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生产体系的工业化倾向及其治理思路
——兼论教育评价改革的社会视角
2022-07-15陈星
陈 星
(浙江师范大学 教师教育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4)
学术评价几乎牵动所有高校和研究者的神经,是学术生产体系运行的“指挥棒”,对解答“钱学森之问”至关重要。变革学术评价制度,推进学术生产体系创新,破除学术评价中唯论文、唯帽子、唯学历、唯奖项、唯项目等倾向,成为我国高等教育改革必须化解的关键难题。党的十八大以来,政府出台了治理教育评价“五唯”顽疾的系列政策。《统筹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总体方案》《关于深化教育体制机制改革的意见》《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 教育部关于深化高等学校教师职称制度改革的指导意见》提出了“营造浓厚的学术氛围和宽松的创新环境”“构建中国特色的学术标准和学术评价体系”“推行代表性成果评价”等举措。2020年10月印发的《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进一步明确了高等学校评价、高校教师评价、人才称号评价改革的系统性指导意见,提出“改进结果评价、强化过程评价、探索增值评价、健全综合评价;淡化论文收录数、引用率、奖项数等数量指标,突出学科特色、质量和贡献;推进人才称号回归学术性、荣誉性”。
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教育大会强调深化教育评价机制改革以来,学界掀起学术评价研究热潮。相关研究集中于三个方面:其一,破“五唯”背景下学术评价的问题分析与制度变革。“五唯”错在“唯”字上,错在片面追求数量化指标[1],其本质是绝对化、片面化、形式化和一刀切[2]。“五唯”形成的根本原因是技术、理念与发展阶段的一种历史汇流,产生的直接原因在于集权化的高教管理体制。超越“五唯”,须完善学术共同体、建立学术声誉制度、避免评价结果与物质奖励过度关联,从学术评价外在强制的后果逻辑转型至内心认同的正当性逻辑,治理大学排名[3]。其二,具体学术评价制度的反思与改进。阎光才指出,学术影响力评价及计量分析存在诸多缺陷。培植成熟的学术共同体和养成良好的研究伦理与文化、理顺高校内外体制与机制、营造有利于学术发展的环境与氛围是学术影响力评价健康发展的根本所在[4]。朱剑认为:以“三大核心”为代表的期刊评价存在理论、数据和算法及结果方面的科学性问题。在现行科研体制下,行政权力在资源分配与科研管理中无法舍弃它。“定量评价与定性评价相结合”和“代表作评价制度”因条件所限很难取代核心期刊评价[5]。其三,从教育评价的理论和体制探索学术评价。倡导教育评价“回归教育本体、回归学术的内在品质”[6],建立一种具有警醒意义的基于纯粹理性的教育理解的弱功利教育评价哲学[7]。扭转教育评价的应然性与实然性博弈过度偏向其实然的状态,推进教育评价合理化、个性化和专业化[8]。立足中国大学和企业、政府、西方大学的特殊性,从基于问责的结果评价走向基于信任的过程评价[9]。
许多教育问题的症结在教育之外,教育现象背后往往有着深刻的社会及制度基础,因此有必要从更加宽广的社会视角审视教育评价改革。推进学术评价改革与制度创新,需要从人类社会制度建构逻辑入手寻找突破思路。对人性的理解及假设是人们建立管理理论和制度体系最为重要的逻辑基础,人性与制度的互动关系也是剖析学术制度体系及其现代性危机的重要线索。现代管理学之父彼得·德鲁克(Peter F. Drucker)认为:“任何社会中社会与个人之间的功能关系的类型和形式,都取决于该社会对于人的本质和终极成就的基本概念。”[10]麦格雷戈(Douglas M·Mc Gregor)的XY理论指出:“在每个管理决策和管理行动的背后,都有一种人性与人性行为的假设。”[11]本文尝试用“工业化”概括现行学术生产体系的总体特征,从社会制度构建的人性假设入手分析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对人性的曲解及其负面效应,并试图基于对人性及其与制度关系的重新理解,探索后工业社会学术生产体系的治理思路,为教育评价改革提供启示。
一、现行学术生产体系的工业化倾向
