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二）

靳国君

陆游说，李白《赤壁歌》云“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所指赤壁亦非此地。说是此地，误传也。窃以为苏公疑之甚早，他在《赤壁赋》中，概写赤壁：“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苍苍”，随之有保留地设问：“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在全篇语境中，这般表达，有深意，若不然，岂不大煞风景？文章怎么做下去？

知州对陆游说，他曾细查舆图，确非此地。

陆游接言：“苏轼在此地四年余，焉能不细查舆图？不核查方志？”

遇山中客曰：“赤壁在江北乎？江南乎？嘉鱼乎？历来众说不一，周郎、曹公知也。”

陆游说道：“时过境迁，误传多矣。往事依稀，烟云远去……”或曰赤壁何在？

考古实证，赤壁古战场在长江南岸，今湖北省东南部 ，赤壁市（旧称蒲圻县）西北三十八公里处。

离黄州，船正从赤鼻矶下过，其壁立如高耸危墙，色如丹，亦见奇石，五色错杂，七彩辉映，粲然可爱。陆游嘱船工缓行，悦赏奇石，漫吟道：“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他对几子说，北宋米芾，赏石、拜石、供石、画石，人称“石痴”。苏公亦有此好，他在这里拣石三百枚，铜盆盛之，以水激之，置于案头，随日观赏七彩之变，作文《怪石供》，尔等当读。

又言，苏公，大才。身处逆境，胸怀旷达，心境澄明，世人不及。子虡即而背诵《定风波》，苏公与友人途中遇雨所作：“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子龙接道：“……回首向來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陆游说道：“戴罪之身，旷达、澄明，无儿女态，任由风雨。”

晚泊江村，大堤高柳，居民稠众，淳厚诚直，鱼贱如土，又皆大鱼，花百文，二十口饱餐，陆游说道：“苏公在黄州，食有鱼，写诗咏鱼多首。雨雪之晨，风月之夕，殊堪自慰也。”

过青山矶，至白羊峡口，见居民和舟船甚多，口音有异。船工说，这里多是兵丁和家眷。原来，宋实行募兵制，兵丁月俸一千文至三千文不等，另有补贴与奖金，可带家眷，自行安置，多居于村。凡有驻军处，村民必多。亦见骑马武官行路。宋代，武官骑马，文官坐轿。

到鄂州（今湖北省武昌），却是另一番景象。满目商船客舫，不可胜数，首尾相接，数十里不绝，远接天际。四方商贾云集，蜀人为多。陆游说道：“李白所咏‘万舸此中来，连帆过扬州’，信然。”

陆游领众子孙到陆上一走，只见市邑雄富，列肆繁错，其间复有巷陌，行人络绎。一市人见陆游等是江浙打扮，抬手远指曰：“城外南市，长有数里，贸易兴隆，晚市至三鼓，早市五鼓又开，人流不绝，可观也。”

陆游笑曰：“这里富庶远超钱塘、建康。”

这人见陆游随和有礼，又攀谈几句，说道：“三国时，东吴孙权在此称帝，改年号为黄龙，雄踞江东，开六十年大业，与魏蜀风云际会，三分天下。此州名夏口，汉水入长江要地，通衢，故水军都督周瑜以求精兵进驻夏口。本朝岳飞在此驻军，常胜军也。”

别时，他说道：“尊公谈吐不凡，似是官人，好官人。”

陆游拱手道别，说道：“先生知经史，见面有缘。鄂州人好耶。”那人又说东湖别有气象，三国故事多矣，有屈原行吟处，罗家山（今名珞珈山）清幽凉爽，村野风光，揽观趣多。

回到船上，陆游告诉子孙，岳飞三十一岁那年，获制置使重任，是本朝最年轻的将领，开始独当一面。他意气风发，壮怀激烈。绍兴九年（1139年），他三十七岁，一日雨后，他在鄂州江边，凭栏远眺，见大江滔滔，长空万里，仰天长啸，吟出《满江红》。说罢，陆游叩舷而歌：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陆游说道，岳飞少年能吃苦，沉稳厚重，性刚直，心口如一。从父岳和耕田读书，燃柴为灯，临帖习字。熟读《左传》《史记》诸书，喜读兵书战策，可背诵《孙子兵法》《孙膑兵法》。他内修文，外修武，文武兼修。父亲请名师周同教枪法箭术，练得一身好武艺。从军身经百战，由士卒而为将帅，军纪严明，“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文韬武略，精忠报国。岳飞有此等胸怀、此等境界，方能写出此等雄放壮丽之词。其书法亦是独树一帜，笔墨酣畅淋漓、遒劲豪放、大气磅礴，自有高格。这词当今传遍华夏，必将流传千古。

