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贵州侗族作家创作中的“木楼”意象
2022-07-23陈洋冯加峰
陈洋 冯加峰
一、引言
贵州是一个多民族省份,有着多样化的民族风貌,并在长期的发展中逐渐形成了各自独立而又相互渗透的民族文化。近年来,贵州侗族作家的创作犹如雨后春笋般快速成长起来,出现了一些在创作上卓有成就的作家,如袁仁琮、谭良洲、刘荣敏、滕树嵩和潘年英等。以袁仁琮、潘年英等为代表的贵州侗族作家群,他们幼年出生、成长和生活在侗族聚居地,后来有的因为求学,有的因为工作,有的因为生活等各种原因,离开了侗族同胞聚居的家乡。城市和异乡的生活非但没有使他们忘却侗族家乡,反而越发加深了他们对家乡的思念,进而促使他们选择用文学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家乡的情感。
“木楼”是贵州侗族作家群集中创作的一个鲜明意象,也是作家们创作的典型主题。“木楼”意象凝结了贵州侗族作家对文学和人生的思索,既是他们创作的出发点,也表达了他们对故园的思考与怀恋。如谭良洲的《侗乡》、刘荣敏的《侗寨风雨桥》、袁仁琮的《山里人》、滕树嵩的《风满木楼》、潘年英的《木楼人家》等,这些作品通过对木楼的集中书写,寄托了贵州侗族作家关注乡土、关注民族、关注社会的文化思考。基于此,本文主要从“木楼”的创作角度出发,分析贵州侗族作家的创作,以此探讨其包含的民族想象、诗意书写和文化内涵。
二、“木楼”意象中的民族想象
木楼是侗族人日常生活的主要场所。侗族人在建造木楼的时候,一般都会选择依山傍水、风景优美的沿河之地进行修建。贵州境内多山,侗族人居住的地方大多地处山区,良好的生态环境使这里盛产杉木,杉木生长速度快,且不易腐烂,很适合在山区这种多雨且潮湿的气候下生长,因而成为侗族人用于建造房屋的主要材料。在民族文化发展形成的过程中,这种独具特色的木楼建筑逐渐形成了具有独特民族风格的木楼文化。
近年来,在民族文化融合和国家教育政策的实施下,越来越多的侗族人掌握了汉语,贵州也不断涌现出用汉语进行创作的侗族作家。贵州侗族作家主要描写侗族人民在发展过程中生活和心理的变化,将民族历史、民族风习、生产生活等独具民族特色的风情画卷描绘出来。在语言上,贵州侗族作家通过“以汉表侗”的语言方式来表达民族情感,这种具有独特艺术性和独特乡土气息的作品也越来越受到评论界的注意。例如杨曦的《夜歌》、潘年英的《河畔老屋》等,都以木楼为主要活动场所,展示侗族人民经历的家庭悲欢和时代变换,展现不同时代的不同作家对家乡的关注和反映。
在贵州侗族作家的创作中,他们常常满怀对家园的热爱之情,书写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家园。在作家笔下,木楼里常常充满欢声笑语和儿女情长,有“打姑爷”时姑娘脸上的幸福之情,有“会亲”时亲人朋友的祝福,有堂屋里欢乐地对歌和畅饮,也有因“还娘头”习俗而悲伤的情人对话。在写行歌坐月时,作者写到了在吊脚木楼上等待行歌坐月的姑娘的羞涩,以及行歌坐月时的误会,“姑娘啊——我站在月光下等你,我站在寨路边上等你,我去你家的木楼下等你”。[1]木楼是岁月的见证,作家潘年英面对木楼堂屋时,会用“迷人”二字表现侗族人对它的神往。以木楼为中心,所有与木楼相关的家庭悲欢、儿时记忆、民俗风情、时代变迁都被侗族作家倾力描写。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人们享受了城市化进程带来的便利,在大部分贵州侗族作家都在城市谋生活,处在远离家乡的背景下,木楼这样一个意象也就逐渐从建筑实体,演化为贵州侗族作家笔下的文学想象空间。
三、“木楼”的诗意书写
在贵州侗族作家的创作中,“木楼”这样一个文学意象被广泛地书写。贵州侗族作家选择用文学的方式记录木楼,反映出作家对故园的怀念之情,以及对“木楼”的眷恋。在贵州侗族作家的笔下,“木楼”既是生养他们的场所,也是他们创作和想象的基点;“木楼”不仅是家园的象征,还是一个漂泊者对家园的想象和回望。因此,在贵州侗族作家对木楼的诗意书写中,木楼意象既包含了他们对家园的思考与怀恋,也包含了他们对民族的回望与文学创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火塘是木楼的一个部分,每家每户都有,一个三角形的铁质撑架放在火坑中央,撑架旁边的上方有一个盛满水的铁质鼎罐。木楼的火塘是侗族人家里最温暖的地方,火塘的温暖离不开它本身的取暖功能,这是侗族人取暖做饭的地方,同时,也逐渐演化为侗族人会客的地方。在作家笔下,这里充满诗意化的烟火气息,一家人围着火塘,白天在火塘间做饭做菜;晚上围着火塘劳作,夜深的时候也要保留火种;春秋寒暑,四季更替,火塘始终保持足够的温度,侗族人其乐融融。