学术生产体系是学术生产者将学术资源经过一系列生产过程转化为学术成果的结构化功能系统,主要由学术投入、学术生产、学术评价、学术制度四大功能模块组成(见图1)。学术投入为学术生产提供人、财、物、时间、技术等资源,是学术生产体系运行的前提。学术生产者是最核心的学术投入要素,包括直接从事学术生产的研究者,主要有学校(以高校为主)的教师、科研院所的研究人员、企事业单位的研发人员、学生(以研究生为主)和自由研究者,也包括参与学术生产的管理、技术和服务人员。学术生产是将学术资源转化为学术成果的过程,分为直接从事学术生产活动的生产劳动和通过资源配置最大化学术产出的生产管理两个相互影响的子模块。学术生产的直接产出是论文、专著、报告、专利等具有产品性质的学术成果,间接产出是将学术成果应用于社会生产实践产生的经济社会效益。学术评价是学术生产体系的协调中介,负责根据一定的目标及标准对学术成果的质量、研究者的水平和学术组织的学术生产效益进行价值判断。学术评价存在发表评价、同行评价、组织评价、政府评价和社会评价五种主要方式。学术制度是保障学术生产体系运行的一系列正式或非正式的规则及实施机制,目的是在学术投入、学术生产、学术评价和学术资源配置之间建立联动机制,让最优秀的学术生产者和学术成果得到最好的评价和资源,同时兼顾自由、公平、质量等价值,激励学术生产者最大化学术生产目标。
图1 学术生产体系的框架结构
早期学术生产体系主要以学者的兴趣为牵引,以同行认可和社会认同为评价主轴,从事学术生产的机构和人员较少,学术的投入和产出量有限,学术生产制度相对松散。工业社会以来,学术生产体系日益庞大,学术投入产出量持续攀升,学术生产效率(包括学术劳动生产效率和学术资源利用效率)不断提高,学术评价的科学性、多元性、综合性、国际性越来越强,“学术制度在不断优化的进程中呈现出选择多样化、发展趋同化、竞争加强、变革从强制性转向自主性等特征”[12],学术生产各功能模块之间不断交叉渗透,学术生产体系的工业化特征逐渐形成并凸显。
工业化是以制造业为主的机器大生产在国民经济中建立、发展并取得主导地位的过程,它代表着工业社会人们特有的价值观念、制度文化、组织形态、社会关系和生产生活方式。工业化及其塑造的工业社会,带来了理性的解放和物质财富的指数级增长,增进了人类文明繁荣,同时将人类置于价值冲突、劳动异化、精神虚无、生态紧张的现代性危机之中,遭到马克思、马克斯·韦伯(Max Weber)、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彼得·德鲁克、梅奥(George E. Mayo)、阿尔文·托夫勒(Alvin Toffler)、法兰克福学派、新卢德分子等的批判,形成了“现代性危机”“劳动异化”“后(超)工业社会”“后资本主义社会”“第三次浪潮”“消费异化”“社会人”“去工业化”等反思性理念。
工业化有五个主要特征:(1)理性崇拜。近代人文思潮和科学革命把人的理性从神学和王权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理性的不断增长成为经济社会行为的支配力量,科学管理的生产方法大范围替代传统的经验法则,韦伯概括的“工具理性”成为人类行为的主要驱动力和评判标准,“科学主义”让人类拥有了掌控一切的信心。(2)效率中心。随着工业化与科学管理理念的扩展,以及推崇效率的新公共管理思潮的盛行,理性地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经济人”假设和经济逻辑成为管理行为的主导,最大化经济利益和生产效率成为工业社会的核心追求,标准化生产和物质激励成为效率提升的主要手段。(3)科层官僚结构。工业化是不断组织化、制度化、等级化、官僚化的过程,“工业社会一个协调的、有计划、有时间、有等级、有组织的世界。”[13]科层式的社会管理和组织契约,以形式合理性的功利主义和技术主义为支撑,把权力依职能和职位分工分层,以规则架构管理方式和组织体系,将工作绩效同报酬、职位和权力挂钩,对组织成员进行自上而下的管控。(4)制度控制。工业化有一套互补的制度体系,把社会各领域各阶层的人的思维、目标和行为同化到工业化的制度框架之中,极大提升了社会生产的分工合作效率,但人的精神和社会文化因处于被控制的边缘地位而出现一定程度的衰落和庸俗化,“使社会成了单向度的社会,使生活于其中的人成了单向度的人”[14]。(5)全球化。工业化以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为中心,推动工业化的思维方式和制度体系向全球扩散,发展中国家成为依附于处于世界工业体系“中心”的西方发达国家的“边缘”存在。
