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的当下困境
2022-07-20刘金祥
刘金祥
短篇小说是一种具有鲜明艺术属性和特定人文功效的文学体裁,在中西方文学发展史上历来自成一派、独标一格。多年来特别是近年来,短篇小说的文坛地位每况愈下,为文学出版界所轻视的境遇似乎越发严重,几乎被挤兑和逼仄到小说阵营的边缘,这已成为无须争辩的客观事实。横察纵览当代文学出版界,不难发现很多文学期刊发表短篇小说的数量越来越少,有些文学期刊甚至取消了短篇小说的栏目和版面,而绝大多数出版机构也不愿意出版短篇小说集(选),因而,除了一些文坛大家名家之外,普通作家和一般作者撰写的短篇小说很难发表或出版。由此可推测,屡遭怠慢与冷遇的短篇小说,其品质和数量正不同程度地下滑和缩减,美国著名作家兼诗人厄普代克曾用“缄默的年代”来概括短篇小说的这种现状。但即便如此,我国一些几乎专事短篇小说的作家并未气馁和消沉,而是以极大热忱和心血苦心经营短篇小说这块园地,以坚执态度和坚韧毅力表现出对短篇小说的痴情与迷恋,以浓郁的短篇情结支撑自己继续操弄擅长的文学样式,继续保持惯有的文学执念和姿态,如铁凝、王祥夫、温亚军、裘山山、金仁顺、南翔等作家,不仅依旧在短篇小说创作田野上辛勤地耕耘,而且近年分别发表了较有影响的《信使》《滑着滑板去太原》《见面礼》《一路平安》《小野先生》和《苦槠豆腐》等佳作名篇,传递着历史的回响与现实的声音,给读者带来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不仅为当代文学书写增添了一抹亮色,也为文坛生态注入了和谐动能。
短篇小说是一种对社会现实非常敏锐的文学体裁,所谓文学的轻骑兵,也是一种对自身发展演变反映迅捷的文学形式,在整个文学结构中占有重要分量,在小说史乃至文学史上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一直为中外众多作家钟情,契诃夫、莫泊桑、海明威、欧·亨利、福克纳、茨威格、川端康成、艾丽丝·门罗、蒲松龄、鲁迅、郁达夫、张爱玲、孙犁、沈从文、汪曾祺、林斤澜等,这些文学大师都是凭借短篇小说享誉文坛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文学技巧性强、美学醇度高的短篇小说,要比体量庞大、字数众多的长篇小说更接近小说艺术的内在本质,更能将文学的韵味和生活的况味表达出来,更能体现文学艺术的精致、细腻和优雅。这是由于短篇小说在选取社会生活某一断面的同时,对断面某些细节进行艺术上的精雕细琢,如同胡适在《论短篇小说》中所说“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而对“生活断面说”,茅盾先生也有过精辟阐述:“短篇小说取材于生活的片段,而这一片段不但提出了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并且使读者由此一片段联想到其他的生活问题,引起了反复的深思。”事实上,只要我们认真翻阅近年《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等刊物,还是能够读到诸如《信使》《跳马》《炖马靴》《父亲的长河》《晚春》《化学》《船越走越慢》等一些文质兼具的优秀短篇小说的,这些小说正是截取了新时代社会生活的某些断面或侧影进行深度文学加工,体现出艺术质地和美学风格的高超性和创新性,虽然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文坛引起巨大反响的短篇小说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些作品无论是题旨寓意还是表达技巧,均是新时期文学思潮在当今文坛的余响和赓续。这固然与当下作家文学素养提升有着一定关系,但更主要的是由新时代我国文学发展背景和演进过程决定的。笔者以为,即将评选出的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无疑还会出现一些主题新异和构思精巧的短篇力作。
即便涌现出一些有温度、有深度、有高度的短篇力作,但总体上短篇小说依旧处于受冷待的艰窘境遇,依旧被文學出版界所不容,依旧孤默沉寂和波澜不惊,个中原因与时下的社会心理有着内在联系。近些年来,众多出版机构变成了不再由财政供养的文化企业,为了在图书市场上求得生存和生存得更好,出版机构对于长篇小说更加钟情和青睐,对于短篇小说集(选)则加以回绝和拒斥,简单地认为凡是长篇小说就会带来收益递增,凡是短篇小说就会造成效益下降,这是一种既不懂得市场法则也不知晓文学逻辑的盲目行为。“短”绝不是短篇小说的缺憾和短板,相反,这恰恰是此类文学样式的特点和优长,短篇小说就是依靠篇幅精悍、语言简洁、结构整饬、情节浓缩而取胜的。如果只针对“短”进行考量和审度,那么目前图书市场上各种由短小文章辑录而成的散文随笔集大畅其销则无法解释。这种类比也许有些牵强,但在海量出版物中却鲜见短篇小说集(选),无疑就是一种有悖常理的怪诞现象。事实上,在知识碎片化的信息社会里,大部分社会成员对于精神文化产品的需求,均喜欢“短平快”而厌弃“长冗慢”,尤其是当下读者对于一窝蜂式的长篇出版物或者粗制滥造的长篇小说早已无法忍受、疾首蹙额,在这种情况下,那些比较精致精彩的短篇小说集(选)为大众所接受,应符合社会心理。
当然,如上所述,短篇小说不受待见主要是出版结构变化所导致的,正如评论家李敬泽所说,“现在的文学出版基本上莫名其妙地有一种长篇崇拜”。而文学界自身愈演愈烈的“内卷化”,也是短篇小说衰落式微的一个重要原因。当下很多短篇小说的写作高手,纷纷放弃自己的优势和领地,竞相加入长篇小说写作队伍中来,其结果必然是从事长篇小说写作的作者陡然增多,而短篇小说写作资源却渐趋流失。许多文学青年涉足文学创作伊始就直奔长篇小说,他们的作品大都故事重复、人物僵化、语言呆板、结构混乱、主题单调,特别是很多作品的主题重复度颇高,同质化现象异常明显,没有展示出青年作家的个性与锋芒,没有表现出一种勇于挑战和突破传统的锐气和勇气。相反,他们几乎普遍在贩卖悲情、兜售苦情,异口同声地发出青春破碎的声音,文学创作遂成为这些青年作家“悲情苦情的角逐场”。这种一味迎合大众心理的急功近利的畸形写作应得到警惕和反思。客观地讲,短篇小说的劳动量、所触及社会现实的深度以及可能的思想内蕴难以与长篇小说相提并论,但短篇小说对宏大问题的反映与关注更具张力,更有渗透性和穿透力,更能集中笔触聚焦问题的症结与本质。正如有的评论家所指出,“故事重要,但叙述更重要,尤其叙述中的结构力,是形成作家稳定的叙事文本风貌的保证”,所以,由于题材、容量和叙述方式等因素,短篇小说驾驭起来似乎更有难度,也正是由于存在着这种难度,短篇小说才成为小说艺术的重要更新对象,才成为体现文学创作整体水准的一个重要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