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情境视角下随迁老人拾荒意义与策略研究
2022-07-15张有春周小昱文
张有春,周小昱文
(1.2.中国人民大学 社会与人口学院,北京 海淀 100872)
一、研究背景与问题提出
在人口老龄化和城镇化进程的双重推动下,老年流动人口规模正快速增加[1]。在这部分流动人群中,因照顾隔代亲人或养老等原因跟随子女来到城市居住生活的随迁老人,是学界及媒体讨论的焦点。近年来,学者们逐渐聚焦于探究随迁老人社会融入与社会适应等问题[2]。有学者发现,一些随迁老人正试图通过城市的公共娱乐空间,以参与广场舞、下棋等体育运动的方式融入城市生活[3]。与之相反,笔者看到了另一些随迁老人,他们带着乡土社会的生活经验随子女在城市扎根,但并没有试图融入城市,而是整日游走于各楼栋间的垃圾收集处,对盛满废弃与不洁之物的垃圾桶情有独钟,以拾荒为业。初步访谈时,随迁老人们反复提及,虽然子女不赞成父母捡垃圾,但小区里捡垃圾的老人仍然较多,甚至有老人因争抢纸壳不幸摔伤住院。拾荒是在什么情况下进入随迁老人的城市生活的?老人们怎样在小区捡拾荒?拾荒之于老人究竟有何重要意义?这些问题引起了笔者深入研究的兴趣。
“随迁老人拾荒”包含两个概念,一为“随迁老人”,指为了照顾隔代亲人或养老等原因,离开原来熟悉的农村或城市环境,跟随子女来到大城市居住生活的老年人[4]。本研究的随迁老人特指年龄在65岁以上,从农村随子女迁入G省H市社区生活的老年人。第二个概念为“拾荒”,俗称捡破烂或捡垃圾。有学者指出,广义的拾荒包括收荒、收购等在内的废旧物品回收利用全过程;狭义的拾荒主要指从废弃物中捡拾、分拣出售的行为[5]。本文采纳狭义的拾荒定义,特指随迁老人在所住小区内从垃圾桶中捡拾、分拣出售废弃物的行为。
近二十年来,拾荒者受到越来越多的国内外学者的关注。早期研究者基于社会排斥、社会融入、社会冲突等视角,围绕拾荒群体的关系网络、社会保障、经济资本、情感归属等对其城市生活现状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描述[6-10]。在拾荒者边缘化的生存状态下,研究者一方面对拾荒群体为城市经济与垃圾处理所作的贡献予以肯定[11-12],另一方面则认为因在收入、健康等领域面临的风险,拾荒群体急需被管理与正规化[13-14]。总体而言,早期研究揭示,拾荒群体已被贴上“底层人”“垃圾佬”等污名标签[15-16]。
随着研究的深入,拾荒者的主体性逐渐受到重视。George借助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的能力研究法,通过倾听印度拾荒女性的声音发现,拾荒者并非被动地生活在污名标签下,而是积极地融入所处的情境。田野资料显示,拾荒之余有更多的时间做家务、陪孩子,从而形塑了妇女们对拾荒的认同[17]。Makina 基于对南非茨瓦内(Tshwane)拾荒者为期6个月的田野调查指出,与已有研究将拾荒视为不理想的职业相反,拾荒是拾荒者们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首选生计。他们不仅不顾污名,还会主动建构各种逻辑使拾荒合理化[18]。刘苏站在主位立场对上海市嘉定区拾荒者的生计文化、异乡遭遇以及地方认同变化进行了深入解读[19]。陶伟、王邵续等人则基于身体地理学视角,呈现了广州拾荒者利用身体实践与个体能动性对抗城市政策、重构城市空间的过程[20]。胡嘉明、张劼颖以行动者网络理论为分析框架,将废品视为一种能不断生产文化价值、界定社会边界且具能动性的物质,从而围绕拾荒者的主体性以及动态性的拾荒聚落得以生成[21]。
与现有以拾荒者为主体的研究取向类似,本研究强调走进拾荒者的生活世界解读其行为。不同的是,笔者认为对随迁老人拾荒现象的解读不能停留在其当下的生活图景,而应将其纳入老人的生命历程中,以“生平情境”衔接过去与现在,为探究随迁老人的拾荒现象提供新的视角和思路。