作为工业社会子系统的学术生产体系不可避免被同化出明显的工业化倾向。第一,强调效率。多出成果、快出成果成为学术生产的主流取向,学术生产者和学术组织高效率生产学术成果才能获取更多资源、在学术竞争中胜出,依据效益标准构建绩效评价体系成为学术制度变革的普遍诉求。第二,重视量化评价。基于科学的精确化思维,围绕学术成果的署名、级别和数量构建起一整套关于论文著作、人才计划、科研项目、成果获奖的量化评价体系,并将评价结果同绩效工资、人才待遇、奖励、职称量化挂钩。第三,依赖高强度激励。由于监督和惩罚的实施成本大,且容易让被管理者产生被控制感和逆反心理,以薪酬、职称、职位、人才称号、平台资源等为核心的高强度激励成为提高学术生产率的主要手段。第四,科层制盛行。专门化、等级化、规则化、标准化、程序化、非人格化和技术化的科层管理成为学术管理的主导方式,对学术生产过程进行全面的考评、监督和控制。在科层教育管理制度支持下,政府成为学术生产最重要的出资人、管理者和评价者以及学术制度变迁的主导者。第五,以西方发达国家为中心。在学术生产全球化和“中心-边缘”的世界高等教育格局下,发展中国家学术生产的方式方法、评价标准和话语体系不可避免向西方发达国家靠拢,西方主导的期刊、奖项成为学术评价的高端标准,发展中国家成为西方学术生产的消费终端和利益输送方。
二、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对人性的曲解
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总体上立足“经济人”假设,更多地将人假设为自私的、理性的、主要受物质利益驱动的、被动的、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人,主张建立以高强度经济激励和严格监督约束为主的学术生产制度,最大限度利用和防控人性的恶,提高学术生产率。这种人性假设忽视了人性的善、人的复杂性和人类行为动机的多方面性,是对人性的一种片面理解,正在被不断质疑和修正。
人既有自私的一面,也有利他的一面。一方面,同情、利他、合作等善的倾向是人的天性。“同情,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感之一。无论人们认为某人如何自私刻薄,他却可能对别人的某些遭遇十分关心,对那些与他无关的事情非常热心,即使他自己从中捞不到什么好处,却也由衷地为别人的幸福感到高兴。”[15]从生命进化角度看,群体基因的延续需要群体中的部分基因选择利他行为,只有那些学会利他的基因群体才能在自然竞争中存留下来[16]。 很多时候,人们会主动寻求合作并宁愿付出成本去惩罚那些违反社会规范的人,因为行善本身能让人获得身体和精神上的快乐[17]。另一方面,人类文明演化出一系列引导人向善的规则和活动,诸如道德、法律、教育、文化、信仰等。正因如此,人类成为了地球上最懂得与人为善、互助合作的群体,利他行为在人类社会中随处可见,尽管并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做到这一点。
人的行为通常受理性指引,但人的理性是非常有限的和不完备的,针对大规模集体行动的理性计划经常出现事与愿违的结果。每个人都有理性不及的无知状态,“人脑不可能考虑一项决策的价值、知识及有关行为的所有方面。”[18]人的理性经常受到动物本能(如冲动情绪)、认识水平、心理因素和社会因素的干扰。人们经常运用其“直觉思维系统”不假思索地采取行动,而不是运用其“理性思维系统”做出深思熟虑的决策。试图依靠理性的制度设计让人做违背自身本性及价值利益的事情非常困难,“聪明”的人总会找到应付制度的方法。正如哈耶克(Hayek)指出的:普遍要求自觉地而非自发地控制或支配社会过程的野心,忽视了理性的有限性、理性与个人的关联性以及自发秩序在社会演进中的基础作用,是一种狂妄的想法,是一种让某个超级头脑控制一切事物的超级理性主义,是理性征服自然界的成功给人带来的最极端的后果,是现代科学文明自我毁灭的力量和滥用理性的极端表现[19]。
