我身体有你照顾已经好多了,我想归队了呢。”

“我们就一起归队吧。”母亲说。

1945 年9 月的某日,全国都在相传日本侵略者宣布无条件投降。这一天,大地上阳光明媚,人们欢欣鼓舞。日子往后数刚进入十月天,就是那场大台风刮过后,天公作美,母亲和父亲顶着高照的艳阳,大汗淋淋没日没夜地晒干了台风后抢收回来的八担稻谷,在村里那口唯一能脱稻谷壳的石碓中,他俩脚踩沉重的石碓,祖母在一旁帮手,全家人挥汗如雨,忙活了两天一半夜,才将稻谷碾出了一担白灿灿的大米。

第二天,公鸡报晓之前,母亲把我那刚满三岁的姐姐交给祖母,母亲和父亲就这样挑着一担上面为掩人耳目而盖着竽叶子的大米上路了。

他俩不畏艰难险阻,走无人小路,挑担赶路半天到天大亮,去海边好不容易找着一条小船,沿河沟划进了红树林里,几番顶风冒雨,一天寻找,才找着了老李和队伍的人。

此时,红树林里的老李他们衣衫褴褛,已接近断粮,但精神状态十分饱满,大家都还长久地沉浸在抗日的胜利之中。

老李还是那张乐观的笑脸,他说:“虽然抗战胜利了,但我们与国民党反动派的斗争还在继续,现在我们还不能完全走出红树林,王学清和爱民同志归队很好,你们送来的大米就是及时雨,组织记着你们的功劳。”

我父母亲相视笑了。大伙相互说了很多分离很久了的话,老李这时不客气地说:“郭爱民同志未经组织批准,离队时间太久,你的党组织关系已经脱离了,可以重新申请。考虑到你家里还有一小一老要有人照顾,你现在打算留下,还是回家由你选择。”

母亲为难地答道:“我真想跟你们一起坚持斗争,直到全国胜利,走出红树林的那一天。”

母亲说这话时,心头掠过一丝哀愁。因为她想到了在家刚满三岁的女儿和我那暮年孤单的祖母,母亲不在家时,风雨飘摇的日子里,这一小一老是不能活下去的。

母亲让父亲留下,她返回了我的家乡合村上村。从这年起,母亲作出的这个命运选择,她都没有改变,就在老家务农,当村干部,解放后组织上找她,让她去城里工作,她没有答应。她一生的初心不改,在农村工作期间再次成为一名中共党员,直至病逝。

读者朋友们,我母亲的谜解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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