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关系中自我牺牲的动机及其积极影响
2022-07-18宋小青宋静静
白 晶 李 林 宋小青 宋静静
(中国地质大学 (武汉) 教育研究院心理系,武汉 430074)
1 引言
亲密关系中的自我牺牲是指放弃个人的直接利益以促进伴侣或关系的幸福程度的行为(Impett et al., 2005; Impett et al., 2012; Van Lange et al., 1997)。在亲密关系中个人目标与伴侣目标存在冲突的情况不可避免,这时追求自己的利益忽视伴侣的利益会面临一定的压力,并且这种行为会对两性关系造成不良影响,导致关系满意度下降(Gere & Schimmack, 2013; Gere & Impett, 2017; Righetti et al., 2016;Righetti et al., 2022)。为了解决这种利益冲突,维持亲密关系的稳定和健康,有些人倾向自我牺牲,放弃个人利益,追求伴侣或者关系利益(Van Lange et al., 1997)。研究指出,即使刚建立起亲密关系,个体也会为了降低双方间的目标冲突而停止追求自己的目标,并随着时间的推移降低对目标的重要性评价(Gere & Impett, 2017)。总结而言,自我牺牲是处理亲密关系中双方目标冲突的一个重要方式。
自我牺牲与其他一些心理概念相比,有相似之处也有其独特之处。首先,自我牺牲与殉道,二者联系密切又有不同之处。 殉道是指“为某项事业遭受痛苦甚至牺牲生命的心理准备”(Bélanger et al., 2014),其核心是牺牲,并且殉道可以导致亲社会行为以及破坏行为(Bélanger et al., 2014),而自我牺牲的目的是积极的。因此这两个概念在功能上相等, 但在范围上殉道大于自我牺牲 (Bélanger et al., 2014)。其次,自我牺牲与利他主义,相同之处在于二者都是指帮助他人实现目标的倾向,存在密切相关。不同之处在于,利他主义与亲社会行为相连,亲社会个体的自我牺牲意愿更强烈,但利他主义并不一定要放弃诸如幸福、健康之类的高价值东西,而自我牺牲一定要放弃自身直接利益;并且利他主义是影响了许多助人行为的一般人格特征,而亲密关系中的自我牺牲是有特定目的的行为(即为了提高伴侣的幸福程度、促进亲密关系更好发展)(De Dreu et al., 2015; Rodrigues & Hewig, 2021; Van Lange et al., 1997 )。最后,自我牺牲与机会成本,二者概念相关。自我牺牲会产生某些消极后果,例如自我牺牲需要付出机会成本和努力支出 (Van Lange et al., 1997)。 但自我牺牲与机会成本概念不同,自我牺牲指的是放弃自身直接利益的行为,其目的是促进伴侣或关系的幸福,而机会成本是指把一定资源投入某一用途后所放弃的在其他用途中所能获得的利益(Van Lange et al., 1997)。
亲密关系中自我牺牲的概念最早由Van Lange等人(1997)提出,研究者最早关注的是亲密关系中自我牺牲行为的动机。Van Lange等人(1997)通过三个横断面研究、一个模拟实验和两个纵向研究发现当个体拥有强烈的关系承诺、较高的关系满意度、关系投入较多且没有好的替代方案时更愿意做出自我牺牲。此后研究者陆续发现个人特质(如自我控制和权力)也与个体在亲密关系中的牺牲意愿有关(Findley et al., 2014; Righetti et al., 2013; Righetti, Luchies, et al., 2015)。随后人们开始关注自我牺牲带来的影响,并进一步关注自我牺牲产生积极影响的条件。研究指出,亲密关系中的自我牺牲行为对自己、对伴侣以及对关系都有积极影响(Day & Imeptt, 2016),但若个体过度沉浸在关系中,自我牺牲行为则会带来消极影响(Visserman et al., 2017)。Impett等人(2005)研究表明,出于趋近目标做出的自我牺牲行为与个人幸福感和关系质量呈正相关,而出于回避目标做出的自我牺牲行为则与个人幸福感和关系质量呈负相关。