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丝长,桃叶小
2022-07-23高振
高振
6.溪花与禅意
在入住新楼的第一年,学校给每个宿舍安装了电话,这样我就不用老站在三号女生宿舍楼下的简易电话亭给李青译打电话了。当然,凡事有利也就有弊。比如宿舍装了电话,无论接打都方便了很多,但要想说些悄悄话,就须躲进洗手间,而此时如果里面恰有一个兄弟正在手持望远镜观看楼角之梧桐花、楼下过往之异性,在一次班会上,辅导员提出批评后该现象终止了,那你就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求他暂时回避一下。而如果恰逢周末,山师东路上行人如织,再碰上隔壁大学舞蹈系的女生侧立在街边和商贩讲价或与同学逗笑,那你就非得额外加上一支雪糕了。
大一上学期的课程多是些中医入门和关于现代医学的基础知识,重在培养学生对中医的兴趣和传授基本的中医学概念。与旧时普通人学中医,先做学徒药工,认识药房药屉中的药物,甚或接着学习晒药、提戥、碾药、制药和包药,并掌握切、碾、炒、打、炙、酥、飞等制作中药丸散膏丹的基本功不同,现在中医院校学生的培养按照现代科学体系编写的《中医基础理论》《中医诊断学》《中药学》《方剂学》和《中国医学史》等开始培养,当然还有现代医学的《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等。体育学的是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总体门数不多。所以就有了一定的闲暇时间,大部分男女生宿舍组织了联谊。我们宿舍的宋玉,一米八几的个头,在女生面前一说话就脸红。柏望春无所谓,很不感冒,早早地宣布我们班的女生,他没有看上一个,而且他不喜欢打迂回战。雷尧有了自己的女朋友,正如胶似漆,开学几个月来,他已经到他女朋友的学校“交流”了数次,对此事更是不屑。老八钟三麦太小,一心要考复旦大学的中西医结合专业。袁浩天最近迷上了太极拳,每晚都要在教学楼前的榕树下练到熄灯,最近正积极拉拢我做他的师弟。弄到最后,只有两个人坚持要联谊,那就是老五张冬旸和老七周晋陇。但我们其他人的意见是由他俩去联系一个我们大家都满意的宿舍,我们就联谊,否则免谈。
“就像中药配伍一样,‘单行’总比‘相恶’强。这样你们成功的概率反倒更大,你看宿舍的其他人有没有可能与你们‘相须’或者‘相使’的?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中药配伍理论不仅讲的是用药,更是组建团队的一个指导方向。比如一个人能力极强,那么就像中药‘单行’,单用一味药即可以用来治疗某种病情单一的疾病。而更多的时候,团队成员之间需要互相帮助,就像中药‘相须’,两种功效类似的药物配伍使用,可以增强原有药物的功效。还有,就是我们需要不同专业的融合,用不同专业的人来促进我们专业的发展,就像中药的‘相使’,以一种药物为主,另一种药物为辅,辅药能提高主药的疗效。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们也会觉得有些人太有个性,不利于团队的发展,这时候必须有另一些人来制衡,这个就像中药的‘相畏’或‘相杀’,一种药物的毒副作用能被另一种药物所抑制,或换一种视角,一种药物能消除另一种药物的毒副作用。我们必须避免的是使用那些负能量太大的人,‘牢骚太盛防肠断’,这个也就像中药的‘相恶’或者‘相反’了,‘相恶’者两药配伍,一种药物能降低或减低另一种药物的功效;‘相反’者,指两药配伍,会产生或增强毒副作用。”袁浩天一改之前的缄默不语,利用中药配伍理论给寻找联谊宿舍这事做了注脚,使得张冬旸和周晋陇放弃了先圈定大范围,再锁定小目标的打算,改为点对点出击。
一晚,我和袁浩天练完太极拳回来,三麦迎上来说:“大哥,嫂子刚才给你打电话了,你不在,他让我告诉你,等你回来给她回个电话,她在宿舍等你。”
“什么嫂子?是我高中同学。”我说着走过去,接过三麦手中的电话走到阳台,电话打过去,李青译正好在。
“我们宿舍的人说,有女生自称我女朋友给我打电话,是你吧?”我对着电话那头的李青译玩笑道。
“谁是你女朋友呀?你怎么打我这儿来啦?”
“我,这个,你,嘿嘿……”
“哼,再欺负我,可就不理你了。樊予明,我同学拉我今晚去通宵,你去不?”
