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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襄国学,父子情深

2022-07-20钟青余承法

书屋 2022年7期
关键词:基博钱氏钱锺书

钟青 余承法

钱基博出身于无锡钱氏望族,是著名古文学家、文史专家和教育家,被称为民国时期四位国学大师之一,代表作有《经学通志》《现代中国文学史》《近百年湖南学风》等。其子钱锺书是著名作家、学者、翻译(理论)家,有“博学鸿儒”“文化昆仑”之称,倡导并践行“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的学术理念,留下了众多经典作品如《围城》《谈艺录》《管锥编》等。钱锺书在学术上的斐然造诣,既是钱氏优良家风的传承和体现,更离不开钱基博的言传身教和耳提面命。纵观这对父子双星的一生,他们为养家糊口、求学生计而常常奔东走西,像在光华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和国立师范学院(今湖南师范大学)这样两度同事共处的现象是他们人生中的珍贵记忆。父子二人多次书信往来,父亲传授为人处世的道理,儿子向父亲汇报学习和工作,他们也经常探讨学术人生,偶尔同框发表诗文,成为一段学林佳话,有必要爬梳整理并公之于众。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钱基博担任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国文教员,自编一册教材,收录古今文章五十篇,《题画谕先儿》是其中第二十七篇。据文意推测,当时有人给钱锺书送去一幅画书,称赞春天的勃勃生机。钱基博借此机会,以春花作喻,提醒儿子自谦自省,切忌骄傲自满:“汝在稚年,正如花当早春,切须善自蕴蓄。而好臧否人物、议论古今以自炫聪明,浅者谀其早慧,而有识者则讥其浮薄。”可见,在钱锺书早年,父亲就敦促他要善自蕴蓄,不断进取,积累国学知识。

1927年,钱基博辗转于上海和无锡两地,虽然教学任务繁重,但没有放松对儿子的教育,要求锺书、锺韩每周五晚到无锡国专听课。钱锺书渐得父亲赏识,经常代父写信,由口授而代写,据考有五篇为他执笔、父亲署名:《〈工商日报〉发刊词》刊于1927年7月18日无锡《工商日报》创刊号;《〈王氏家乘〉序》写于1927年8月,载于《王氏家乘》;《缪先生诔文》刊于1927年10月30日无锡《工商日报》;《荣伯母毛太孺人世寿八十,殁二十六年矣。有二丈夫子焉:吉人、鄂生兄弟,皆予友也。颂盛德之形容,永孝思以不匮,长歌以答其意》分两次刊于1928年2月17、18日《新无锡》;《复兴化李审言书》刊于1929年9月23、24日《锡报》。从这五篇文章,既看出钱基博有意栽培、锻炼钱锺书,又反映出钱锺书知识渊博,笔力成熟,足以独当一面。

1929年,晚清知名经学家谭献著《念劬庐丛刻》,收有《复堂日记补录》二卷、《续录》一卷,邀请钱氏父子作序跋。钱基博作《〈复堂日记补录〉序》《〈念劬庐丛刻〉序》,钱锺书作《〈复堂日记续录〉序》。《复堂师友手札菁华》是谭献的师友书信集,题记系钱基博口述、钱锺书笔录,详细介绍了书信的来源、内容和价值等。钱基博在题记释文中写道:“余常患儿子不谙世故,兀傲自喜,诋痴儿不解事。今读袁昶书,曰子弟能有呆气方能读书。今儿辈皆有软熟甜俗之韵,奈何!辄欲以此为诸儿解嘲,何如?”钱基博一直敬佩文中提到的清末大臣和学者袁昶,希望借鉴其育儿之道来培养自家子弟。

1931年,钱锺书奉父之命,为钱穆《国学概论》作序。钱锺书自幼跟随父亲学习,对清代的学术思想史极为熟悉,推崇钱穆书中提到的陈澧之学,并就第九章清代考证学进行评论:“第九章竟体精审,然称说黄梨洲、顾亭林、王船山、颜习斋而不及毛奇龄,是叙清学之始,未为周匝也。殿以黄元同、俞荫甫、孙仲容而不及陈澧,是述清学之终,未为具尽也。”钱基博之学针对晚清民初以来文章经史的黯淡不振,是对陈澧之学的继承。钱锺书在文中批评作者:“又此章于梁氏《概论》称引颇繁,其非‘经学即理学’一语,亦自梁书来。然梁氏忍俊不禁,流为臆断。”钱基博也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提到:“一时大师,骈称梁、胡。二公揄衣扬袖,囊括南北,其于青年实倍耳提面命之功,惜无扶困持危之术。”尽管当时梁启超、胡适早已名满天下,但是父子二人不为尊者讳,秉笔直书,指出梁氏之不足,尽显学者之自由独立思想。钱锺书从小受父亲教导,耳濡目染,在很多观点上与父亲一致,这也是父子二人学术传承的一个例证。