这是因为基于回避目标的自我牺牲行为让人们觉得该牺牲行为并不是个体内驱力诱发的,体验到的真实感较低,进而带来较低的幸福体验(Impett, Javam, et al., 2013)。Impett等人(2012)指出,在做出牺牲后压抑情绪无论是对个体、伴侣还是对关系都有负面影响,而对伴侣信任程度低的个体更有可能在牺牲时抑制自己的情绪,进而诱发不好的情绪体验,并降低关系满意度(Righetti, Balliet, et al., 2015)。随着研究的进一步深入,研究者开始关注个体对牺牲行为的感知在牺牲行为是否会产生积极影响中的作用。研究表明并不是所有的牺牲行为都会被感知到,有一半的牺牲会被忽视,而只有被感知到的牺牲才会引起接受者的感激(Visserman, Impett, et al., 2018)。并且人们对出于趋近目标和回避目标做出的自我牺牲行为的感知也不完全准确,受到关系长度的影响(Labuda & Gere, 2021)。
在一段长期亲密关系中,冲突是不可避免的,自我牺牲成为维系关系不可或缺的重要措施(Le & Impett, 2013)。但是自我牺牲需要放弃自身利益,已有研究从多个角度证明人们往往不愿意牺牲(不限定于亲密关系)(Zamir, 2015)。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时常采用自我牺牲的方式来解决亲密关系中的冲突,因此研究清楚亲密关系中自我牺牲在何种情况下发生是很有必要的。在本文中,我们归纳了亲密关系中自我牺牲的动机,梳理了自我牺牲对个人和关系健康的积极影响以及产生积极影响的边界条件,并对未来研究方向进行展望。
2 亲密关系中自我牺牲的动机
何种情况下个体更倾向于做出自我牺牲?根据以往研究, 我们从两个层面回答该问题:(1)具有关系导向的个体倾向于自我牺牲,包含以下三个特征:亲密关系承诺、共有取向和互依型自我构念。在亲密关系中具有亲密关系承诺、共有取向和互依型自我构念等关系导向的个体更有可能在亲密关系中做出自我牺牲。(2)个人特质会影响个体在亲密关系中的自我牺牲行为,我们归纳了三个个人特质:权力、自我控制和自尊,并且梳理了具有这些个人特质的个体在亲密关系中的自我牺牲行为。
2.1 关系导向
2.1.1 关系承诺
一些研究者认为关系承诺包括对伴侣的依赖、长期维持关系的倾向以及继续关系的意愿(张晓雪, 2018; Rusbult et al., 1998)。虽然学者对关系承诺的定义不统一,但一个共识是关系承诺会提高牺牲的意愿(Righetti & Impett, 2017)。对于具有高关系承诺的人即具有较强意图维持长期亲密关系的人来说,自我牺牲行为虽然可能忽视了个人利益,但是能够满足个人对稳定亲密关系的需求。他们可能不关注眼前的得失而是期望对方在未来给予相同的回报,也就是说他们做出牺牲意在提高对方在未来为自己做出牺牲行为的可能性,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最大化自身的长期利益(Van Lange et al., 1997)。此外,由于关系承诺涉及对伴侣的心理依恋,个体将亲密关系双方看作利益相关共同体,因此当个体为了伴侣的利益而做出牺牲行为时,他们并不觉得牺牲行为会损害自己的利益,相反可能会因为伴侣获益而感觉到一系列积极体验 (Van Lange et al., 1997)。因此,高关系承诺的个体更有可能做出牺牲行为,并且牺牲也会加强关系承诺感 (Gere & Impett, 2017; Van Lange et al., 1997)。
2.1.2 共有取向
人际关系类型包括交换关系和共有关系两种。交换关系下的个体在做出牺牲时期待对方给予相应的回报,同时当他们接收到对方的牺牲带来的好处时,会产生负债感,从而给予对方与之相当的好处;而共有关系下的个体关心对方的利益,当对方需要自己牺牲时就会自我牺牲而不在意是否会得到回报,同时当他们接受对方牺牲带来的好处时并不会产生负债感,甚至认为出于回报对方而做出牺牲是不好的行为(Clark & Mills, 1979)。研究表明,当关系承诺到达一定的强度时可能会带来共有取向,在高关系承诺、共有取向的关系中,个体不计算得到的回报有多少及是否会得到回报,与之相比,交换关系下的个体期望即时回报(Clark & Mills, 1979; Kogan et al., 2010; Van Lange et al., 1997)。总体而言,共有取向可以提高不求回报的自我牺牲的可能性。