“那必然,天上下刀子也得去!”说着我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快到了,咱们走吧,网上再聊。”她说了声:“那好,再见!”听见那边“咔嗒”一声挂了电话,我也小心翼翼地扣上了话机。在家时,爸就常教导我,无论什么时候和别人通电话,都要等对方挂了话机后再挂。父亲当时说这话时,是说这样纯粹出于礼貌,而现在对于我和李青译而言,就更于礼貌之上增加了一种疼爱与关怀。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想想昨晚和李青译聊了一宿。具体说的什么事早已模糊,只依稀记得昨晚快十二点的时候,我和李青译说出了我憋在心里许久的一句话,虽然对着的是那个叫作“逸云”的小企鹅。
琴童:李青译,我——我喜欢你。
这句话一发出去,我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儿,我知道这三个字的分量,就像发射火箭时“点火”的指令一样,要么一飞冲天,要么折戟沉沙。信息发过去,只看见QQ软件提示对方“正在输入信息”,好几分鐘都是这个状态。我心想:估计是黄了,要是同意,也就两三个字,第一次用电脑打字也不需要这么长时间,估计是在输入拒绝和因为拒绝而要说的安慰话吧。想着,我仰头靠在椅背上,耳机里静悄悄的,静得让人心里有点发慌。此刻我不知该如何挽回这个尴尬局面,是“对不起,李青译,我发错了”,还是“不好意思,李青译,我刚才少写了一个‘不’字”?想想,又好像都不妥。
十分钟后,耳机里突然“嘀嘀”了两声,我一个激灵坐起来,迅速打开对话框,电脑屏幕上只有对话框这个程序在运行,对话框里只有一个 “哦”字。
嗯?这个“哦”是什么意思呢?不管什么意思,写了这么长时间竟然不是安慰的话,那就证明事情还有希望。这么长时间的“正在输入信息”,发给我的竟然只有一个字,显然证明了她的小心翼翼与深思熟虑。随着耳机中频频传出的 “嘀嘀”声,QQ对话框里也逐渐挤满了文字,我也渐渐开始觉察出这些文字的温度与色彩,以及平时所感受不到的,那种在文字之外的分量。
逸云:可“喜欢”和“爱”终究是不同的。
琴童:李青译,我说的喜欢就是爱,我……
逸云:予明,你这样说我也听不见。明天吧,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第二天近中午,我裹在被子里,闭着眼睛懒懒地靠在墙上,努力回忆着昨夜在QQ上聊天的细节,心里乱乱的。突然电话响了,吓了我一跳。宿舍刚好没其他人,我就拿起话筒舒服地躺在宋玉的床上道:“喂,你好。”
“予明哥,你醒了?”
一听见是李青译,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是,是我呢,刚起床,你呢?”
“我早起来啦,他们都去广场玩了。我一个人在宿舍等你的电话,你忘啦?”
“嗯,没呢,正想着呢!可我不好意思说出口,你等我酝酿一下。”我放下话筒,走过去拉了拉已经上了闩的门,很牢固;又仔细地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平一平激动的心情,“李青译,那什么,我爱你。”本来是多么美好,多么顺口,发自内心的一句话,可是从我口中发出,声音语调却是那么滑稽可笑。可是话筒那边并没有笑,只听见李青译用她那富有弹性的声音,用只有恋爱中的人才有的娇滴滴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予明哥哥,我也爱你。”
予明哥哥,青譯她叫我予明哥哥,多么亲切和深情,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通完电话,我在床上一封一封地摊开青译写给我的信,又一次长吻了她的照片。这时突然有人敲门,我轻轻拉开门闩,进来一个戴墨镜、手提黑色塑料袋的陌生青年,一进屋子,他就关上了房门。“要吗?”青年说着,从黑色塑料袋里取出一张碟片放进影碟机。
“不要。”我不由分说地将那人推出门外,从里面把门插上,坐在电视机前继续我的思绪。突然又有人敲门,我没好气地说:“谁?”
“我,刚才那个。”
“不是说不买了吗?你怎么还回来?”
“不买你也得让我把碟片取出来啊。”这时我才意识到,影碟机正播放着碟片,不过这也刚好应了那句“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和那个青年一起出了宿舍门,我慢慢踱到楼道西头,打开窗户。窗外的山师东路上,对对情侣们手牵着手,我的脑海不由得浮现出李青译的身影。转身回到宿舍,趴在床上写我和李青译挑明关系后的第一封信。
晚上,在教室学了两个小时,袁浩天便拉着我到楼下练太极拳。在教学楼前的榕树下,借着教室的灯光,我不紧不慢地跟着袁浩天比画了有半小时,才坐到石桌边休息。这时,走过来一个女生,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瓜子脸,现出一股男性的潇洒与女性的柔美。
“你好,你是袁浩天吧?”
“你,你是谁?”按常理,此刻袁浩天的脸应该绯红若桃花,但因为他背光而坐,看不真切他的脸。我伸手一摸,挺烫。
“我是专一的学生苇丛,看你打太极拳很多天了,真好。我,我想以后和你学太极拳。”
袁浩天本就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加之热爱太极拳,欲将其发扬光大之,于是毫不犹豫地说:“行,没问题,你每晚来就是。不过我也才和乐之老师学了不到一年,他每周六下午在千佛山练功,你有时间也可以去观摩。”
那个叫苇丛的女生道了谢就走了。
“行啊,浩天,还有人暗恋你啊!还是有个特长好啊。瞧,人家小姑娘都主动过来和你习武了,就像电影中的小师妹看上了大师兄。真是惺惺惜惺惺,美女爱英雄啊!”现在看来,袁浩天不仅腹有诗书,而且身怀太极,颇有魅力。
7.豆蔻梢头二月初
熟读和背诵经典,是学习中医的童子功,也是老师对我们的要求。一日,坐在教室与袁浩天探讨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间的关系,袁浩天说:“盖造化之机,不可无生,亦不可无制;无生则发育无由,无制则亢而为害……”正说着,收发员把一张邮包通知单递给我。我一看就是李青译的字体。还故弄玄虚地在“所邮寄物品”一栏写着“保密”。
我马上停止了和袁浩天的学术讨论,心里想着,按照“五行”的特性,我应该属于哪一“行”呢?“木”味酸,喜欢吃醋的小姑娘应该多属于“木”吧?而且“木曰曲直”,能屈能伸,象征着少女柔软的腰肢。“火”味苦,那就是属于单相思的人吧?内心之苦那是很大的,而且由于是单相思,再多的感情也只得在自己内心燃烧,有的人郁闷久了,就上火,正符合“火曰炎上”的性格。“水”味咸,“水曰润下”,所以水可以滋润下行,这个就属于恋爱中的小女孩了吧?可以滋润男生对于爱情的渴望。那青译是属于“水木”吧?滋润、温柔,我自己呢?
