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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变形记》:跳出成长框架,看不一样的叙事风景

2022-07-23张媛门薇薇

世界文化 2022年6期

张媛 门薇薇

美国皮克斯公司出品的动画电影《青春变形记》(2022)風靡全球,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李美琳的小女孩儿,她出生在多伦多一个亚裔家庭中,因为家族遗传的关系,在13岁那年她突然发现自己情绪失控时会变成一只毛茸茸的红熊猫,这给即将迈入青春期的她带来了不少烦恼……该片直接上线Disney+,在美国影评网站“烂番茄”上新鲜指数高达94%。它究竟是千篇一律的青春成长记还是另类有趣的人生奇遇?

美美成绩优异,顺从听话,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满足妈妈的期待,而她的妈妈则是典型的“虎妈”。也正因如此,在面对许多分歧和误解时,她都选择了沉默,害怕打破妈妈对她的美好期望。但是青春期的女孩儿有自己的好朋友,有爱慕的男孩儿、喜欢的乐队,更有初潮之时的难以启齿……“以爱为名”的控制让人窒息,也让美美在一次次的“社死”中走向崩溃边缘。

美美一家影射了早年传统的东方文化家庭,即威权家长制下的亲子关系。威权家长制就是以长辈为权力的中心,家长制作为伦理道德所维护的核心宗旨,随着教育化为文化基因代代传承。在这样的家庭权力关系之下,家庭成员缺少自主性,也很难培育健康的人格和个性。

在东亚语境下,家庭叙事、集体主义的话语标签在一定意义上驱赶了所谓的个人与自我,即使移民海外、远离故土,家庭作为元社会组织仍然坚不可摧,家庭的观念、价值和代际关系代代相传。影片里,强势的妈妈在少女时期也曾反叛过来自外婆的权威,只不过在代际的传承中,自己又变成了权威的主导。在她们家最重要的家规法则就是孝顺父母,尊敬长辈。延伸到生活细节中,就是对妈妈的指令言听计从,尽最大努力去做父母眼中的乖宝宝、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同龄人眼中的好榜样,做人人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百善孝为先,孝是一种美德,也是一种固有认知,而当这种美德变成了父母左右孩子的工具,这种传承就俨然成了枷锁。这样的孩子,或许会成为最好的儿女,但却难以成为最好的自己。

影片原名为Turning red,在形象层面是指变身为一只红熊猫;在意义层面,红熊猫所预示的是青春期情绪的愤怒、敏感与不安。红熊猫不仅是所谓的遗传能力,也隐喻着美美内心深藏的另一个自己。红熊猫活泼、反叛,会开心地扭屁股,也会愤怒地炸毛,而这些都与父母眼中的那个美美毫不沾边。起初在面对另类的自己时,美美也狂躁不安,好在有好朋友的抚慰,让她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从而能够控制红熊猫的变身。她还意外地发现这样毛茸茸的自己,反而让大家都很喜欢,于是开始接受和认可这样的自己。

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认为,人格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构成,“本我”与生俱来,存在于潜意识中,遵循唯乐原则;“超我”是道德化、理想化,通过接受文化传统、价值观念、社会理想的影响而逐渐形成的;而“自我”是面对现实的“我”,活动于本我和超我之间,它以现实条件实行本我的欲望,又要服从超我的强制规则。三者相互作用,而自我的力量必须强大到能够协调本我与超我之间的矛盾。

每个人都具有多面性,我们常常会因为现实的原因,或隐藏或释放不同的自我,在矛盾中求取平衡,一旦自我的天平倾斜,就会走向自我的认知失衡和恐惧焦虑的情绪。在成长过程中,他人的支持与关怀,才会让我们拥有不断调节多面自我的力量。不同于美美家族的其他女性将红熊猫力量视为洪水猛兽封印住,美美中断了仪式,选择永远携带红熊猫的力量,而此刻红熊猫对她来说已不是一种遗传的诅咒,而是一种馈赠的祝福,在与红熊猫共生的时光里,她也释放出了内心压抑的自我。而处于自我纠缠中的人不仅有美美,也有她的母亲——她也曾与自身红熊猫基因所指征的疯狂、暴躁的自我进行过斗争。终其一生,人们都在反复调适、校准对于自我和他者的认知。

对于中国影迷来说,整部电影最明显的风格就是无数熟悉的中国元素的呈现。该片是由加拿大著名华裔导演石之予执导,据说是根据她本人小时候的经历改编,整个制作班底也以华人为主,因此可以在影片中看到大量的中国符号。剧中祭拜的祠堂、中式的旗袍、老上海式的盘发、数学好的华人小孩儿、道教的仪式……看似是对典型中国文化的生动再现,仔细观摩之后就发现其实又落入了对于中国符号的浅层堆叠的窠臼。

