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厚的戏剧情怀,深刻的戏剧思想
2022-07-21沈伟民
□沈伟民
■《刘厚生文集》书封
2019年5月14日晚,记得那天我正在太仓大剧院观看由上海越剧院创排的越剧《素女与魃》的演出。突然传来厚生老先生在京仙逝的噩耗,竟使自己好久好久没能回过神来……一晃三年过去了,眼前常常会浮现厚生老先生那和蔼的面容和慈祥的目光。
自20世纪三四十年代始,厚生老师便在上海受左翼文化的影响,活跃于中国剧坛。解放后先后在上海市文化局、上海京剧院等单位工作,后进入中国戏剧家协会上海分会(后更名为上海市戏剧家协会)任副主席,并负责组建上海戏剧杂志社,出任《上海戏剧》副主编主持日常工作(主编于伶)。1964年因工作需要调任北京。他对上海的文艺,特别是戏剧工作怀有深厚的感情,为上海戏剧事业的建设和发展倾注了极大的心血。
2011年我有幸在调任上海市戏剧家协会工作后,与这位敬仰已久的前辈大家有了几次接触。他总是把我们这些上海去拜访他的同志唤作“娘家人”,让我们感到眼前的这位耄耋老人就是一位家里的长辈,没有一点怕打扰到他的局促和不安。一见面,他总是问这问那,关心上海戏剧各方面的情况,叮咛着剧协工作的重要性。记得2014年的夏天,我与《挑山女人》女主角“王美英”的扮演者华雯和时任宝山区文广局党委书记的曹正兴,在《中国戏剧》主编赓续华的带领下拜访了93岁高龄的厚生老师。我们一行向老人家简单汇报了《挑山女人》的创作演出情况和在观众中引起的反响。他听了特别高兴,说沪剧本来就是一个擅长反映现实、生活气息特别浓郁的剧种,将一个发生在安徽齐云山上 “挑山女”的真实故事搬上上海沪剧的舞台,做得对,做得好,有悲悯情怀,体现了上海戏剧界的眼光和胸襟。他还语重心长地说,对于这样的题材,一定要注意生活细节的真实,在真实的基础上提炼出时代感,提升出艺术美。当时,厚生老师谈到了王美英担子里的东西不能一挑到底,17年的挑山路,东西也要有变化,要体现出时代的变迁。后来剧组按这个意见进行了调整,“挑山女”的担子里,一开始是蔬菜鸡蛋,后来是煤气罐,最后是农夫山泉。这一换,换出了时代感。厚生老师还对剧中几位人物的表演细节提出了很有针对性的建议,剧组在以后的演出中都一一做了修改。我们一行回上海后,厚生老师还专门给《挑山女人》剧组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宝山沪剧团在过去一系列优秀剧目的基础上,又托举出《挑山女人》这样一部光彩的好戏,我非常高兴。这部戏塑造了底层劳动人民的典型形象,性格鲜明,感情浓郁,充满仁爱之心和奋斗精神,令人感动。这部戏是编、导、演、音、美和其他所有工作人员团结一致,共同进行艰辛的艺术劳动的成果,值得庆贺!我向宝山沪剧团全体同志表示真诚的敬意,首先是华雯同志,辛苦了!《挑山女人》本身就是一座山,一座宝山,你们把它挑起来送到高坡。但是艺无止境,前面的路还很长。祝愿你们再努力,再加工,精益求精,攀登新的高峰。”一番鼓舞人心的寄语,对一个当时编制仅20个、在编仅14人的最为基层剧团士气的提振是可想而知的。
2016年,正值上海市戏剧家协会成立60周年。为筹备好这次庆祝纪念活动,上海市文联和上海剧协专程进京拜访厚生老师。他一见到我们笑吟吟地连声说道:“娘家来人了。”刚坐定,他又亲切地询问起上海剧协、上海各戏剧院团的状况。拉家常式的闲谈中,涉及戏剧的现状和未来、剧目的传承和原创、戏曲流派的形成和发展、年轻人的学习和提高等许多话题,并希望上海剧协抓牢60周年这个重要节点,认真总结展望,继续建设好这个全国“第一流的戏剧之家”,谱写上海戏剧新篇章。“第一流的戏剧之家”是2006年为庆祝上海剧协成立50周年,厚生老师专门撰写的《上海剧协——第一流的戏剧之家》一文中提出的。文章对上海剧协的前世今生作了简要而系统的回顾,对上海现代戏剧史上发生的重大事件如数家珍,对上海剧协的前辈和同事满含深情,并真诚地祝愿上海剧协现在和未来的同志们把剧协办成全国“第一流的戏剧之家”。这一真诚的祝愿,成了我来到剧协工作之后的动力和追求目标。这次在厚生老师家中亲耳听到老人家的嘱托,更促使自己、促使剧协的同志们在工作岗位上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以前辈为榜样,尽心、尽职、尽情、尽力地为广大会员、为上海戏剧界做好团结引导、联络协调、服务管理、法律维权等工作。