还没想出答案就到了邮局门口,想想邮局也算是一个奇妙的所在,有人进去后,仰天大笑出来,颇有“我辈岂是蓬蒿人”之感,那想必是此人收到了某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或某事业单位的录用通知;若是出门时愁容满面,有“何处高楼雁一声”的感觉,想必是一人只身在外,家中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若是出门时“柳暗花明又一村”,高兴之情溢于言表,想必是收到爱人肯定的回复,我当时是属于最后一种。回到宿舍,小心拆开那个贴满胶带的小纸箱。首先露出的是一枚素雅的书签,背面写道:
予明哥哥,天冷了,给你寄件羊毛衫。我不在身边,好好照顾自己。
——青译
是啊,元旦说着就到了,怎么说也得给青译送个礼物,可送什么好呢?于是当晚我请求召开了“第二次416宿舍睡前恳谈会”,商议决定:送一条项链。第二天一早,我拉上宋玉去买项链。转了半天,才在山师东路的“石头记”花三百八十元买了一根银白色带翡翠坠的项链,又花了八元寄走。我当然不会事先打电话告诉青译,有时候突然而至的才更有意义。
在我买项链的时候,宋玉躲躲闪闪地在一个藏饰品店买了一对狼牙。我说:“宋玉,你买一个还不够吗?非要买一对?这个又不是戴在手脖子和脚脖子上的。”宋玉故作未闻状。回到宿舍,我们发现袁浩天手里拿了一叠有奖明信片坐在那儿喝茶。
“浩天,你那么多朋友啊?买这么多,用不用我帮你送几张?”
“哪是买的,今天辅导员让我帮学校写明信片去了,都是寄给全国各大高校的,一上午写了一百多张。这是剩下的,算是酬劳。”我一听是这样,于是毫不客气地拿过几张给我的高中老师一人寄了一张。末了,我又挑出一张尾数是八十八的明信片给青译寄去,据说这样的号码中奖概率高。当然也没忘记给近在咫尺的柳杞儿邮寄一张,上面用左手写道:“祝你在新的一年能吃能睡,不思考,长胖胖!”也没有署名就直接塞进了我们班的邮箱。
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经过一餐时,发现还没有做好饭。我便去小商店买了一袋酸奶和一个沙琪玛,走到教室,发现教室的门竟然开着,里面坐着正在背书的柳杞儿。我低头钻到后排的位置坐下,看到柳杞儿摊开的书上正放着我给她邮寄的明信片。嘴上不无得意地说:“柳杞儿,你早啊,吃饭了吗?咦?还有人给你寄明信片呢?这个祝福语写得有水平。”
柳杞儿并没有转头看我,静静地说:“樊予明,你真没有姓错啊。”
我一边舔掉嘴角的一粒沙琪玛渣子,一边说:“咋了?”
“烦人呗,我发现怎么哪哪都能遇见你?念得那么流畅,你写的吧?”
听完这话,我做贼心虚般地赶紧否认。接着解释道:“‘营卫者,精气也;血者,神气也。故血之与气,异名同类焉。’因为我们都是‘血气之男女也’,我是‘血’,你是‘气’,所以注定在哪都能遇见啊。”
“不要拽文,谁和你‘异名同类’?不过你说我是‘气’也没关系,我不仅是‘精气’,而且还是‘卫气’。不过你不是‘血’,是人身中‘水’的另一种产物。”
“津液?津液好啊,能潤能泽。”
“‘水’停滞后的产物。痰。”柳杞儿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就像《丹溪心法》中说的,‘痰之为物,随气升降,无处不到’。哈哈……”
正说着,门口又陆续进来几个早到的同学,我们便终止了谈话。
三天之后就是元旦,班里决定明晚在男生宿舍包饺子。一闻此讯,我们连夜对宿舍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地面拖了一遍又一遍,每条毛巾都用开水烫过,然后打了香皂搓了又搓。还借来了空气清新剂,对着每张床底,每双鞋子喷了又喷。雷尧也把他女朋友忘了拿走的鞋子藏到了柜子里。我特意买了一瓶啫喱水,在柏望春的帮助下,终于搞出一个“油光可鉴”的发型。
第二天天还没黑,女生们便陆续到了,柳杞儿今晚也穿戴一新,但今晚最令我惊讶的是婉青和宋玉的脖子上竟然戴着一样的“狼牙”。记得在上周,我们隔壁宿舍的王甭捧了一束鲜花在女生宿舍楼下深情表白婉青的时候,婉青信誓旦旦地对王甭说:“王甭同学,谢谢你看得起我。但是我们还小,大学期间,理应以学业为重。我们不一直是好朋友吗?”此后,害得他们宿舍的人疑神疑鬼,说夜里一点多,老听见宿舍有一个声音在嘤嘤啜泣,现在想来,当是王甭了。原来婉青对王甭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不是我喜欢的,这辈子我都不会和你谈恋爱,和你谈恋爱会影响心情,进而影响学业”。可是女生的心太善,说话总是如此委婉。好一个以“学业为重”的婉青,好一个“在女生面前一说话就脸红”的宋玉。想着,我抬头望向婉青,果真,她看宋玉与看其他人时流露出的眼神并不相同,一个含情脉脉,一个清澈透明。
虽然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但柳杞儿无疑是我在宿舍里提到的最多的一个女生。当然,这也不全是因为大学试行优秀本科生导师制后,我和她恰巧被分在同一个导师门下的缘故。虽然宿舍里的其他人并不这样看,但我却认为她是我们班最有韵味的女生。尽管军训那次她让我难堪,但在背后,我却也不掩饰对她的欣赏。
今晚,我就坐在柳杞儿旁边,中间隔着婉青,害得宋玉老拿眼睛剜我,耳边响着望春和我们班团支书合唱的歌曲——朴树的《白桦林》。我看着她将一对饺子皮在手中擀得团团转,一对水灵灵的眸子汪着一抹海水,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周身弥漫着淡雅的荷花香。我的心在猛然间一阵悸动,“颦颦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二○○二年二月四日,农历辛巳年立春这天,在纷纷淋淋的雪花中,我们考完了最后一门试,结束了大一上半学期的生活。回到宿舍给青译打电话,告诉她我们放假的事情。她说:“我正在小学见习,九号结束,那咱们二月十四号上午八点,柳春公园门口不见不散!”