人的精神需要和精神性正在超越人的物质需要成为影响人类行为的主要力量。人既有沿生物谱系上升方向逐渐变弱的低级需要,如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也有随生物进化而逐渐显现的高层次需要,如情感和归属的需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当某一需要得到满足时,其他(更高级)的需要会随即出现,开始控制有机体,成为影响行为的主宰因素。”[20]进入工业社会,人类物质财富不断丰裕,低级需要在全球多数地区变得不再迫切(部分发达国家甚至进入了“低欲望社会”),自由、尊重、社会交往、自我实现、政治参与、科学、信仰、艺术等精神需要不断增长。在人文精神、人本主义、自由主义、后现代主义等思潮影响下,现代人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和生活方式的定义持续更新,人的精神性对人类幸福的意义渐渐凸显。单纯的物质激励在很多经济发达地区已经无法调动人们工作的积极性,人类面临的诸多难题如贫富差距、社会焦虑、人际冲突、幸福悖论也有必要诉诸精神的完善。现代社会必须重视人的精神需要,“熟筹人们对于幸福和和谐的追求以及如何成功地排除痛苦、紧张、悲哀和到处出现的无知的作祟”[21],并考虑从人的精神性出发建立有效的行为动力激发机制以及和谐的社会合作体系。
人在生产中虽然存在懒惰、被动现象,但如果通过平等协商达成共同的价值目标和制度契约,充分尊重和发挥人的自由意志与主体性,人可以在不需要监督控制的情形下自主追求组织目标。马克思指出,“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22]价值观念和认识可以作为内在动力推动人主动追求既定目标。人们生性讨厌被要求、被怀疑、被控制,喜欢根据自己的意志和需求自主采取行动。有时候,仅仅意识到某项行动是值得的或正确的,就足以让个人主动采取行动。道德、社会精神可以约束人的机会主义行为,引导人们主动选择符合公共利益和真善美的行为。韦伯发现:新教伦理塑造起的“资本主义精神”引导人们履行承诺、承担责任,克制懒惰、挥霍和自私,努力为社会创造财富,对西方近代资本主义发展起了重要作用[23]。
人不是简单的依据经济回报做出行为决策的“经济生物”,影响人类动机的因素是多方面的。行为经济学的研究表明,决定人们决策的不仅仅是经济理性,还包括由许多因素共同决定的非理性的心理因素,如心理账户、参照依赖、损失厌恶、启发式偏差、社会性偏好、禀赋效应、框架效应等[24]。人际关系理论认为,人是有思想、有感情、有人格、有社会性需求并关联于其他人的行动和周边环境的“社会人”,生产者的社会需求及其在工作中发展起来的人际关系和组织结构对其生产积极性具有重要影响[25]。中国传统管理智慧特别强调通过道德教化人的行为,倡导人们追求道义和内心的安定,不被外在的经济利益所奴役。 事实上,“完全凭个人得益的诱因去经营一个机构几乎是不可能的,纯粹以经济学定义所界定的人(理性地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人)在真实社会上近乎一个白痴。”[26]
三、工业化学术体系容易引发的负面效应
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主要以“性恶论”和“防恶”为出发点建立学术制度,这种制度构建逻辑在西方有着深厚的理论渊源和认识论基础。这种把人假设得坏一点进而总是以控制人为目标的制度体系,能够在物质相对匮乏的时代迅速调动人的生产积极性,低成本、低风险、高效率地组织人们实现生产目标,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历史进步,但与重视善良、信任、自由、自主、道德、认同、利他的制度体系相比,它也会让我们失去很多。事实上,基于人性误解的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在推动学术发展的同时,也容易给学术发展带来某些负面影响。
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有可能伤害研究者的好奇心。研究者的好奇心是知识创新最为基础的因素,国家与社会的利益通常只有和“闲逸的好奇”相契合才能成功。正因如此,“大学在走出象牙塔越来越多地参与到社会的各种活动和事务的过程中,必须积极维护学术自由、学术自治和学术中立,以保护研究者的想象力、创造性思维和大胆的探索精神。”[27]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容易减少好奇心自由生长的“闲暇”,将组织目标凌驾于研究者的好奇心之上,试图去监督、测量甚至限制好奇心及与之有关的批判性和创造性,这有可能让一些研究者(包括学生)由于得不到宽松的发展空间和正确的制度引导,迷失宝贵的学术好奇心,知识探究带给人的幸福感被学术生产的“功利心”遮蔽。