1931年10月31日、1932年11月17日,钱基博两次写信给钱锺书,进行语重心长的教诲。这两封书信以《谕儿锺书札两通》为题,刊于1932年12月出刊的《光华大学半月刊》第四期。当时钱基博收到钱锺书的来信,得知温源宁欲介绍钱锺书到英国伦敦大学东方语文学院教中国语文,在欣喜之余不忘告诫儿子:“去不去又是一说,而温师此番有意玉汝于成,总属可感!然儿勿太自喜!儿之天分学力,我之所知;将来高名厚实,儿所自有!然何以副父师之教,不负所学,则尚待儿之自力!立身务正大。”后来,钱基博收到钱锺书寄来的《大公报》与《新月》,“知与时贤往还,文字大忙”。钱基博主张逐步、渐进的文化改革路径,而非对传统文化的片面否定,所以提醒道:“淡泊明志,凝〔宁〕静致远,我望汝为诸葛公、陶渊明;不喜汝为胡适之、徐志摩!如以犀利之笔,发激宕之论,而迎合社会浮动浅薄之心理……”

1933年,钱锺书从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毕业,到父亲任教的上海私立光华大学教书,父子俩首次共事,也同框发文。《光华大学半月刊》1933年第七期发表了钱基博的《骈文通义》和钱锺书的《上家大人论骈文流变书》,后者是对前者的书评。钱氏父子在骈文流变问题上所持的观点基本一致,都将骈文正式形成的时代界定在东汉,虽然具体人物不一样,但基本时代相同。1933—1937年,钱基博担任光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希望通过加强学生的国文学习,培养民族性,改变国家面貌。钱基博在《光华年刊》1935年第十期发表了《六三堂壁画铭》(书法)、《十周纪念箴》、《本年之文学院概况》。钱锺书在同期上发表了为英国学者李高洁编译的《苏东坡赋》所作的英文书评Su Tung-Po’s Literary Background and His Prose-Poetry,并评价道:“与其飘忽不定的艺术品一样,苏东坡的性格同样随性自由。他不加节制、漫不经心地将自己的天赋随性挥洒。”钱基博曾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谈及:“以庄生之骀宕,化孟子之激切,其辞达,其势旷。苏洵瘦硬通神,轼则潇洒自得。”在学术旨趣及治学路数上,钱氏父子各有专攻和特色,但在诗文鉴赏上有许多共同之处,尤其是对陶渊明、苏轼等人的人格与诗文的推崇,父子可谓如出一辙,渊源自有。《学术世界》1935年第一卷第二期发表了钱基博的《世界學者介绍:自传》和钱锺书的《诗五一首:秣陵杂诗词》(刊十二首)。钱基博在《自传》中表明自己束身自爱的立场,写道:“而今之所谓名流者,亦既流宕忘返,骛名而不课实;言满天下,而有遗行;适见其为小人之的然而已!吾畏之远之而不欲接之!”钱锺书诗中所写的“一笑升天鸡犬事,甘随黄九堕泥犁”也表达自己不愿攀附权贵的志向。由此可见,父子二人虽身处乱世,但洁身自好,不与小人同流合污,前者以国学促进国民自觉,后者借诗词表达高尚志向,父子二人的拳拳爱国之心跃然纸上。

钱基博在《光华大学半月刊》1936年第四卷第六期发表了《读清人集别录》,在引言中写道:“儿子锺书能承余学,尤喜搜罗明、清两朝人集,以章氏文史之义,抉前贤著述之隐。发凡起例,得未曾有。每叹世有知言,异日得余父子日记,取其中之有系集部者,董理为篇,乃知余父子集部之学,当继嘉定钱氏之史学以后先照映,非夸语也。”钱锺书后来在《槐聚诗存》序中也自述其学习经历:“余童时从先伯父与先君读书,经、史、‘古文’而外,有《唐诗三百首》,心焉好之。独索冥行,渐解声律对偶,又发家藏清代名家诗集泛览焉。”钱锺书的《谈艺录》包含大量清代诗学研究的成果,这离不开他深厚的家学传统。父子二人尤其推崇桐城派,盛赞其拯救古典文学的凋敝,这反映了他们对国学的传承和发扬。