“为什么非得等到二月十四号?”我问道。
“傻瓜,自己猜去。予明哥,再见。”青译说完挂了电话。
我握着话筒,听着“嘟嘟”的忙音。恰好三哥雷尧在我身边,我便问:“三哥,我问问你,二月十四号是个什么日子?”
“情人节啊!”三哥说完,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当时还在想,中国的情人节难道不是上巳节吗?杜甫《丽人行》有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诗里就描述了年轻男女约会时的热闹场景,当然,含蓄一点的就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了。
我换了身衣服,拿了火车票冲到女生宿舍楼下。刚想喊,发现宋玉躲在一棵大树后,显然在等人。
“宋玉,等婉青吧?”
“啊,啊,嗯,她,她想去大润发,叫我一起去帮她拿东西。”宋玉说着,满脸红得像个醉汉。我有时真搞不明白,像宋玉这么不善于表达的男生,是怎么找到女朋友的。难道爱情这个东西不需要表达技巧?
“对了,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来找柳杞儿,看看火车票能不能往后改签一下。”
“那你找啊,看你上得去?”宋玉说完,露出一脸老实又狡黠的表情。我发现当一个人过分专注于某一个点的时候,就会降低对其他事情的感知与应对能力。
“柳杞儿——”对着二楼的窗户我大声叫道,宋玉闻此,“嗖”的一声跳到了树后。被叫出来的不是柳杞儿,是婉青,“她出去了,你有什么事吗?”满口的烟台口音。
“也没什么大事。对了,你今晚和宋玉得请我吃饭,以后我也好改称呼啊。”婉青闻此,意味深长、神秘兮兮地对着我边点头,边“噢”了一声。
宋玉“忽”的一下从树后跳了出来,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婉青在楼上道:“好啊,一会一起到米香居吧!”爽快若此,怪不得宋玉这么快就有了女朋友。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
店里,“樊予明,看得出来你对我们家柳杞儿很是感兴趣啊,要不要我帮帮你啊?”婉青说着,脸上流露出半是揶揄、半是认真的表情。
“纵使郎有万般深情,也是女无半点薄意,何必自讨没趣呢!哈哈,开玩笑。来来,咱们喝一杯!”本想高高兴兴蹭顿饭吃,看到他俩卿卿我我的样子,心里还有点酸酸的。本想回家前以改签火车票的名义再见见柳杞儿,结果也未如愿。
8.已觉春心动
由于激动和对各种细节动作在内心不断演练,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隐约看见青译微笑着向我走来。再醒来时已经是七点五十分,匆忙吞了两个鸡蛋,两腿疯狂蹬着自行车,飞一般向县城驶去。一个半小时后,我赶到柳春公园,透过栅栏门,看见青译正焦急地在公园中央那座雕像前踱来踱去。“青译,早啊。”我汗流满面地走到她的跟前,左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还没有吃饭吧?我带你去吃饭!”青译没有说话,把右胳膊送到我的面前,我知道她是想让我看看现在都几点了。我一把抓住她伸过来的手,轻轻地抚了抚,柔声说道:“好啦,青译,我知道你的意思,戒指吗?走着。”说着我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青译终究没有真生气,听完扑哧一声笑了:“讨厌,谁说那个了?我就是要让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我两手握住青译的手放在胸前,动情地说:“几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在一起。如何让我遇见你,在你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佛说九点半,虽说比预定时间晚了一点点,但你的美丽,恰在那等待的瞬间。”
“好啦,予明哥哥,第一次约会你就迟到了一个小时三十一分钟。”
我于是连忙对天发誓下不为例,赤胆衷心,天地可鉴。
我骑着自行车载着青译走在街上,发现迎面而来的年轻人有的兴高采烈,西装革履,怀抱娇嫩欲滴的玫瑰,行色匆匆;有的两手空空,面带愠色。我故意把自行车骑得左摇右摆,青译的手就不得不揽紧我的腰。到了路口,我花了三十三元买了一支玫瑰送给青译。又顺道在苏果超市买了一堆吃食,围着小县城转了个圈,其实我们在找一个静谧温馨的地点。
最后我们又转回柳春公园。“那有一座假山。”顺着青译指的方向望去,确有一座红石砌就的假山,上面稀稀疏疏长着一些花草。“好,我们上。”说完,我拉着青译的手向假山攀去。站在山顶,我一把将青译揽入怀中。我看着青译的眼睛微微闭着,我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慢慢地向她的唇靠近。她突然一下闪开,大叫一声:“停。”
“怎么了?青译,你演电影呢?”