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容易滋生“异化劳动”和“人的异化”。学术生产本来是研究者自由探索事物规律的创造性劳动,这种劳动是人“自由的生命体现”。然而,在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操控下,学术生产有时候会被异化为牟利工具,“仅仅是由于外在的、偶然的需要,而不是由于内在的必然的需要。”[28]博士、教授、专家和科学研究,这些原本象征着人类智慧精华并最具崇高感、意义感和幸福感的身份或事业,在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的浸染下走向平庸,某种程度上会被异化为一种不被研究者和社会敬重的存在。
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内含一套规定好的价值观、思维方式和行动逻辑,研究者在生产和消费学术产品并获取学术资源的过程中,主动或被动地接受了它们,将自己和学术生产体系绑为一体,一定程度上为形成缺乏自由意志、批判精神的“单向度”学术生产社会提供了条件。一些研究者享受着工业化学术生产带来的物质回报和精神奖励,却不由自主身陷学术生产体系控制,遗失学术理想、学术良心和批判精神,偏离自己的“学术初心”,堕入马尔库塞所谓的“舒适的不自由”之中。一些研究者意识到了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的禁锢,并对此心生非议,只不过在高强度的制度激励和不断内卷化的竞争约束下,他们不得不违背学术精神,尽可能多地生产符合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标准的成果,很少有人敢于或者能够跳出这种体系化控制。
以“异化劳动”为代价的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在提升学术生产力方面只会越来越乏力。体力劳动和物质生产是以普遍的、可重复的物质运动规律为基础的公式化投入产出过程,易于被控制和监督,可以借助工业化生产体系迅速提高生产率。学术生产是独特的人类精神创新活动,需要以“好奇心”和“以学术为志”为牵引,往往要历经长期的知识积累和自由探索,且容易受天赋、运气、社会环境等偶然因素的影响,其生产结果和效率无法由工业化的方式保障。学术创新诚然需要利润刺激和环境压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仅凭工业化学术产生体系的激励和控制,就能让那些缺乏学术兴趣、学术精神和学术创新能力的人,产出高质量的学术成果。相反,工业化生产体系不但无法提高学术创新能力,还容易滋长学术“泡沫”,催生学术“虚假繁荣”。
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可能诱发多方面学术生态危机。其一,从“计件工资”思维和“技术主义”衍生出的量化评价,有可能将围绕学术资源竞争的数量堆积变成学术生产的主流方式,大学之理念、科学之精神和学术交流之求真,部分成为学术活动的边缘存在。其二,“工具理性”导向的学术生产方式,有可能加工出大量短平快的学术成果,越来越多急功近利的人被吸引到学术界并在学术竞争中胜出,肯坐冷板凳的研究者被逐渐驱逐出学术市场。当下,在“首聘制”“非升即走”“末位淘汰”等制度推波助澜下,学术“内卷”和科研“焦虑”不断加重,有些高校几乎容不下短期内不出成果的研究者。其三,科层管理制造出大量的非学术劳动,研究者将不可避免地在填表、报账、报奖、参会等活动中耗费大量精力,为应付各种政策指令、制度考核和学术评价疲于奔命。其四,等级化评价及其资源配置方式,容易放大研究者之间的学术水平差异、凸显学术资源配置不公。其五,高强度的学术激励容易助长人的贪欲,并借助利益分享机制衍生出学术生产利益集团,为学术不端创设诱因。