生平情境(biographical situation)亦称由生平决定的情境(biographically determined situation)是现象学社会学家舒茨在论证主体间性理论时提出的重要概念。作为指导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理解社会现象、开展社会行动的依据,生平情境是人以往所有经验的沉淀,由人惯常持有的库存知识(stock of knowledge at hand)组织而成[22]。舒茨认为,人时刻都处在由生平决定的情境中,即在其所界定的物理与社会文化空间拥有自己的位置,这不仅指在物理空间与外在时间,或社会体系中地位与作用意义上的位置,还包括其在道德与思想立场的位置[22]。由于我们在延绵的时间流内所经历的并不是个别清晰明确的存有,而是不断由现在过渡到另一个现在的一种永无终止的过程[23],因此随着现有知识储备的不断积累,生平情境具有积淀于历史、呈现于现在并蕴含着未来的特点[24]。在中国语境下,作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生平情境”被研究者作为解读进城务工群体、移民群体以及随迁群体面临现实生存处境与过去生活经历之张力,调整自身行动以适应新环境的重要视角[25-27]。
笔者以生平情境为视角,采用参与观察法与深度访谈法,考察拾荒进入随迁老人生活的路径,老人们在小区的拾荒策略以及拾荒之于他们的意义,并揭示其行为背后的文化意涵。根据本研究对随迁老人与拾荒的界定,笔者通过滚雪球抽样方法在G省H市Z社区,联系到12位在小区拾荒的随迁老人,他们的基本信息如表1所示。
表1 研究对象基本信息
二、不习惯的生活与白赚的生意
面对与过去差异较大的城市生活,不习惯是随迁老人共同的现实处境。闲不住的身体、空闲的时间以及陌生的人际关系,迫使老人们想要走出家门。活化身体的劳动与打发空闲时间的需求,促使随迁老人建立属于自己的交际圈。与此同时,小区每天产生的大量垃圾以及位于小区的三家废品回收店,为随迁老人拾荒提供了天然条件。虽然每日收益微薄,但受生平勤俭自力的文化性情影响,拾荒被老人们视为一门白赚的生意。基于上述需求与供给的推拉,拾荒逐渐融入老人们的日常生活。
(一)不习惯的生活
首先,本研究的12位随迁老人在迁入城市之前,均在农村靠种地为生。扎根于土地的农业生产是老人们过去养家糊口的重要实践,需由身体力行的体力劳作完成,而长期繁重的体力劳动在给他们带来伤病的同时,也塑造了其闲不住的身体。虽然如今已离开土地,但他们的思维与行动深受乡土场域中的关系所影响[28],因此身体仍试图维持劳动惯习。
原来在老家就靠种庄稼,每年栽秧子,硬是难得栽哦,难做心慌了。现在坐在家里脚就发麻,有风湿。慢慢地走来走去才能缓和点,坐着就不好过日子,走来走去就好过日子。(访谈对象:75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1月31日)
原先在地里干多了,现在脚痛,但还是要锻炼,捡点纸壳得锻炼嘛。我也是命苦的人,闲着没事干就不习惯。(访谈对象:76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2月21日)
其次,作为过去生活在传统农耕社会中的庄稼人,老人们时间观中的忙与闲,受农事活动的节奏支配,顺应着日出日落、节气转换的自然节奏。随子女迁入城市后,老人们只能按照城市的时间节奏与儿孙的作息时间生活,空闲与忙碌不再有规律可循。对于以养老为目的迁入城市的老人而言,空闲成为生活的常态;对于需要照顾孙辈的老人而言,随着孙辈的成长,空闲时间亦会逐渐增多。如何填充日常生活中的空闲时间,成为老人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儿子、媳妇早上8点就去看门面了,晚上5点才回来,孙子也不需要我们接送。我和老伴天天在家坐起无聊得很,不晓得干什么。出来捡纸壳混点时间,日子要好过点。(访谈对象:85岁,男,访谈时间:2021年2月3日)
原先我不捡,因为早上6点我要送孙女去读书,送过去我又赶车子回来,休息一下,看看电视就弄中午饭吃。到下午4点准时赶车过去接她,等她5点下课。现在她读了初中,就不要送了,空闲的时间更多,空闲起来就恼火(麻烦)。在屋里坐起就头昏。捡纸壳好混时间,能转移注意力。(访谈对象:67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2月5日)