“你看——”,青译说着,用嘴悄悄地指了指我的背后。我扭头一看,两个青年正在山下不声不响地昂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我朝他们笑了笑,说:“对不起了兄弟,今天就到这,散场了。”青译笑着捶了我一拳。我看了看四周,这的确是个好地方,一个山头几乎是整个公园的制高点,一米多高的小树只遮住了我们的腿,并不隐蔽。
于是青译让我骑着自行车带她到远离城区的白马河,说那边人少。冬季的白马河瘦了许多,薄薄的一层冰皮裹住了夏日的喧哗。我们相拥着站在河畔的小竹林边,听竹叶沙沙,“青译。”我轻轻地叫了一声,青译抬起躲在我怀中的笑脸道:“予明哥哥。”我低下了头,她慢慢抬起头,闭上了双眼。万年的光阴凝成那美妙的一刻,于是这一刻的光阴便具有了永恒的含义。我抬起了头,眼睛望着远方。青译的头又重新埋在了我的胸前,她嘴中喃喃着:“予明哥。”
西边的落日,光彩熠熠地望着刚刚升起的月亮,我揽着青译的肩头坐在玉带桥畔。“予明哥,我给你买了一件礼物呢!”说着,青译从斜挎在胸前的小包中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双手送到我的面前,“现在不许看哦!”我接在手中,心里沉甸甸的,觉得有点语塞。人家一个女孩子还想着见面给你带礼物,你一个大男生却如此粗心,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沉默着,脸上的表情很尴尬。聪明而善解人意的青译肯定看懂了我的心思。微笑着从包里取出了我在济南邮给她的项链,递到我手中,说:“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我要你亲手为我戴上,予明哥。”我颤抖着双手给青译戴上项链,顺势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从县城回来,每天到一个姑姑或舅舅家串门,就到了大年三十。一家人聚在一起,边看央视春晚边包饺子和油炸查干湖胖头鱼,鱼翻了几个身就被炸得焦黄。我的心也焦急得不行,我在等待电视里零点倒计时的钟声,我要准时地在新年第一刻把电话打通。
9.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很庆幸能赶在月底前回到学校,要不然爸妈发现这个月家里的电话费陡增,定然会详细问我。如果我的五舅爷在,一定又会让我奶奶给我做“无粮馒”进行一番忆苦思甜的教育,五舅爷一生勤俭,五舅爷的“无粮馒”也让我印象深刻。
推开宿舍门,一股放假前彻夜复习应考的气息扑面而至,于是挨个打电话告诉舍友们要带好吃的才能回来。与每个室友的通话时间限定在五十八秒内,以确保电话卡里有五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和青译聊天。打完电话,我便拿了新书转移到教室,教室空荡荡的,墙上贴着“大医精诚”四个大字和几十株中药全草的标本,窗台上散落着一本余华的《活着》。在经过柳杞儿的座位时,我停了下来,拿出纸巾把桌椅擦干净,坐下。眼睛下意识地看了看桌洞,空空的。我站起身走上讲台,在黑板上用力写下:“一个知性的威海姑娘”。本来想写“爱上一个知性的威海姑娘”,但回头看看这一排排的桌椅,仿佛坐满了同学,终究还是没这个胆。想想中医学先贤也真是智慧,不仅在疾病诊断时讲究“因发知受”,在定义中药性状时更是切中肯綮。如中药本身的功效和四气、五味、升降浮沉、归经关系密切,而四气的寒、热、温、凉,升降浮沉和归经并非中药本身性状的体现,而是从药物作用于机体所发生的反应概括出来的,是与所治疾病的性质相对应的。也可以说,中医学较之现代医学,在更大程度上体现为医生与患者互动的产物。这个与爱情何异?即你对于异性的感觉,虽然与对方本身的长相气质关系较大,但更重要的却是对方在你心中所留下的印象与感觉,要不如何解释“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其实爱情也是完全可以套用清代刘一仁《医学传心录》中的这句话的,即“夫百病之生也,各有其因,因有所感,则显其症。症者病之标;因者病之本”。只需将句中的“病”换作“爱情”,将“症”换作“表现”即可。
没出一天,袁浩天他们都陆续回来了,离正式开学还有两天。我、宋玉、浩天和刚打电话叫下来的婉青、柳杞儿和苇丛一行六人,带着刚买的小型烟花和孔明灯来到了操场。黑色的夜空,清冷的空气,寂寥的操场,节后重逢的年轻人,赋予了这绚烂的小型烟花和冉冉升起的孔明灯无尽的寄托和情思。在摇曳的烛光中,柳杞儿的脸蛋红扑扑的,但红彤彤的孔明灯上写着的柳杞儿的愿望,我却模糊难辨。
晚上,躺在床上,大家由于刚喝了点啤酒,都有点兴奋。由柏望春提议,我们大家分別讲一讲自己的罗曼史。柏望春心直口快,首先发声。说他最近正在追一班的学习委员,并且自称进展良好。由他们视线的第一次交汇,到相互搭讪,再到唾沫星飞溅到对方的衣服上,现已经成功牵了手,也不知真假,大家都说他吹牛。望春便取出钱包,打开,对着我们亮了亮女孩儿的照片,“怎么样?漂亮且有气质吧?”我们便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追求成功。柏望春伸出一个指头,说:“一个月,我是真心喜欢她,我感觉她也喜欢我。”柏望春此时表情严肃,大家就知道柏望春的确动了心了。柏望春说完,就不再听别人说了,只一个劲儿地念叨那个女孩的名字。原来柏望春并不是想听我们的故事,而是想和我们展示他的眼光和魅力。怪不得有人说,一个男人的幸福不仅在于背后他做过什么,更在于朋友可以恭维和羡慕他什么。
雷尧突然问:“望春,你还是个处男吗?”