以上两件亲历的事情,使我强烈地感受到了老人家对上海戏剧的关怀备至,对上海剧协工作的殷切希望。而更让我深受教益并触摸到厚生老师作为戏剧前辈那颗火一般跃动的戏剧初心的,是拜读了四卷本《刘厚生文集》(以下简称“文集”)。和厚生老师面对面时,犹如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小辈认真听着长辈聊着戏剧界这个大家庭里的一件件事;阅读《文集》中的一篇篇文章,同样犹如老人家向我们聊着戏剧界的一个个家常。他的《文集》通俗易懂,丝毫没有让人感到理论深奥、艰涩难懂;质朴的文风、通俗的说理,正应了“文如其人”这句话;字里行间,透出他对中国戏剧界不断取得成就的热情肯定,对存在问题的直面分析,对众多艺术家的真诚评价,对年轻一代戏剧工作者的深切厚望。
如“关于戏曲现代戏”的问题。《文集》中提到,即使在现在,演现代戏,尤其是革命现代戏,更受重视,更容易获奖的风习依然不断。他称自己不是剧种分工论者,认为任何剧种都应把现代戏放在视野之内;但是各个剧种年龄不同,传统不同,性格不同,对其编演现代戏的要求,只能各有侧重。因剧种而制宜,不能一刀切。他说,在戏曲创作这一重要课题上,长期培养剧作家、长期深入生活、长期读书学习很少被重视,人们忙的都是赶写任务戏、汇演戏、争奖戏乃至贺岁戏。
如“关于传统与创新问题”。他将戏曲的传统戏形象地比喻为含有多种金属的富矿,有着用之不竭的剧作资源,认为传统剧目是最富有民族性格民族精神的文化,同时提出了我们的民族戏曲如何从传统出发,继承、改造、革新、提高,适应时代潮流的问题。他强调创新是必要的,但什么是“新”应有明确的界定。可以告慰的是,厚生老师关注的这些问题,在我们当下的艺术生产中,正按照“双创”的要求,加大探索实践的力度。
如“关于艺术流派问题”。《文集》中多处涉及这一重要话题。厚生老师认为流派是历史现象。流派问题首先是艺术上在继承传统基础上的个人独创性,流派的创立除了创立者的性格因素外,还必定要受到社会、时代、师承等其他因素的影响。他指出,表演流派是活的艺术,尤其需要发展。现在的所谓“传”,多是传其外在形式,他从辩证的观点阐述了对戏曲表演流派的见解从而认为,从模仿出发,在保持原有的基本特征的基础上,在具备了一定功力的条件时,逐渐结合自己的特点亦即自己的独创融合进原创之中,使原创流派“与时俱进”;结果,或者是对原创有所丰富提高,或者是成为由原创转化成长为新的流派。他认为这一种情况应是流派发展的正道。戏曲表演的流派永远会有,但具体的个人流派的艺术生命则有长有短,不可能永存。厚生老师对艺术流派的这些重要观点,是值得我们认真梳理研究,用以指导艺术实践的。
可以这么说,素朴的文字中处处激荡着他对戏剧火一样的热情,抒发着他深厚的戏剧情怀,体现出他深刻的戏剧思想。尽管有些文章已有了些岁月,掩卷思之,其中的好多问题依然对当下的戏剧界有许多同频共振之处,对现在的戏剧人具有很强的指导意义,甚至警醒反思的作用。
再比如他谈到“关于文化素质问题”。这是厚生老师对戏剧界,特别是年轻一代说得最多、最为恳切的话题。他在《文集》中曾不无忧虑地谈到,我们现在的戏曲界,同行聚会时,往往缺少一种浓郁的文化氛围。这种情况很不正常。现在有些优秀青年演员,学戏只是模仿,读书不下苦功,思考更不勤奋,写论文还要请人代笔,心浮气躁。他多次强调提高文化修养对表演能力提高的作用。稍有表演经验的都能体会到,如果没有勤奋的练功,再高的文化水平也演不出好戏;反过来,要把戏演好,除了勤奋练功外,更必须有高度的文化修养,用以帮助自己理解戏、感受角色,开发想象力和表现力。
厚生老师晚年时将他的50万元积蓄捐给了中国戏剧家协会,希望协会扩建图书室,让年轻人多读书、读好书,这样的举动正是这殷殷之情的再一次体现,至今仍让人感动不已。
从《文集》中,我们可以深深感受到厚生老先生的戏剧情怀、戏剧思想中,是对中国戏剧,特别是中国戏曲事业赤子般的炽热情怀,是直面问题的勇气和强烈的清醒认识,这种难能可贵的情怀、勇气和认识始终贯穿着他的一生,这是中国戏剧界的一笔宝贵财富,是我们后人应该为之追忆缅怀、倍加珍惜敬仰承继的。
2012年4月20日,第22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颁奖典礼上,厚生老老师成为第一位获得白玉兰特殊贡献奖的戏剧理论家、评论家。厚生老师曾经说过:“为这样的艺术奋斗一生何等光荣。”他是这样说的,他的一生也是这样身体力行的,其精神品格、学识涵养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厚生老先生,我们永远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