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形成了以激励控制为主的管理思维与制度框架,固化了人们对人性的误解,形成了人性认识和学术生产工业化之间的恶性循环,加重了制度和人的紧张。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容易塑造起利益交易式的制度文化框架:学术生产体系中人与人、人与组织是利益交易关系;只要不触犯法律和正式规则,个人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行为就是正当的、可取的;要想使个人行为符合既定目标,必须为其提供足够的利益激励和监督控制。在这样的框架浸染下,研究者与高校之间容易失去情感、信任和忠诚,学术生产组织成员间的关系越来越“原子化”,人们对公共事务冷漠,人际关系疏离,人与人之间缺乏真正的交流、关怀和信任,人们会越来越不愿意从事那些没有直接利益回报的学术活动。这样的框架及结果,反过来容易强化人们对人性的误解和学术生产体系的工业化倾向,让学术管理不得不在加强利益激励和监督控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四、后工业社会学术生产体系的治理思路
进入后工业社会,以大数据、人工智能等为代表的信息技术的高速发展,物质财富的日趋丰裕,社会观念、组织形态、社会结构方面的颠覆性变化,正在消解工业化的经济社会基础和思维方式,深刻改变工业社会对人性的理解及其知识创新模式、组织治理机制和社会制度体系,改变工业化教育的形态、理念及其实施机制。在此契机下,我们必须重新理解人性、学术生产和学术制度的关系,主动寻求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治理的超越之道。
(一)转变学术生产体系的人性假设与管理思维
学术生产体系变革首先要理解人的复杂性,消除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对人性的误解。后工业社会的经济、技术和制度的革新,加强了人与人之间的依存与协作,使人们逐渐摆脱资源、工具和规则对人性的限定,不再被迫追求物质欲望的无休止满足,有了更多的主动意识、合作倾向和求善动机。网络技术的发展有助于实现社会结构的扁平化以及自由、平等、多样的主张,因为互联网本身是一种去中心、去权威、平等、自由、多元的扁平化结构[29]。在网络经济时代,人们进行知识的整合、分享和创新,很多时候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展现自己的价值,表达自己的见解和诉求,向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有鉴于此,我们要在承认人性有恶的一面的基础上,重点关注人性善的涌现和扩展,综合利用人类行为动机的多方面性,探索形成学术生产体系和人性善之间的相互增强关系。
学术生产体系变革关键在于转变学术管理思维。进入后工业社会,知识生产的模式和技术创新的路径发生了重大改变,“知识生产的情境性、集体性、多元性、异质性、社会责任性和质量要求不断提高”[30],“技术创新的多元性、集成性、合作化、产业化、数字化日益突出”[31],学术管理思维也要从以“物”和“防恶”为中心的工业化走向充分关注“人”和“向善”的后工业化。学术管理目标要从数量向质量转变,追求高质量原创性成果,遏制学术泡沫,实现学术生产降速提质。学术管理评价要从短期效率向长期效益转变,注重学术成果转化及社会效益评价,营造相对宽松的学术环境,淡化学术生产的功利化倾向。学术管理方式要从机械化向人性化转变,尊重研究者的兴趣、主体性和多方面需求,关注研究者和学科的个性,让他们有安全感、归属感和幸福感。学术管理技术要从工业化向智慧化转变,实现技术和人的能力协同发展,提升学术管理效能。学术激励要从物质激励向精神激励转变,激发研究者的内在学术动机,让真正有学术兴趣、学术志向和学术能力的人按照学术规律从事学术生产。学术约束要从监督控制向信任转变,相信许多研究者能够信守承诺,主动生产学术成果,合理使用学术资源。
(二)建立差异化的中等强度激励机制
为遏制高强度激励导致的学术“虚假繁荣”、异化劳动和学术生态危机,有必要将学术激励强度降低到中等水平。其一,精简学术生产队伍,严把学术队伍“入口关”,减少对中小学老师、本专科生、硕士生、教学型教师等非专业研究者的学术评价与激励,淡化非研究型高校的科研评价。其二,弱化学术奖励。减少各类学术评优评奖和学者帽,提高奖励门槛,政府只奖励少数有重要学术创新的研究者,让优秀学者在同行和社会的认可中自发涌现。其三,提高教师待遇,让教师不再需要通过制造学术垃圾求生存,让教师有尊严地从事学术生产。其四,注重精神激励、声誉激励、道德激励、认可激励、信任激励和放权激励,调动研究者内在的积极性,让他们在学术生产中体验幸福,而不是在物质奖励和制度压迫下做违背自身意愿的事情。