柏望春笑了两声,突然间愣住了。其实我们都明白柏望春的心思,说自己不是吧,平时自己又深谙此道,自诩恋爱专家,岂不是落个纸上谈兵的笑柄。若肯定,自己又冤枉,到现在也没真正有过女朋友,而且这对自己以后找女朋友也不利。
这时袁浩天突然发话了:“都睡觉吧,困死了。我明天还要到千佛山找乐之老师教我太极呢。”别看袁浩天曾那么认真地观察过山师东路驻足购物的女生,对那些少儿不宜的片子也不反感,但只要一涉及现实中的男女之事,袁浩天基本不参与。柏望春对此曾大为不满,说袁浩天不是男人,但此次袁浩天解了柏望春的围,柏望春便附和着说:“就是,睡觉。”不过有时想想,也觉得挺膈应的,一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宿舍,大家都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却有一个人躺在黑暗中,支着耳朵倾听着,甚至睁着双眼看着,时而嘴角诡异一笑,但就是缄默不语。
成绩出来了,钟三麦不负众望,获得了一等奖学金,我拿了二等,袁浩天拿了个单项奖。三麦木讷,拿了奖学金也没有什么表示,袁浩天却非要拉着我一起请大家吃饭。吃饭就吃饭,宋玉还带上了女朋友,婉青一在,宋玉喝起啤酒来就不是宋玉了,好像啤酒进了他的肚子,会在婉青脸上表现出来一样。喝着喝着,宋玉一看婉青面无表情,就问:“婉青,你看我是不是醉了?”婉青说:“好像真醉了,说话都不利索了。”宋玉立即说 :“是,是,是吗?我,我,我说怎么头晕得厉害呢?”然后趴在桌子上再也不喝一口。我们就对婉青说:“你看大哥醉了,这里就数你最大,你得和我们喝。”婉青招架不住,干了两杯就脸红得不行,在宋玉肩头拍了一下说:“哎,你该醒酒了!”说完就扑在宋玉的怀中。我们一看这样,就让宋玉先送婉青回去。正说笑着,我一眼瞥见从窗外走过的柳杞儿。
“师妹,你怎么来了?”我一看到她,赶忙起身迎了出去。
“你们日子过得滋润啊。李老师让我们到他家去,还记得上次他布置我们背诵《黄帝内经》的内容吗?可能要提问和讲解啊。”柳杞儿说着,表情急切,我猜她可能准备得不充分,还记得前几天她一个远房表姐来学校附属医院看病,她一直陪着。
“盛食厉兵,要不先一起吃个饭再走?”我说着,用手挠了挠头,“《饮膳正要》不是说‘善养性者,先饥而食,食勿令饱;先渴而饮,饮勿令过。食欲数而少,不欲顿而多’?所以——”我一看柳杞儿压根儿就没有听我说话,就知道她的心思不在这儿。于是对着窗户挥了挥手,和柳杞儿相跟着来到我们的本科生导师——李老师家。一路上,我不间断地吃了有五片口香糖,本想压压啤酒味,反倒差点把自己搞吐了。柳杞儿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对着袖珍版的《黄帝内经》,口中念念有词。
“让你们背诵的《黄帝内经》原文,你们背诵的怎么样了?《黄帝内经》是中医四大经典之首,奠定了中医学的理论基础。”李老师一边把一块普洱熟茶放进茶壶,冲进开水,一边侃侃而谈,“小柳,你说说中医的四大经典是什么?”
“《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李老师。”
“三坟五典呢?”
“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
李老师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对于中医药的经典著作,理解的前提是背诵,高明的医生在临证时对《黄帝内经》《金匮要略》《伤寒论》《神农本草经》,甚至《温病条辨》《瘟疫论》等,基本能做到信手拈来,这些其实都是他们在年轻时就打下了基础。等到年纪大了,读书虽然容易理解,但却难以牢记了。《礼记》有云,‘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就是这个道理。”
我们不解地望着李老师,心想:看来我们这辈子当不成个好医生了,只能寄希望于孙子那一辈了。刚想开口,就听见李老师继续说道:“‘医不三世’并非三世业医的意思,‘三世’指的是《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太素》这三本经典著作,精通这三本书,是在古代做医生的一个基本条件,不通‘三世’者就不能贸然服用他开的药。当然,现在的要求就更高了,最新进展要掌握,但熟练背诵经典、博采众家之长、灵活运用,这个总体要求是一致的。中医学本身是一门很复杂的学科,对医生的要求也很全面,如《本草纲目·十剂》中提出,‘欲为医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三者俱明,然后可以语人之疾病。不然,则如无目夜游,无足登涉’,予明,你来背诵一下《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篇》。”
我想李老师真是偏心,提问柳杞儿的问题这么简单,提问我的就是长篇大论。不过好在我准备得比较充分,还和袁浩天深入探讨过,心下暗自高兴,终于可以在柳杞儿面前显摆一下了。我抑扬顿挫地背诵完《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中的洋洋近千言,李老师满意地点着头,柳杞儿赞赏而不无妒忌的目光更让我如饮甘饴。
接着,李老师就让柳杞儿继续背诵《素问·太阴阳明论》,柳杞儿才背诵了几句就背不下去了。李老师转头问我:“予明,你会不会背?”我一愣,其实我是会背的,但此刻我能如实说吗?肯定不能。“李老师,这个我也不会,我和柳杞儿的进度是一致的!”