2.1.3 互依型自我构念
互依型自我构念强调维持人际关系和谐的重要性,与共有取向的个体一样,互依型自我构念的个体也关注对方的感受(Singelis, 1994)。张泽昆等人(2020)指出,互依型自我构念的个体会牺牲自己的利益维护与他人的关系,从而减少冲突带来的威胁。高互依型自我构念的人更愿意为他们的伴侣做出牺牲,这是因为他们认为他们的关系在本质上更加共有取向(Mattingly et al., 2011)。Day和Impett(2017)通过一个横断面研究以及一个日常经验研究指出牺牲代价的高低对高互依型自我构念的个体做出牺牲行为后的感觉没有差异;而当代价相对较高时,低互依型自我构念的个体更不愿意做出牺牲。
2.2 个人特质
2.2.1 权力
不同研究者对权力的定义不同,亲密关系中的权力指亲密关系中一方改变另一方的思想、情感和行为以使其与自己的偏好相符合的能力或潜能, 以及抵抗另一方施加影响的能力或潜能(Simpson et al., 2015)。已有研究发现权力会对自我牺牲产生影响,但是拥有高权力的个体倾向于做出更多还是更少的自我牺牲行为并无定论。
自私权力假设认为,高权力的人更少做出自我牺牲(Righetti, Luchies, et al., 2015)。这一方面是因为权力会阻碍个体对他人情绪的理解,即高权力的个体意识不到对方与自己的偏好不同,自然也就不会做出牺牲。另一方面是因为权力会加深人际距离,增加自利行为,即使权力持有者意识到了双方利益冲突,也只会把自己的利益放在优先位置。 再者, 权力会加深对他人行为的曲解,认为对方的行为是出于功利的目的,因而更加不信任对方, 也更不愿意为对方做出牺牲(蔡頠等, 2016; Inesi et al., 2012; Lammers et al., 2012)。
亲社会权力假设则认为在特定条件下,权力可以增加亲社会行为(Righetti, Luchies, et al., 2015)。权力会刺激行动以实现个人目标,当人们持有亲社会或关系目标时,权力就会诱发完成和促进这些目标的行动倾向,即高权力会增加具有利他特质个体的利他倾向,在亲密关系中亦是如此(Cté et al., 2011; Karremans & Smith, 2010)。有研究者针对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观点分别进行了问卷调查、日记研究和互动录像共五项研究,结果表明高权力的个体持有更少的牺牲倾向,证实了自私权力假设(Righetti, Luchies, et al., 2015)。
2.2.2 自我控制
自我控制是指改变自动反应使行为符合长期目标的能力(Baumeister et al., 1994)。亲密关系中的自我牺牲究竟是个体的冲动行为还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行为有必要进行探究,但不可否认自我控制与牺牲有密切关系。有研究表明低自我控制的个体更愿意做出自我牺牲,这可能是因为低自我控制下的个体会凭直觉行动, 有可能冲动行事, 更可能自我牺牲(Righetti et al., 2013)。Kammrath等人(2015)进一步研究指出,在刚刚建立的亲密关系中做出牺牲是需要自我控制的,然而在一段长期关系中较少需要自我控制。此外,Pronk 和 Karremans(2014)研究发现当个体认为与对方在一起是一种享受可能更愿意做出牺牲而不需要自我控制。也就是说在一段亲密关系中的牺牲行为是否需要自我控制,与恋爱时间长短和对关系的感受有关。
2.2.3 自尊