作品中随处可见的火塘,不仅充满父母的唠叨和挂念,兄弟姊妹间的争吵与相伴,还有亲人间温暖的关怀,喝酒、聊天、会客,有一边弹琴,一边唱歌的相互陪伴,有吃甜酒、吃油茶的喜悦,有儿时的趣事,有各种生活的味道,侗族人祖祖辈辈因火塘而获得温饱。在谭良洲笔下,火塘里有亲人之间的相互陪伴,父母之爱,丰收的喜悦:细妹崽怕阿爸待在火塘里冷,“细妹崽先将火塘里的火拨旺,让阿爸能暖烘烘地躺在草窝里,然后把三尺来长的烟杆放在阿爸的右手边,好让他一醒就能摸得到”[2]“木楼火塘里坐满了人。人们有说又有笑,闹轰轰的。玉花身上穿了一件蜡染的布衣,一条百褶裙子,欢欢喜喜地打扮得象个新娘似的,一边招呼客人一边要油茶”,[3]小说主人公岩赛和玉花在去年结婚的时候,因为没有油茶,所以没能请大家吃上油茶,今年油茶籽丰收了,人们吃上了玉花和岩赛的油茶,这不仅是结婚的喜悦,更是丰收的喜悦。《侗乡》中主人公的母亲一早起来就到火塘里烧火煮饭,父亲坐在火塘邊若有所思地想起儿子的婚事,火塘旁父母忙碌的身影是父母对远行在外的儿子的牵挂。刘荣敏笔下的灶屋里总是充满侗族人勤劳的身影,他在《侗寨风雨桥》中写道,忙大嫂和小姑达娜正在灶屋里忙着做饭,小姑劈柴,大嫂烧火,一片和谐温馨的气氛。“在竹林老屋的火塘旁边,我一面撒娇依偎在当时还没出嫁的嬢莲姑妈的怀里,一面吃着她给我撕烂的鸡腿肉,火塘里燃烧着旺盛的新柴,火光映红了我们一家人的脸庞,整个房间温暖如春。”[4]在潘年英笔下,火塘给了他很多温暖,对亲人的怀念之情溢于言表。火塘间总是摆放着充饥的食物,有各种食物的味道,火塘里有一个叫“寮箕”的竹篮,里面常常放着一些冷饭和红薯、洋芋之类的东西,可以供人们在饥饿的时候享用,而那个鼎罐,则一年四季都注满着水,可以提供热水。
尽管生活总是充满艰辛,那些农忙的辛苦、亲人的离世、儿时的不快、被质疑的爱情、父母的误解又总是得到诗意的表达。在潘年英的《木楼人家》中,作者用诗性的情怀为人们展示了一个侗寨四季轮回的生命常态,这个被作者称为盘江的地方,是他曾经生活的地方,盘村人懂得生存的法则,他们按照自然的规律,以12个月来安排农事和生活,他们依靠自然的给予,靠山吃饭,靠地生活,下河捞鱼,春耕秋收,日日劳作,保存完好的农耕文化。滕树嵩在《风满木楼》中描写了侗族人诗意般的居住环境,清水江下游的侗家山区,虽常被山外人称为蛮荒之地,但这里环境优美,有成片的绿葱葱的杉林,岭头上苍劲挺拔的古松,翠蓝蓝的,像垂钓般勾着头的凤尾竹,嫩得可以当蔬菜吃的路旁青草。
木楼的廊檐是用木房子隔成的栏杆,这里常常欢歌笑语,也曾充满儿时的各种想象,“我记得有许多个风清月迷的夜晚,我带着他们跑到廊檐上看远处像繁星一般的火把”“我和姐丹、姐下坐在廊檐的长条木凳上,我们早已忘记了吃饭”。[5]木楼是如此之美,《杉木月》中“那银色的光,象水一样流泻下来,照得杉木林场附近的山峦,树木和职工居住的吊脚木楼,象一幅侗锦那样美丽”。[6]当然,栏杆处还有月下对朋友的担忧,如《憨妹姐》中“树影婆娑,月光象水一样的明净,洒落在我家的吊脚木楼上,是那么美。我站在木楼的栏杆上,一边望着月亮一边想:‘有人说憨妹姐爱上了岩新哥,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呢?’”[7]《侗家女》中“我想着,浑身无力地坐在吊脚楼长廊的板凳上”。[8]
木楼的堂屋里也总是很热闹,有“打姑爷”的欢声笑语,大红烛插在堂屋的正中,“堂屋里早已挤满了人,大红烛照的亮堂堂的”。[9]姑娘们和姑爷一起对歌,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木楼的后院总是长着茂密的树林,在那里,正是侗家青年男女行歌坐月的好地方,“树下,月光溶溶地从那浓密的树子的枝叶里,斑斑点点地筛落下来,花一样地撒在我的阿秀的头上、身上。阿秀赤诚的心和那动人的歌,感动了我,于是,我情不自禁地拨响了琴弦。”[10]在贵州侗族作家笔下,“木楼”已经是诗意的所在。
四、“木楼”意象所蕴含的文化内涵