“你们俩今天都没有按时完成任务,不过念你们是第一次,暂时记下。”李老师说着,便掀开窗前盖着的古筝,对着窗外的绿树和鸟鸣弹奏起来,边弹边讲解着中医四时养生和防病之道。我老听袁浩天在宿舍用他的破单放机放这个音乐,知道是《春江花月夜》,估计柳杞儿不知道这个曲名吧?就没敢多嘴。李老师弹完这首曲子,说:“柳杞儿,你来。”我诧异地看着柳杞儿,只见她从容地坐在古筝前,侧了一下脑袋,《渔舟唱晚》的优美旋律缓缓流进了我的心里。
在柳杞儿的音乐声中,李老师端起茶细细地喝了一口,缓缓地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叶卷上,叶舒次。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我约略知道李老师所说的可能是陆羽《茶经》中的内容,但是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想不起来,就听李老师继续说道,“《尔雅·释木篇》中说,‘槚,苦茶叶。《释文》茶,茗之类。《注》树小如栀子,冬生叶,可煮作羹饮,今呼早采者为茶,晚取者为茗’。茶也是中医喜欢用的一味药材,《神农本草经》有‘茶味苦,饮之使人益思,少卧、轻身、明目’的记载。对了,小樊、柳杞儿,茶也是一味良药,如川芎茶调散等。你们回去后就查查茶在中医中的应用,形成文章,下月初七过来讨论。”
说着就到了壬午年的小满前两天,在之前的电话里,青译告诉我邮寄包裹的事情,并让我务必在小满这天去取,终于在这天收到了包裹通知单。装好通知单,就想到图书馆背诵一会《黄帝内经》和《神农本草经》。路过奭园时,看到袁浩天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
“浩天?”我走过去,坐在石桌的对面。
“没事,一个人静一静,心里很乱。”
“那你坐吧,我先到阅览室看会书。”
“晚上陪我一起走走吧。”袁浩天说这话时,眼睛望着奭园的题词石。奭者,盛大意,但奭园的大小却不及“十步之泽”。
晚上,我们来到教学楼前练太极的榕树下,人依然不少,但却没见苇丛,袁浩天今晚也不再热心地指点他人了,我就知道这事肯定和苇丛有关了,别的事情,袁浩天自有自己的解决之道。比如每次上《中医基础理论》课,袁浩天便抱着线装的影印本古籍看,刚毕业的年轻老师一提问,袁浩天便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只见老师颔首频频,我们却云里雾里。袁浩天家三世业医,悬壶胶南,自幼耳濡目染,颇具德行才情。
练完太极,我們在师生服务部拿了两瓶啤酒和一袋花生米,坐在学校西医部门口的草坪上,今晚的月亮很圆,里面的图案和纹络显得格外清晰,晚风吹过来也觉得很柔和。袁浩天对着瓶子,一口喝下了一大截。“怎么了?浩天,是不是你和苇丛?”我小心地试探着。袁浩天点了点头,便和我讲起了苇丛和他的故事。
若单从苇丛找男朋友的角度讲,袁浩天或许不可谓不完美。一则,袁浩天体形高大魁梧、帅气;二则,袁浩天家三世业医,术业有专攻,颇具德行才情;三则,袁浩天精通书法,写得一笔好字,以后培养孩子的书法没有问题;四则,袁浩天打着一手好太极,有益身心健康。所以苇丛对袁浩天的感情,慢慢地由崇拜进而变成喜爱,接着就不“喜”了,单剩下一个“爱”字,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晚上找袁浩天指点太极拳的人一直不少,我也算是其中一个,我加入学校武术协会还是袁浩天介绍的。那晚,远远地看见在路灯下的那团光里,闪过一个短小精悍的人,袁浩天便迎了上去。原来他就是武协主席,今年大五。袁浩天说:“主席,这个人和我同班,想加入武协!”武协主席并不正眼看我,很熟练地摆出一个太极的把式,说:“好,我看这人还可以,先交十五块钱会费和一张一英寸照片。明天晚上我把证件拿来。”我一听,赶紧交会费备案,可一直到我毕业也没有拿到会员证,但袁浩天说我现在就是武协的了,论资历该叫他师兄,已经备案了。以前,每次我和袁浩天下楼练太极,不一会就能见到苇丛从图书馆那边的方向走来,手里不是给袁浩天带着可乐就是牛奶。只要她一到,袁浩天就成了她的专用教练,称呼也由袁浩天变成浩天哥,对此,袁浩天一概默许。我对袁浩天说 :“浩天,这丫头对你有意思,你看那称呼改得多快多亲切!”袁浩天笑笑,不置可否。
在袁浩天面前,苇丛最初的表现是活泼但肢体僵硬。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也要问上两三遍,而且每次一定要跑到袁浩天正前方,看着袁浩天的眼睛问。袁浩天刚开始由于紧张,那话说得就有点断断续续的,苇丛一个问题差不多可以纠缠袁浩天半个晚上,于是在刚开始,苇丛一个晚上就只请教一个问题。等到后来,袁浩天渐渐适应了,一个晚上可以回答三个问题了,苇丛的问题就增加到了三个。而且有时很倔强地拉着袁浩天手把手地教她,从静态姿势到动态弧度。
按袁浩天对苇丛的讲法,太极是一门很深奥的武学,“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结合呼吸吐纳、导引行气之术,可达到内练一股气、外练筋骨皮的目的。其至高境界则是“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练虚还道”。太极一贯主张以静制动,看似很柔的一招,其实融合了全身各部分的参与。比如太极的入门动作——划圈,看似只有一只手在比画,实则提肩、悬腕、沉肘三点合一,肩连肘动,肘带腕旋,而此时颈部、腰部、臀部都随着手的转动而做着有规律的圆周运动,所以一些初学者,自觉哪一招已经练得十分到位了,其实并未掌握太极的精髓。袁浩天一边说着一边比画着,一会扭扭屁股,一会转转腰,苇丛的目光就在袁浩天的全身上下不停游移,同时,眼中不停释放着崇拜的光芒,直到过了有两个月,袁浩天才逐渐适应这种热烈的目光。
有时,他俩练完太极拳就直接走了,剩下我一个人,练也不是,和他们一块走也不是。虽说到了晚上,我们学校的校园很朦胧——但我也不能因此就去给他们当灯泡吧?可以说苇丛的出现频次和我太极的精进程度呈负相关,譬如,虽说我是练过两年太极的,可是一出手,还是有人问我在哪学的猴拳,这么地道?