除了权力和自我控制以外,个体的自尊水平也会影响其在亲密关系中自我牺牲的意愿。根据风险调控模型,低自尊的个体出于自我保护目的,不愿放弃个人目标, 做出牺牲的可能性较低(Murray et al.,2006; Righetti & Visserman, 2017)。然而, 根据承诺-保险模型,低自尊的个体在亲密关系中处于劣势地位,他们会自我牺牲以使对方为关系继续付出承诺(Murray & Holmes, 2008; Righetti & Visserman, 2017),但均缺少实证研究支持上述观点。此外,Righetti和Visserman(2017)的研究表明,自尊并不会影响牺牲行为本身,但是低自尊水平的个体如果在牺牲后感受不到伴侣的支持则更容易对牺牲行为感到后悔,并会因此进一步导致他们体验到较低的幸福感。综上所述,个体自尊水平究竟如何影响自我牺牲有待进一步检验,并需进一步探究其内部机制。
2.3 亲密关系中自我牺牲的动机模型
以往研究主要是从具有关系导向的个体倾向于自我牺牲以及某些个人特质会影响个体的自我牺牲行为这两个层面回答亲密关系中自我牺牲的动机,但仍缺乏系统的理论模型探究亲密关系中自我牺牲行为的发生条件。亲密关系中的自我牺牲是指放弃个人的直接利益以促进伴侣或关系的幸福程度的行为(Impett et al., 2005; Impett et al., 2012; Van Lange et al., 1997)。根据亲密关系自我牺牲的定义,它本质上是在权衡个人目标、伴侣目标和关系目标过程中而出现的行为。基于此,我们提出了亲密关系中自我牺牲动机模型,该模型通过比较个人目标、伴侣目标和关系目标三者的强弱情况,探究亲密关系中自我牺牲行为的发生条件(见图1)。
个人目标的强度和伴侣目标的强度主要受到个人特质(权力感、自尊和自我控制)的影响,高权力感、高自尊和高自我控制的个体可能具备更强的个人目标。而关系目标的强度主要受到亲密关系相关因素的影响,高关系承诺水平、共有取向、以及互依型自我构念的亲密关系者可能具备更强的关系目标,更有可能放弃个人利益而换取关系目标。
按照个人目标、伴侣目标强度高低,可把亲密关系中的冲突分为三个等级:个人目标与伴侣目标强度均低、个人目标强度低伴侣目标强度高、双方目标强度均高。首先,当个人目标与伴侣目标强度均低时,由于双方都没有强烈达成个人目标的动机,因此是否放弃个人目标及利益来满足对方的目标及利益不是一件需要深思熟虑的事情,此时牺牲与否对于双方来说均可接受。其次,当个人目标强度低、伴侣目标强度高时,是否做出牺牲行为与关系目标强度(对关系的态度,是否重视此段亲密关系)有关。此时对于关系目标强度低的个体,牺牲与否均可;而关系目标强度高的个体考虑到对方的高个人目标强度,为了维持关系的稳定,则更有可能做出牺牲行为。最后,当双方目标强度均高时,若关系目标强度低则不会做出牺牲行为;但若关系目标强度高,此时需要比较个人目标强度与关系目标强度,若个人目标强度高于关系目标强度则不做出牺牲行为,若关系目标强度高于个人目标强度则做出牺牲行为。
但是,该模型只关注了一方做出牺牲的情境,没有考虑双方是否接受冲突从而形成新的交往模式的情况,比如双方在接受冲突的前提下选择各行其事而不做出牺牲,或者双方都做出牺牲妥协。而且,该模型没有考虑到人际交互的过程,不管是个人目标强度、伴侣目标强度,还是关系目标强度,均会在双方交流沟通过程中发生改变,该模型没有考虑这种动态过程。再者,该模型也没有关注牺牲行为的影响,未来研究可以做进一步探讨。
3 自我牺牲对于个人和关系的积极影响
自我牺牲作为一种忽视个人利益的行为,会对个人及关系产生不利影响(Righetti et al., 2022),但是自我牺牲却在亲密关系中普遍存在,这说明自我牺牲必然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积极影响。人们之所以在亲密关系中做出牺牲是因为这样做对自身、伴侣或者关系有一定好处。自我牺牲带来的积极影响包括对个人的积极影响,以及对亲密关系的积极影响两个方面。
3.1 对个人的有利影响