在贵州侗族作家的创作中,木楼意象的书写从深层次上看是对侗族文化的展现。侗族作家通过对侗族人民与木楼有关的日常生活的展现,将侗族人民的信仰、风俗文化、家族关系做了文化诠释,它镌刻着民族的历史和文化,记录着侗族人的喜怒哀乐,彰显着民族的精神素质。作家用木楼这一意象,将所有跟侗族有关的文化、习俗都融入木楼的书写中,体现着作家对民族文化在历史进程中的独特思考,表达了作者对历史的认同和文化的认同。而对木楼意象诗意化的展现,不仅表达着对自然的美的认可,还展现着对文化美的认可。透过木楼,可以窥探出侗族的文化传统和精神内核。就如潘年英所言,“毫无疑问,木楼的兴盛应该是跟当时的植被状况紧密联系在一起,不能说那时候仅仅是因为经济的贫穷才普遍选择了木楼,其实在那个时代,砖房同样是一种时尚的建筑,许多的大户人家,也的确只是偶尔的借鉴和点缀罢了,而对于大多数的人家而言,选择木楼作为住房的主体建筑不仅性价比高,而且具有深厚的传统的美学根基在,更容易被大伙所接受。”[11]
随着时代的变迁,民族的变迁,城镇化的推进,地处偏远的贵州侗乡也不可避免的有所变化,只见一幢幢木楼被砖房所代替,一个个火塘被电暖气所代替,一条条乡间土路被水泥路所代替。城镇化在给贵州侗乡带来现代化便利的同时,也加速了侗族人传统物件被淘汰的速度,包括传统建筑——木楼。在贵州侗族作家的创作中,集中展现了随着城镇化对侗乡的改变,特别是在年轻人进城后,木楼逐渐变得不再受欢迎,村里矗立的木楼已经屈指可数。那些与木楼有关的族群记忆也在不断衰退,甚至被遗忘,而贵州侗族作家也不止一次地流露出对木楼不在的失落和对曾经生活的家园的向往。如潘年英在《山河恋》中曾写道:“于是我建议姊妹另辟蹊径,寻找新的落脚点。姊妹想了很久,决定重新修整老屋……姊妹只好把她母亲留下来的旧屋打扫一番,装修一番,作为我们临时的居所——也许是永恒的居所吧,可能”[12]“如今老屋门前的地坪上荒草萋萋,门口的几棵杂树疯长得老高,都高出屋顶很多了。地坪上到处散落着一些碎瓦,我开始搞不清这些瓦片来自何处”。[13]那些荒芜的不仅是木楼,而是与木楼相关的作家生活的记忆。
五、结语
对木楼的诗意书写和对木楼日渐消亡的叹息,呈现了作家们对故乡的眷恋和对民族文化消散的惋惜之情。贵州侗族作家们通过对木楼的集中书写,将清水江下游侗族聚居地里人们的生活,真实地呈现在世人的面前,让世人认识并了解侗家这个民族的发展、历史变迁和人文特色。寻找失落的木楼文化,则是贵州侗族作家们的创作初心,他们在寻找曾经的家园,在寻找失落的记忆,在寻找民族的文化,在努力传承民族文化。作家在家园的变迁中深切地体会到,时代的发展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他们在木楼文化的传承中,试图用文学的想象留住那些即将逝去的美好。
潘年英曾在回答记者有关《河畔老屋》的创作问题时,这样说道,“我的作品都有我的影子”“文学是一种记忆,故乡其实就是一个宇宙,盘村也是世界的一个窗口,所以我就接着写下来了。其实,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么多年来,我基本没有脱离对故乡生活的观察和体验。所以我写的故乡,其实就是写的‘乡土中国’”。贵州的侗族作家正是通过对木楼的诗意书写,将木楼的族群记忆蕴藏在这一独特的意象上,展现了一幕幕浓郁的侗族乡土风情的生活画面,让世人看到侗族人坚韧的性格和勤劳的品质,以及他们对家园的热爱,他们对文化的坚守,他们努力地延续着灿烂的民族文化。无论时代怎样改变,也永远改变不了他们对故园的怀念和对自己民族文化的認可。
参考文献:
[1]谭良洲.侗乡[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4.
[2][3][6][7][8][10]谭良洲.侗家女[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4.
[4][5]潘年英.河畔老屋[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
[9]袁仁琮.山里人[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86.
[11][12][13]潘年英.山河恋[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
(作者简介:陈洋,女,硕士研究生,黔南民族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讲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冯加峰,男,硕士研究生,贵州师范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中外文学关系)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