甚至有些时候,苇丛学完几式后,就要在袁浩天面前演练一番,这时苇丛就故意将招式练得僵硬无比,袁浩天便伸手捏捏那些大约不算敏感的部位,说这里应该放松云云,还面对面地做起示范动作,“匪面命之,言提其耳”。每每这个时候,我都知趣地坐在最远的那个石桌边,边喝着苇丛给袁浩天带的饮料,边静静地看着这对才子佳人。有时,他们还会在晚上去学校一餐上面的会堂看电影,像什么《罗马假日》《庐山恋》《乱世佳人》,等等,总之,只要有经典的爱情电影,袁浩天就必定会收到电影票。
“记得昨晚”,袁浩天一口气喝了半瓶啤酒,顺手从我包里抓了一把花生米,说,“我们大家像往常一样练完太极,苇丛说一起出去走走吧。说完便拉着我出了校门,朝师范大学走去,路过山师东路的时候,有一个美甲店,她硬把我拉进去,陪着她染指甲,染就染呗,可是她只染了九个,非要把最后一个染在我的食指上,还说什么食指连心。你看看,这像什么样子,你没见我今天都没写字吗?”袁浩天说着,伸出手指让我看,我以为他又错把我的花生米包当成他的了,下意识地一把抓了起来,然后才仔细看了一眼袁浩天指甲上染的红红的一颗心。
进了师大,苇丛就在一个木条凳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袁浩天说:“大师兄,快来坐。”袁浩天就在凳子的一头坐了下来,苇丛朝袁浩天这边挨了挨。昨晚的月亮感觉比今晚的还亮,月光照在苇丛光洁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似挂了几滴初夏的露水,忽闪忽闪的,让人怦然心动。已经凌晨一点了,师大的校园已经没有了行人的喧闹,只有几盏慵懒的路灯躲在黄绿色的树叶背后。
苇丛扭头看着袁浩天,深情地说:“浩天哥,晚上好冷啊!”袁浩天也深情地看了一眼苇丛,苇丛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帆布鞋。现在这么晚了,回宿舍已经不可能了,但在外面待一晚上肯定是要受凉的。袁浩天想到这里,脱口而出:“苇丛,我们开房去吧。”
苇丛听完这句没有任何铺垫的话语,吃惊地望着袁浩天,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估计她所理解的和袁浩天想的不一樣,袁浩天所说的开房,就像坐在师大的长条凳上一样,不过是在长条凳的四周加了一层墙而已,但苇丛所理解的可能就不一样了。人的思维有些时候很奇妙,越是对自己认定的完美无瑕的东西,越是不能容忍且会放大它的哪怕一点点的缺点。“你,你这样想,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随便的人吗?”苇丛说完就蜷缩在条凳上不说话了,苇丛很生气她自己在她奉若神明的人心里是这样的定位。袁浩天原本就木讷,看到苇丛这个样子,就更加不知所措了,翻来倒去就是这么一句话:“苇丛,我,不是那个意思。”苇丛就更以为他心虚了,尽管后来接受了袁浩天给她披上的外套,一起坐到了师范学校通宵教室的最后一排。可天亮时,苇丛站起来,一把把衣服摔到袁浩天的怀里,说了一句:“袁浩天,你这样看人家,以后再不理你了!”说完扭头走了。“今天上午,我托人告诉过她,乐之老师中午要过来指点大家打太极,也没见她来。我问了她班里的一个同学,说她今天一上午都没去上课,好像感冒了。”袁浩天说着,闭了一下眼睛,两颗晶亮的泪珠终于被压碎溢了出来。
我突然想起袁浩天在中午利用餐厅自助小火锅的电磁炉煎中药,并用一个小汤匙小心翼翼地尝药的情形。我当时还和他开玩笑地说:“《礼记》有云,‘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亲有疾,饮药,子先尝之’,你是替谁尝药啊?”现在想来估计是苇丛了,于是问道:“中午是给她煎的药?”
“是啊,我详细询问了她同学,说她发热头疼、无汗、舌苔白腻、脉浮,估计是昨晚上乘凉饮冷,外感风寒,内伤于湿所致。古曰‘香薷乃夏月解表之药’,所以我便给她开了香薷散以祛暑解表、化湿和中。”
我心里知道,我想袁浩天心里也明白,这样的关怀是必要的,但并非是苇丛想以这种关系从袁浩天那里得到的。对苇丛来说,也许袁浩天某一句话的“药效”要远好于这碗中药。那晚,苇丛的表现也并不完全是因为当时的那点事情,用中医的话讲是“伏邪”在先,“新感”在后,“新感”诱发“伏邪”,同时为患,袁浩天不应该不懂,于是我拿起瓶子和袁浩天用力地碰了一下。“酒入豪肠,三分啸成剑气,剩下七分酿成月光”,我抬起头,好寒好冷的一个月亮啊!
回到宿舍,袁浩天用啤酒狠狠地洗了一会儿那个指甲,说来也怪,洗后的心形图案好像比洗之前的越发鲜艳了,难道这预示着袁浩天的爱情历久弥新?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