毋庸置疑,对于牺牲者而言,自我牺牲行为会损害牺牲者的个人利益,对个体造成消极影响(Righetti et al., 2022)。但是先前研究表明,自我牺牲也可以给牺牲者带来好处。一方面,当个体做出牺牲行为时,他们会体验到积极情绪,认为自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好伴侣(Holmes & Murray, 1996)。并且那些高度共有取向的个体尤其能在自我牺牲中获益。他们在做出牺牲时不期待回报,从帮助伴侣和满足伴侣的需求中感到快乐(Clark & Mills, 2012; Kogan et al., 2010)。另一方面,Ruppel 和Curran(2012)的研究发现,个体在做出自我牺牲行为的日子里有更高的关系满意度。然而牺牲者感受到的积极影响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为了使自己的行为合理化而反馈的虚假感受这一问题值得深究。根据认知失调理论(Festinger & Carlsmith, 1959),人们倾向于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因此即使人们是被迫做出牺牲,但是事后却会为自己的牺牲找到完美的理由,觉得这段关系值得自己付出努力。
牺牲者的自我牺牲也会给牺牲接受者带来一系列积极影响。首先,当双方利益发生冲突时,牺牲者牺牲个人利益直接满足了接受者的利益和个人需要(Joel et al., 2013)。其次,伴侣的牺牲行为意味着伴侣关心自己、愿意满足自己的需求(Day & Impett, 2016)、重视亲密关系、愿意给予亲密关系承诺。因此对方的牺牲行为在满足了个人需求的同时也满足了接受者的亲密需要和尊重需要。再者,牺牲行为能够给牺牲接受者带来积极情绪体验,被伴侣珍重和尊重提高了牺牲接受者的个人幸福感(Joel et al., 2013)。此外,当人们在亲密关系中感到对方为自己做出牺牲时,会激起感激并且表达感激(Joel et al., 2013),而牺牲接受者的感激行为会让牺牲者体会到自己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和值得的。最后,牺牲行为给亲密关系带来积极的正循环,提高了牺牲接受者对亲密关系的满意度,增加了亲密关系承诺感(Visserman, Impett, et al., 2018),并增强了关系安全感。
3.2 对关系的有利影响
自我牺牲不止对个人产生积极影响,更为重要的是,自我牺牲有利于亲密关系的稳定。首先,目标冲突会对亲密关系造成负面影响,这是一种紧张情境,而做出牺牲可以抵御冲突带来的消极影响,缓解紧张(Gere & Impett, 2017)。当两人存在冲突而没有人愿意让步、做出牺牲时,他们极有可能出现关系紧张,甚至不得不结束这段关系 (Van Lange et al., 1997)。其次,个体感受到对方为自己做出牺牲会提高个体对关系的满意度(Le et al., 2018)。这可能是因为牺牲可以增强伴侣的信任,伴侣信任的增强又会增加其致力于关系和参与互惠行为的意愿(Holmes & Rempel, 1989)。此外,牺牲可能会形成一种亲关系循环。一种牺牲行为通常会提高伴侣在未来回报这种行为的可能性,相比于只有一个人牺牲,伴侣双方都进行自我牺牲会使双方利益最大化 (Pruitt & Kimmel, 1977)。并且,牺牲可能会创造出一种合作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下,双方都更愿意为对方考虑,他们更有可能寻找和识别那些很少有牺牲或者没有牺牲的互动模式,从而使双方都受益(Van Lange et al., 1997)。
再者,自我牺牲行为能够增加关系安全感。根据关系安全感行动模型,个体和伴侣的行为塑造了他们的关系安全感,关系安全感指个体对于伴侣对这段关系的关心、尊重和承诺的信心(Lemay & Muir, 2016)。在亲密关系中,做出亲社会行为(如自我牺牲)的个体会发展出亲社会元认知(Lemay & Muir, 2016),亲社会元认知指当个体做出亲社会行为就会产生对方认为自己是亲社会的认知,这会进一步会增强关系安全感(Lemay & Muir, 2016)。也就是说,牺牲行为本身就会让个体产生良好的自我感觉,这种想法又会增加个体对于伴侣对这段关系的关心、尊重和承诺的信心, 并且使个体感受到被重视, 提高关系安全感,改善亲密关系(Lemay & Spongberg, 2014)。