此外,脱离了熟人社会的随迁老人并不能像种子落入土中一般在新环境中自由生长,他们只能以外来者的身份设法插进已经形成的社区[29]。但在进入新的生活环境之后,一方面他们惦念着老家的熟人圈子,“等孙子大了,我还是想回老家,在老家几十年了,对那些朋友、亲戚还是留恋,在这里呆长了没有意思。”(访谈对象:76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2月1日)另一方面,由于缺乏与本地老人共享的历史与经验,随迁老人作为本地老人眼中的“陌生人”,自然难以融入小区既有的老人圈子。因此,走出紧闭的家门,建立属于自己的小圈子,成为随迁老人的又一现实需求。
一个人坐在家里太无聊了,走出去和这些人(指同在小区拾荒的老人)就好玩些,几个人可以摆龙门阵,大家有伴,你在家哪个和你摆嘛?有些人还是不傲(气),傲(气)的有几个,都是有钱的本地人,就是有点拽。她们看见你就走,意思捡纸壳的老奶奶看不起嘛。说实话我的性格也怪,我也不和她们说,问都不问她们姓哪样(什么)。(访谈对象:75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1月31日)
年轻人出去上班了,一个人在家无聊,我就走出去转一转。现在的朋友都是出去捡纸壳认识的,小区捡纸壳的人多,大家都认得。有些老奶奶手不方便,捆不到纸壳,我就帮她捆好。(访谈对象:76岁,男,访谈时间:2021年3月4日)
可见,在生平情境与城市生活张力的作用下,维持身体劳作惯习、填充空闲时间以及建立人际关系网络的需求,成为拾荒劳动进入随迁老人日常生活的有力推手。同时,拾荒劳动承载的经济价值则是其进一步融入老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拉手。
(二)白赚的生意
在老人们眼中,不需要投入经济成本就能有所收益的拾荒是一门白赚的生意。访谈中,在对拾荒收益表示满意的同时,每位老人均能详细说出不同废品在小区各回收店的价格(见表2),以及自己卖废品时遵循的利益逻辑。对每一分钱如此看重的背后,体现出老人们勤俭自力的文化性情。
不少老人表示,由于家人反对以及有碍面子等原因,自己原本并未打算拾荒,但当看见别人拾荒获得收益时,再也不能对这门白赚的生意置之不理。
家里人不准捡,我就觉得眼睛见不得嘛,眼红!其实我可以不捡的,我又不是过不去(缺钱)。但是看到别人都在卖钱,我又见不得。这个又不需要你下本(钱),捡了就卖,小区有三家在收,觉得太方便了,所以我也想去捡。(访谈对象:76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2月1日)
我是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才开始捡的。开始我不好意思捡,后来就是看别人都在捡,卖了钱一大把一大把的拿起,我身上却没有。我就想,反正都是白捡的,要捡就大家捡,我不捡别人就捡得更多。(访谈对象:79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2月2日)
表2 Z社区部分废品回收价格汇总
由于小区的拾荒老人较多,以及小区居民扔垃圾的时间不固定,老人们每日的拾荒收入并不稳定。对此,老人们并没有不满。“垃圾谁都可以捡,谁先捡到就是谁的。”(访谈对象:76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2月1日)但选择去哪家店卖废品,老人们则各有一套精打细算的逻辑。
好的一天可以卖11元~12元钱,差的一天只卖得到7元~8元。旧衣服每个星期三专门有广西人来收,纸壳6栋与7栋两家都收。我觉得7栋那家要好些。(访谈对象:75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1月31日)
有卖3元~5元一天的,有卖4元~5元一天的,有卖6元~7元一天的,都不一定。衣服我没有捡,我捡的是纸壳和人家装东西的水瓶子。纸壳和瓶子我一起拿给6栋那家,他给我一起算6角。有时候瓶子多,纸壳少我就要吃亏点,下次纸壳多,瓶子少他就要吃亏点。我考虑都是一样的,所以经常去6栋那家。(访谈对象:85岁,男,访谈时间:2021年2月3日)