建立差异化精准激励机制。在学术生产队伍中,1/5左右的人主要受内在学术动机驱动,无须借助太多外在激励便会努力从事生产学术,产出高质量学术成果,要尽可能为其提供充足的学术资源和宽松的学术环境。1/5左右的人学术能力有限或者对激励不感兴趣,产出高质量学术成果的概率较低,要将其激励控制在较低水平,引导其将工作重心转移到非学术生产活动之中。剩下3/5左右的人对外在激励比较敏感,产出高质量学术成果的概率处于中等水平,要为其提供充足激励,形成学术生产和学术合理报酬之间的良性循环。
(三)多方面变革学术生产体系
第一,重视学术兴趣、学术志向和学术精神的培育与保护。学术兴趣能为研究者提供精神激励,让他们从学术生产中获得精神满足,减少“异化劳动”。以学术为志,发自内心地献身于学科并把学术作为自己的天职,为学术抵制诱惑和甘冒风险,才能真正实现学术自由,为研究者进行学术生产树立精神灯塔。学术精神既可以规范学术生产,让研究者以制造学术垃圾为耻,也能作为一种科学信仰,指引研究者在不依赖外在激励和监督的情况下努力追求高质量学术成果。
第二,加强学术自主治理。尊重人的主动性和创造性,相信研究者有自主治理学术生产的愿望和能力。让研究者协商制定学术评价制度和学术生产规范,这样他们更乐意遵守,制度变革的灵活性更好。相信研究者的判断力,倡导学术共同体评价,让优秀的研究者和学术成果自发涌现出来,政府和学术组织只适当奖励那些取得同行认可并具有良好社会声誉的研究者。重视社会动机和高级需要对人类行为的影响,让研究者在学术交流中获得认可与尊重。“交往是人的根本需求和人们达成理解与一致行动的重要手段,通过重建交往理性,在生活世界中进行真实、公正、真诚的社会交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现代文明系统的市场经济体制和官僚政治体制借助货币和权力这两个媒介所导致的科学危机、人性危机以及生活世界的意义和机制的丧失。”[32]
第三,优化学术生态。学术生态是学术生产者在特定制度约束下围绕学术生产活动形成的生态系统,人和制度的互动决定着最终的学术生态。化解工业化学术生态危机,要从人和制度两方面用力:既要激发研究者的求善动机和学术精神,让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形成健康的学术生态认知框架,自觉抵制不良学术生态;又要让学术制度超越工业化的人性假设,不再依赖于人们对惩罚的惧怕和对金钱的仆从,避免对研究者利他精神、学术精神和主体性的伤害,让学术生产成为值得做的事业,淡化学术组织的官僚化、企业化倾向,为学术生产创设相对人性化的制度环境。
第四,加快政治经济制度协同变革。工业化学术生产体系是工业社会制度体系在教育领域的延伸,它的彻底变革依赖于整体社会制度框架的创新。近代以来,西方的工业化制度体系逐渐引入国内,为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贡献了重要力量。当前,我国正在积极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努力变革不适应现代社会发展的早期工业化理念和制度。如何全面理解人性尤其是中国文化和制度长期形塑而成的国民性,在正确认识工业化及其制度体系的必要性和危机的基础上,充分借鉴中国传统管理智慧和人类优秀文明成果,寻求人性和政治经济制度之间的平衡,走出一条中国特色道路,对学术生产体系变革至关重要。
结语
深化教育及学术评价改革,离不开对其评价理念及制度体系的创新。但是,“五唯”评价及其背后的工业化生产制度并不是教育的“专利”,仅靠简单的评价指标优化和局部的制度变革很难有效扭转。我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五唯”是工业社会进行社会生产及资源配置的必然结果,它有着深厚的人性假设基础和制度演化惯性,不仅短期内无法彻底推翻,而且对社会及组织生产效率提升仍具有不可忽视的积极意义。深化教育评价改革,不仅要跳出教育,从人性与制度的关系演进视角形成对“五唯”顽疾更加广泛深刻的认识,而且要认识到工业化制度及其学术生产体系的两面性和改革的过程性,注重人性的善及其与制度相互形塑的学习机制构建和观念文化渗透,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从社会制度和教育制度两方面寻求体系突破。尤其要注意,既不能完全破除政府和期刊在学术评价中的作用以及工业化的学术生产制度,也不能完全迷信“同行评价”“大数据评价”“第三方评价”的作用,同时要避免因“理想主义”“一刀切”“头痛医头”引发的教育评价改革乱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