4 自我牺牲产生积极影响的条件
自我牺牲并不总是产生积极影响,其产生积极影响是存在边界条件的。Righetti等人(2022)认为,当个体对牺牲感到满意并认为代价较小时会体验到更高的个人和关系幸福感。我们探讨牺牲者本身是否是共有取向的、出于怎样的目标做出牺牲、在牺牲后若产生负面情绪是如何处理的、以及对牺牲的感知(包括对牺牲代价、牺牲对等性的感知以及是否感知到牺牲)这几个各方面来回答自我牺牲行为何时会对个体产生积极影响。
4.1 共有取向
共有取向的个体有强烈的意愿去满足对方的需求, 并且不要求回报 (Clark & Mills, 1979; Kogan et al., 2010)。自我牺牲带来的积极影响在共有取向个体中更加明显。共有取向的人在做出牺牲时并不吝啬,他们甚至把牺牲看作是高回报的,这使得自我牺牲行为能够增加共有取向个体的积极情绪、被欣赏的感觉和关系满意度(Kogan et al., 2010)。但是个体的共有取向过高时,自我牺牲对个人和关系的积极影响反倒有反作用。有研究发现纯粹的共有动机会降低牺牲者的幸福感(Le et al., 2018)。纯粹的共有动机指只考虑对方的需求而不考虑自己(Fritz & Helgeson, 1998)。这样的人一味付出而得不到相应的回报,会感受到更少的幸福感、承受更大的压力、甚至痛苦(Danoff-Burg et al., 2004; Fritz & Helgeson, 1998; Helgeson et al., 2015),个体在这种不对等的关系中处于弱势地位,容易受到伤害、感到自己被剥削(Clark, 2011)。因此纯粹的共有动机会降低个体的共有取向,并增加个体结束关系的可能性。此外,纯粹共有动机下的牺牲行为对接受者的影响尚不确定。一方面,伴侣频繁的、过度的牺牲行为会让他们倍感压力(Helgeson & Fritz, 1999);另一方面,伴侣的牺牲行为满足了自己的需求,这会使他们感到满意(Joel et al., 2013)。
4.2 自我牺牲目标
4.2.1 趋近-回避目标
以往研究表明,个体的牺牲出于两种相反的动机——趋近目标和回避目标。出于趋近目标的牺牲者专注于获得奖励,比如在长期关系中可以获得什么,他们的伴侣会受益多少,或者在为伴侣牺牲后伴侣会对自己有多积极;而出于回避目标的牺牲者专注于避免负面结果,比如避免与伴侣发生冲突、减少关系的潜在损失,或者避免因为决定以牺牲伴侣的利益来追求自己的利益而产生的内疚情绪(Impett et al., 2005)。 研究指出, 出于趋近目标牺牲的个体会体验到更高的个人幸福感与关系幸福感,而出于回避目标牺牲的个体则相反(Impett et al., 2005)。这可能是因为出于回避目标牺牲的人会认为该牺牲行为并不是内驱力引发的,从而产生更多的消极情绪体验(Impett, Javam, et al., 2013)。但并不是所有出于回避目标做出牺牲的人都会产生不好的情绪体验。高互依型自我构念的人在此种情境下并不会体验到很高的消极情绪,而低互依型自我构念的人在回避动机下做出牺牲时,会认为该牺牲行为并不是内驱力引起的,进而感受到不真实感,体验到更多的消极情绪,更少的积极情绪,进一步感到关系质量下降(Impett, Le, et al., 2013)。
4.2.2 自我牺牲的目标:自己、对方、关系
个体做出牺牲的目标也可以从对象的角度分为: 为了自己、 为了对方以及为了这段关系(Visserman, Righetti, et al., 2018)。当人们感知到对方响应自己的需求或者对方为关系付出了很多时就会感到感激(Joel et al., 2013; Kubacka et al., 2011)。Visserman, Righetti等人(2018)把两种视角下不同的牺牲目标结合在一起形成六种目标:为自己的趋近目标、为对方的趋近目标、为关系的趋近目标、为自己的回避目标、为对方的回避目标、为关系的回避目标。他们还进行了日记研究和实验室研究,研究结果表明,当且仅当伴侣感知对方做出牺牲是为了伴侣本身、且出于趋近目标的情况下才会感到感激,这可能是因为只有个体为了伴侣做出的牺牲才被看作真正的利他行为,出于回避目标做出的牺牲是为了避免某种消极影响,而不是直接对伴侣产生有利的影响,这可能不足以引起接受者的感激(Visserman, Righetti, et al., 2018)。