两天后，陆游意外看到了大军演练水战，是过去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见大江之上，大舰皆长六七十丈，上有城壁楼橹，战旗漫卷，金鼓声震，乘风破浪，铺天盖地而来，有七百余艘。将士金盔铁甲，光闪耀眼，威武雄壮。另见强弩排列，一弩三卒，掌控机关，一声令下，百弩齐发，连发不绝，遮天蔽日，风声飕飕似飓风。百丈外目标，木碎铁裂，桅杆为之折断，大船洞穿沉没。众人惊叹不已，陆游对子孙说道：“器也，人也，江山代有英雄出！”

江边观者如堵，有数万人，场面实为壮观。八年前在临安，曾有洋人发问：“宋之舰船，载重二三百吨，载物载人之多，各国惊叹，不知何以竟败于金？”问者昭昭，听者藐藐，无人回答。陆游今日所见军力之强，不由感慨万千，却又不由得拍栏大呼：“壮哉，鄂州！鄂州，国之重镇！”

后几日，上蛇山，登南楼，访黄鹤楼，已不复见。

问老吏，老吏唏嘘，手指楼址在石镜亭与南楼之间，正对鹦鹉洲，随口吟道：“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陆游交谈：“三国纷争，名士祢衡被黄祖所杀，葬于鹦鹉洲。”

老吏应道：“击鼓骂曹，激怒曹操。曹操借刀，刘表不为，黄祖中计。”

又指黄鹤楼故址，说李白在此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陆游近望远眺，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情兴满怀，神游万里。

离鄂州，两岸民居市肆，数里不绝。其间复有巷陌，往来憧憧。此乃四方商贾所集。船工曰：“多为蜀人。”陆游环望，对曰：“蜀人多智、刻苦。”

在宜昌，几位当地官员陪他去城外白洋驿，拜谒张商英墓。

阵阵秋风吹过，黄叶零落。

至张商英墓前，陆游凝神静立，语声深沉，说道：“文忠（张商英谥号）公，蜀人，长身伟然，富姿采，负气倜傥，豪视一世，为蔡京所嫉，宦海沉浮，三起三落，先后任吏部、礼部侍郎，两次为丞相，不愧为殿前重臣、三朝元老，四海皆闻。他力劝徽宗节华奢、息土木、宽民力、抑佞幸。提议通商旅，施行货币法。徽宗若听其言，国祚不衰，鄂州之壮气可张也。”

在墓前碑楼壁间，刻有魏泰题诗：

三朝元老公方壮，四海苍生耳已倾。

白发故人来一别，却归林下看升平。

陆游指着碑文说道：“魏泰，字道辅，襄阳人， 元祐年间名士。”

主簿汪至文说：“魏泰，少时气躁，恃才豪纵，科场因事不忿，考官斥之，他竟怒殴考官，是为科考大事，坐是除名，传遍朝野，终生不得用。”

陆游道：“磨难醒世。知不可再为，隐居林下，历经神、哲、徽三朝，治学有成，是为智者。他是专程来谒，凭吊文忠公，寄托哀思，肺腑真情，可敬！忧国不忧己啊！”

主簿汪至文送别陆游时，说道：“陆公水上一行，长江沿岸，名人多历。远者，司马迁离长安，出武关，过南阳，走江陵，汨罗江畔，凭吊屈原……郦道元探三峡，写下千古名篇，盼陆公摘翠撷英，写眼见之境，抒万世之情。”

船过宜昌，景色殊异，如进山水画卷。渐见高崖断壁，巍然耸立，江水时明时暗。晚至峡州（今宜昌境内），因其扼三峡之口，故称峡州。回首，云水迷茫，家山万里;前望，山高水险，风云多变。他吟诗道：“故乡回首已千山，上峡初经第一滩。少年亦慕宦游乐，投老方知行路难。”这诗一语双关，是经年知世之叹。