1938年11月,钱基博受国立师范学院院长廖世承之聘,担任国文系教授兼主任。1939年12月,钱锺书接受父亲劝告和廖世承邀请,担任英文系教授兼主任,父子二人再度共事。钱锺书在《叔子赠行有诗奉答》中提到的“远出终输翁叱犊,漫游敢比客骑鲸”即是应父亲要求到国师任教一事;他在途中写的“汝祖盼吾切,如吾念汝多”(《宁都再梦圆女》)既表达了对女儿的思念之情,也表明不忘老父对自己的殷切期望。在教学之余,钱锺书一边服侍父亲,一边苦学钻研、著书立说,同时密切关注国家命运,不时发出悲愤之音,与父亲的爱国情怀、教育报国之志相呼应。《国师季刊》1939年第五期发表了钱基博的《德国兵家克老山维兹兵法精义》《王宝仑先生六十寿言》《萧德义士墓志铭》《讲筵余话》和钱锺书的几首诗:《将归》《何处》《入滇口号》《双燕》《春怀》《读近人诗鲜厌心者适孝鲁寄鹤柴翁诗来走笔和之》《孝鲁以出处垂询率陈鄙见荆公所谓无知猿鹤也》等。值此抗战之际,钱基博以国学之传统兵法论救世之道,钱锺书借高风亮节之名士表明志向,都表达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知识分子情怀。《国师季刊》1940年第六期发表了钱基博的《后东塾读书记之又》和钱锺书的《中国诗与中国画》。前者是钱基博为了教导锺书、锺韩所编的教材,可见钱氏家学之传承和学术之延续;后者旁征博引,对当时中国旧诗旧画融合一致的流行观点提出质疑,是钱锺书精研国学精髓、践行家学传统的有力见证。

国立师范学院另一家刊物《国力》1943年第三卷第一期发表了钱基博的《从“纵横捭阖”说起》。他在文中呼吁抗战到底、拒绝求和,并引经据典、借古喻今,认为只要中、苏、英、美通力合作,德、日两国必定失败,“今日之大战:日之侵我,德之侵苏侵英,常欲以战媾和,以和辅战;而中、英、苏则不肯以和与媾,以和妨战;则明乎第一策也”。钱锺书在同期发表了两首诗:《得龙丈书却寄》《重阳独登市楼有怀李拔翁病翁去岁曾招作重九》,这是他与师辈及小友的诗书往来,表达了他对老辈文人在敌伪控制区坚守民族气节的敬佩,以及诗人尽其在我的担当精神,行己有耻、断然不与附逆文人同流合污的民族气节。父亲之文与儿子之诗在同刊同期上表达了相同的民族气节,可谓父子心电感应、心意相随。

《国力》1943年第三卷第二期发表了钱基博的《程生希圣临别乞言为赋二律为生勉不仅为生勉也起予者商有厚望焉》《李生平阶行为师矣赋诗赠之探怀以出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和钱锺书的《漫兴》《留别学人》。1943年第三卷第七、八期合刊发表了钱基博的《姚味辛将军以航空邮〈味笋斋诗钞〉见视奉题二律》《章孤桐先生有词鹧鸪天见怀奉寄〈近百年湖南学风〉率答二律》和钱锺书的《颂陀表文〔丈〕惠赠〈黄山雁宕山纪游诗〉〈箫心剑气楼诗存〉并以蒲石居未刻詩属定敬呈二律》。诗中提到的《近百年湖南学风》为钱基博所作,旨在彰显湖南名士思想独立、坚忍不拔的气节。钱基博在书中赞扬胡林翼和曾国藩等人身处危城依然能淡定自处。钱锺书在给孙颂陀的诗中写道“纫蒲转石征心事”,赞扬其虽滞留上海敌占区依然坚守民族大义,由此可见父子二人绝非委曲求全之辈。国难之际,钱基博以诗文传志向、以言行践情操,既为儿子、也为国人树立了榜样,钱锺书也在诗歌中表达了自己的忧国忧民思想。

钱氏父子共襄国学、共事教育和同框发表诗文的文献记载,让我们看了两代大家在学术上的传承和求索,以及在国难当头时表现出的民族气节和家国情怀。钱基博上承乾嘉学派的朴学余绪,辨章学术,牖启途辙,是著名的国学大师,同时秉承经世致用的思想,忧国忧民,体现了传统知识分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其子钱锺书自幼接受熏陶,耳濡目染,在国学上大有作为,继承了父亲忠厚爱国的思想,借诗文表露志向。钱锺书曾评价其父亲“先君遗著有独绝处”,他更是实现了父亲的殷切期待——“默而成知,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成为一位博通古今、学贯中西的著名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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