4.3 对牺牲的感知
4.3.1 对牺牲代价、牺牲对等性的感知
牺牲究竟是否会产生积极作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双方是如何感知牺牲行为的。Cao等人(2016)以中国夫妻为被试进行的研究启示我们,感知到的牺牲代价越大,婚姻质量就越差,而与感知到的牺牲频率没有关系。Lan等人(2017)认为,在中国年轻夫妻中,妻子感知到的牺牲的不对等性预测了双方的婚姻满意度,尤其是当妻子感知到丈夫的牺牲多于自己时,双方的婚姻满意度都更高。并且中外研究都表明女性对牺牲的感知对亲密关系的影响更大。Hiekel 和Ivanova (2022)的研究表明感知到公平增加会防止女性的亲密关系满意度下降,且女性对劳动分工公平性的认知可以反映出关系满意度的变化。总结而言,不是真实的牺牲频率或代价影响亲密关系质量,而是处在亲密关系中的双方(尤其是女性)对牺牲的感知影响亲密关系质量。
4.3.2 知觉到牺牲、激起和表达感激
牺牲产生积极影响的重要条件是伴侣是否感知到牺牲行为、知觉到的牺牲行为是否激起了伴侣的感激、以及伴侣是否表达了感激。自我牺牲的反馈模型从三个方面回答了牺牲产生积极影响的条件(见图2)。首先,牺牲被伴侣感知到是激起伴侣感激的前提条件。对于牺牲的接受者来说,激起的感激会增强他的承诺感,即个体的感激之情会激励自己进一步为关系付出(Joel et al., 2013), 并且体验到更大的幸福感(Algoe & Zhaoyang, 2015)。但并不是所有的牺牲都会被准确地感知到,甚至有时候牺牲行为会被伴侣忽视。研究表明有一半的牺牲会被遗漏,而被遗漏的牺牲并不会激起感激(LaBuda & Gere, 2021; Visserman et al., 2020; Visserman, Impett, et al., 2018)。此外,不管对方是否真的做出了牺牲,只要个体感觉到牺牲,就会产生感激之情(Visserman, Impett, et al., 2018)。其次,伴侣是否表达出感激会影响牺牲行为是否会产生积极影响。若接受者仅仅是产生感激之情但没有表达出来,对于牺牲者也是没有积极影响的。只有当伴侣对牺牲表达出理解、 欣赏、 感激才有利于亲密关系的发展(Laurenceau et al., 1998)。但是近年来的研究表明感激并不只带来积极体验,当感激对象是对自己重要的人时,感激可能会引起负债感(Oishi et al., 2019)。
4.4 牺牲行为后的情绪抑制
在亲密关系中做出牺牲有时会经历负面情绪,如沮丧、被剥削感以及悔恨等(Righetti & Visserman, 2017; Righetti et al., 2020),对这些负面情绪的处理方式会调节自我牺牲带来的影响。大量研究表明情绪抑制具有广泛的不良影响(Chervonsky & Hunt, 2017), 如降低对牺牲的满意度, 降低个人幸福感(Day & Impett, 2017; Gross & John, 2003),表现出较少的亲密行为(Peters & Jamieson, 2016),对关系的满意度降低,面临更大的冲突,增加分手的风险(Impett et al., 2012)。因此对于情绪抑制的个体,自我牺牲会对个人和亲密关系带来负面影响。
但有研究进一步发现,高互依型自我构念的个体比低互依型自我构念的个体在压抑负面情绪时会经历更少的负面影响(Cheung & Park, 2010)。另一研究的结果也显示高互依型自我构念的个体相比于低互依型自我构念的个体在为对方牺牲后压抑负面情绪会体验到更高个人幸福感和关系满意度,这是因为高互依型自我构念的个体并不专注于个人利益,而更注重关系和谐,而压抑因为牺牲而带来的负面情绪本身也是一种对亲密关系重视的表现 (Le & Impett, 2013)。然而根据认知失调理论(Festinger & Carlsmith, 1959),个人倾向于为他们的行为做出辩护,也就是说,个体不一定真的获得了高幸福感和关系满意度,但却报告了高幸福感和关系满意度,未来研究可以用内隐的方法来做深入的分析。