诚如著名文艺理论家与批评家萨义德所提出的“东方主义”,即在非东方的语境下,东方只是一个想象的影子,被建构为异质的、分裂的、他者化的存在。虽然这部电影的叙事没有像很多年前好莱坞式中国元素电影那样,刻意地预设一种东方与西方之间的对立,但呈现出的依然是一种浅薄的文化挪用,那些象征性的中国符号无一不在满足外国人对于中国文化的固有想象和期待。

就像在那样的隐喻中,中国的家长都如美美妈妈一般,是绝对控制的,而中国的孩子则是拘谨压抑的;中国人都祭拜祠堂、作法驱魔……事实上,不管哪种文化语境,都能塑造出权威或者开明的家长,也能培育出活泼或者内向的孩子;而在中华文化内部,不同的地区、不同的民族对于祠堂祭祀活动也有不一样的情感和仪式。不可否认,对中国的刻板印象有其现实存在的基因,但这并不意味着东方沦为了一个永恒的客体,或者说是被作为区隔的靶子,一边是亘古不变的神秘传统,另一边则是象征“现代文明”的大洋彼岸,东方是被定义、被凝视、被挑战、被他塑的。

在固有的西方霸权叙事下,中国形象总是处于他者化建构的困境,也让我国的文化形象始终定格在欧美世界对于东方古老神秘文化的幻想中,一旦突破这种传统符号界定,就会出现霍尔(英国文化理论学家)所言的“文化折扣”现象,即因文化背景差异,文化内容难以被非本文化的受众认同或理解而导致其价值的减损,这使得现代化的文化叙事传播遭遇重重困难。

近年来一直倡导要增强中国文化的出海能力,而现代化的中华文化走向全球化的第一步,就是要扭转西方对中国既有的刻板印象,只有寻求不同文化间的共性,人类所崇尚的共同价值审美才有可能突破这一瓶颈。和以往的《花木兰》《功夫熊猫》等电影一样,这部影片的套路更像是借助中国元素的外壳去开拓全球市场,而其本质输出的仍旧是西方意识形态里那一套反抗权威、争取自由的美国个人英雄主义。

有趣的是,原本以为这是一部诙谐的亲子动漫,实则无处不透露出更显宏大的女性主义期盼。影片中女性角色占据了主要篇幅,男性成了用来装点画面节奏的工具人,比如美美的家庭中虎妈猫爸的设定,营造出强势的女性主义叙事。

美国妇女史学家琼·斯科特在1968年发表的《社会性别:一个有用的历史学分析范畴》一文中指出: “社会性别是基于两性差异的社会关系的一种构成要素,也是表征权力关系的一种主要方式。”社会性别成为表示“文化建构”的一種方式——关于女性和男性适当角色的观念完全是由社会创造的。随着女性主义思潮的涌现,性别标签越来越多地被用作身份政治话语的抗争武器,在既定的男性权力倾斜的社会中,女性群体越发意识到,只有通过联结协作,打破男性话语的主导权,才能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对于女性权力的压制;尤其是借助互联网,让更大范围内的女性个体形成自组织的群体,以共同的价值追求进行反抗,比如说Metoo运动以及反家庭暴力、反职场歧视等行动,一方面争取女性发声的权利,另一方面鼓励女性团结合作。

片中通过两条路径来书写女性力量:一条路径是美美和好朋友们联合起来反抗家长权威,刻画了“girl helps girl”的女性纯真友谊,让整部影片从细节处折射出女性主义色彩。在另一条路径中,她们家族的祖先新怡为了保卫村庄、抵御强盗,向众神许愿变为一只战力爆表的红熊猫,由此这一祝福开始变成诅咒代代相传。新怡的后代们克制封印所携带的红熊猫的异端与邪恶力量,守护家族平安,维护秩序安稳。但是为了救美美的妈妈,家族的女人们决定释放出熊猫力量,齐心协力完成仪式。因此,无论是祖先还是后代,都彰显了女性的伟大力量,而两代女性做出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则体现了在代际的延续和发展中女性主义力量彰显和传递方式的日趋多样化。在这里,封印不代表剥夺,而是一种更为自如的掌控,恰如女性所需要的对于权力与资本的掌控能力;解放也不代表放纵,而是一种达成自我平衡与和解的态度。

作为这部电影的“流量密码”,毛茸茸、憨态可掬的红熊猫形象已然风靡全球,在东方元素的烙印下,她所体现出来的关于成长、自我、女性力量的多重叙事也让包括中国观众在内的整个亚洲群体产生深深的共情。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头“野兽”,是日复一日活在别人的期待里还是自我觉醒、勇敢反叛,是羞于面对还是同自己和解、学会做自己,这是我们所有人都要面对的永恒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