天微明，闻鸡鸣，远近猿啼，攀跃林上，敏捷如飞，雄雌相随，日出乃止。船夫说此乃长臂猿，长臂灵活，身轻如燕，不伤人。

船夫望山，说他听闻“早年船上有人捕一猿子，母猿缘岸哀号，追行百余里不去，后跳上船，挽猿子，气绝。”

陆游哀之。又问：“可听闻虎豹、金丝猴欤？”

船夫曰“甚多。秦岭南麓，有斑斓猛虎、金钱豹，各据深山。未明出行，多为所害。夜不可打更击鼓，闻鼓则出，循声恶扑。”

说时，恰闻虎啸声声，山谷回响，船夫指曰：“猛虎在山，绝少同出，携幼子，同类亦不得近。蜀地有大熊猫，憨态可掬，不类虎也。金丝猴冬来，有山坳，避风寒，族居，不相扰。有猴王，夜有哨猴，扶老护幼，大类人也。”

船夫又言：“象群亦是族居，老象离群远走而独亡，凤凰从一而终，此非野性与人性相通乎？”

陆游曰：“自有相通处。”

陆游记下有感：“清风明月，猿啼虎啸，山谷传响，多闻多识。”

船行舒缓，仰见“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绝巘多生怪柏，喧泉瀑布，飞漱其间……”陆游翻阅郦道元《三峡》，身临书中之境，倍感真实生动，不由得高声诵读;“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啭久绝……”

船行幽谷深峽，冲波激浪，船窗辄被山影遮蔽。陆游手抚郦道元的《水经注》，对子虡、子龙、子布言道“信哉，天下有奇作;久矣，名家多奇才！”他叹服郦道元为官正直，历览奇书，每有机缘，辄走荒野，探险山，涉奇水，文笔简洁精美，撰四十卷。

山影重重，水光变幻。陆游长吁，惋惜郦道元临危受命，招抚叛军，与两弟、两子惧被叛军杀害。陆游敬佩其临难，凛然赴死，怒斥叛首，气节薄天。

至下牢关，千峰万嶂，倚天雄立，夹江耸起，俱呈奇姿。有竞高者，有独拔者，有危欲坠者，有横裂者，其形不能尽数，鬼斧神功，天成地造。船工对陆游说：“入峡山渐曲，转滩山更多。”陆游笑曰：“这是欧阳文忠公（欧阳修）当年过此所留之诗。欧阳文忠公沿途轶闻多矣。”

“云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云水中。”船过百里巫峡，奇幽秀美，峰峦云雾缭绕，山脚直插江中。陆游独见巫山十二峰中的神女峰，宛若少女凌空，纤丽奇峭，体态飘然，连声称奇，他诵读李白诗《宿巫山下》：“昨夜巫山下，猿声梦里长。桃花飞绿水，三月下瞿塘……”船工说，神女是西王母娘娘之女，名瑤姬，除妖驱虎，久立峰顶云中，待大禹。

入瞿塘峡，两壁绝岩耸天，危立如削，高数百丈，窄处只容一船，仰视一线如练，人称“夔门”。家人惊叹，陆游写诗《入瞿塘登白帝庙》抒怀：“晓入大溪口，是为瞿塘门。长江从蜀来，日夜东南奔……丈夫贵不挠，成败何足论。”

往昔，陆游曾看过一幅水墨画《三峡图》，他不信三峡有那般景色，疑是画师虚构，乃戏人之作。百闻不如一见，今置身此中，但见山水之秀，可用四字统揽：雄、奇、幽、险，方知此画断非妄作，实为传神写意的不凡之品。却恨自己笔力不精，难以描绘这绝世之境。他在诗中写道：“昨日到峡州，所见始可惊。乃知画非妄，却恨笔未精。”流露自疚，悔不该误解名作，未辨真伪。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

当夜，他兴之所至，随口吟出《三峡歌》：

“十二巫山见九峰，船头彩翠满秋空。

朝云暮雨浑虚语，一夜猿啼明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