4.5 自我牺牲的双过程影响模型
根据上述内容可知,以往研究主要从是否有共有取向、出于怎样的目标做出牺牲、在牺牲后若产生负面情绪如何处理以及对牺牲的感知这四个方面来回答自我牺牲行为何时会对个人产生积极影响。这些研究多以零星的实证研究或者经验总结为基础,缺乏理论模型,没有系统地总结自我牺牲产生积极影响的边界条件。归纳总结上述研究,我们构建了亲密关系中自我牺牲双过程影响模型,从自我牺牲动机和伴侣反馈两个过程解释自我牺牲行为对牺牲者情绪体验的影响(见图3)。
图3 自我牺牲的双过程影响模型
自我牺牲动机是牺牲者自我牺牲是否会产生积极情绪的第一个重要过程。具体而言,在牺牲者为共有取向、为趋近目标而牺牲的情况下,牺牲者更容易有积极的情绪体验;而当牺牲者个人取向(低互依型自我构念)、为回避目标而牺牲,牺牲者更可能会有消极的情绪体验。伴侣反馈是影响牺牲者情绪体验的第二个过程。当牺牲被伴侣感知、激起伴侣感激并且伴侣对此表达感激,对牺牲行为给予积极反馈,此时牺牲者会有更多的积极情绪体验;而当牺牲没有被伴侣感知到、没有激起感激、或者伴侣没有适时表达感激,伴侣对牺牲行为没有给予积极反馈,此时牺牲者会有更多的消极情绪体验。最后,牺牲者对负面情绪的处理与调节会进一步影响人们的个人体验和关系满意度,采用情绪抑制策略会进一步破坏亲密关系满意度。
5 小结与展望
综上所述,牺牲是一把双刃剑,无论是对亲密关系中的双方还是对关系,都是既有利又有弊。在亲密关系中具有亲密关系承诺、共有取向和互依型自我构念的个体更有可能在亲密关系中做出自我牺牲。在共有取向关系中、出于趋近目标而牺牲、为他人而牺牲、没有采用情绪抑制策略、知觉到牺牲后激起伴侣感激并且伴侣表达感激的情况下,牺牲更容易带来积极影响。
目前关于亲密关系中自我牺牲的研究还存在局限性,有待深入研究。
首先,研究工具上大多使用问卷调查、日记研究,让被试自己报告真实感及体验到的幸福感,然而被试很有可能虚假报告以使自己的行为合理化,未来研究可更多使用内隐测量的方式。
其次,被试群体单一,虽然也有一些实验用夫妇作为被试,但大多仍为大学生群体,而且实验中的牺牲大多为日常生活中的代价较小的牺牲,不涉及诸如一方为了另一方放弃自己的工作去其他城市这种较大的牺牲,使得实验结论推广范围有限、生态效度降低。此外,无论是大学生情侣抑或是异性恋夫妇,实验选取的大多是健康人群,但是残疾人如聋哑人群体的心理问题检出率明显高于非残疾人群体(李强等, 2004),那么残疾人的生理问题、心理健康问题会不会对亲密关系中的牺牲行为产生影响,有待进一步研究。
最后,本文提出的亲密关系中自我牺牲的动机模型需要未来实证研究验证和完善。比如,已有研究将共有取向和交换取向作为一个变量的两端,但是这两个变量并不是一个变量的两端,而是两个存在相关的独立变量,个体可能同时拥有两种倾向,只是程度不同。与此同时,未来可以研究自我分化水平对亲密关系中牺牲的影响。自我分化水平低的个体倾向于取悦他人、容易与他人的情绪相混淆,并且其行为依据自动化的反应、缺乏理智的判断;而自我分化水平高的个体更理智、不迎合他人的期望(吴煜辉, 王桂平, 2008)。因此我们有理由假设自我分化程度不同在亲密关系中的牺牲行为也不相同。
此外,本文提出的自我牺牲双过程影响模型也需要进一步验证和完善。虽然结合以往研究,本文提出了在共有取向、为趋近目标而牺牲的条件下,牺牲者更容易有积极的情绪体验的结论,但仍然有必要继续探究自我牺牲对牺牲者产生积极影响的条件,进一步完善自我牺牲双过程影响模型。比如,Visserman, Righetti等人(2018)从牺牲接受者的视角出发,研究发现当且仅当伴侣感知对方做出牺牲是为了伴侣本身、且出于趋近目标的情况下才会感到感激,并没有从牺牲者本人视角出发,探究为个人、伴侣和关系而牺牲是否会对牺牲者的情绪体验产生不同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