不难发现,切身的经济利益是指导老人卖废品时的选择逻辑,但此利益并不能简单地化约为机械的经济学原理。布迪厄认为,每一场域都拥有各自特定的利益形式,利益并不具有功利主义上的超历史与普遍性,作为一种历史建构,它只能通过历史分析,以及经验观察后的事后总结加以体会[30]。质言之,在拾荒场域里,利益是老人们在特定经济条件和生平情境里的产物,需要从历史与经验的视角对其进行解读。当谈到自己每日的拾荒收益时,老人们总会提起自己过去的经历。“捡一点是一点嘛,原来日子苦哦!”(访谈对象:70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1月31日)“过惯苦日子的人,这点钱舍不得,就是一分钱落在地上,你也要弯腰捡。”(访谈对象:85岁,男,访谈时间:2021年2月3日)类似的表述常出现在老人们的叙述中。
那时候生活苦得很,经济上一点(来源)都没有。过过苦日子的人都晓得,钱不会白来,不苦不来。……有次我在一单元捡纸壳,一个年轻女的把垃圾甩在垃圾桶里,我看见里面有个小小的纸壳就去捡。她就在我面前吐口水。你们年轻人没有得这种日子过过,你们不晓得!(访谈对象:75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1月31日)
可见,老人们对拾荒收益的精打细算,并不是拾荒经济刺激下产生的机械反应,也不是绝对理性支配的刻意盘算,而是受生平勤俭自力的文化性情所形塑。同代人的文化性情是由他们对某一独特历史时间中事件的体验塑造,而这些事件又是在他们生与死的时间框架之内[31]。由曾经的“苦日子”经历造就的文化性情,至今仍影响着老人们的经济观,拾荒收益虽小,但在不需要投入任何经济成本的前提下,每一分钱都足以让老人们不舍。
在小区拾荒虽能赚钱,但并非谁都会去捡。可以说,随迁老人的生平情境是将拾荒与其不习惯的城市生活联系在一起的基础。在生平情境的作用下,拾荒承载着不容忽视的经济价值,以调动身体、填补空闲时间以及建立交际圈的方式,嵌入随迁老人们的城市生活。
三、类型化劳动与“躲着干”策略
基于过去忍脏忍臭的身体经验,以及自给自足的生计经验,拾荒被老人们视为种庄稼的一项类型化劳动。面对家人的阻碍,老人们进一步拓展自己的生平情境,发展出一套由时间错峰、空间错位、衣着伪装与随捡随卖构成的“躲着干”策略。
(一)类型化劳动
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熟悉的事物大致有两类:一类是人们过去经历过或认识的人与事;一类是与人们过去经历或认识的人或事不完全相同,但有些类似的人或事,类型概念就是从第二类情况中引出的[32]。虽然过去没有拾荒经历,但老人们对此并不陌生,他们以自己种庄稼的经历为参照,视拾荒为种庄稼的一项类型化劳动。具体而言,类型化主要体现在忍脏忍臭的身体经验以及自给自足的生计经验两方面。
首先,脏与臭是每位拾荒者都要面对的问题,但对于老人而言,忍脏忍臭的身体经验在过去种庄稼时就已积淀。
在农村挑粪种菜搞惯的人,不觉得捡垃圾有好稀奇(奇怪)。热天垃圾桶的味道要大点,冬天要好点。我本来就是农村种庄稼的人,脏我还是可以忍,这是小事嘛。(访谈对象:76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2月1日)
农民搞惯了,不讲究这些(指拾荒)脏和臭,在农村经常要去挑粪淋菜,比这个更脏的我们都做过。(访谈对象:85岁,男,访谈时间:2021年2月3日)
可见,拾荒时老人们并不需要刻意克服脏与臭,过去种庄稼积淀的身体经验,如舒茨所称的“窍门”知识,足以让老人们得心应手地拾荒,并使其形成对脏、臭持不以为然的态度。换句话说,尽管拾荒与种庄稼的情境不同,但借助相似的身体经验,拾荒被老人们类型化为熟悉的情境,变为一项与种庄稼类似的劳动。
其次,拾荒与种庄稼均为自给自足型生产实践。在传统农业社会,老人们通过在土地上精耕细作,形成自给自足的生计方式。虽然随迁老人们如今已迁入城市,但作为历史的产物,他们依旧承载着过去种庄稼时依靠自身,不向外求的生活信念,正是这种信念使老人们对拾荒产生亲和感。在老人们眼中,拾荒的从“捡”到“卖”与种庄稼的从“种”到“收”类似。
捡纸壳和种庄稼一样,都是劳动所得。……但是我说实话,捡纸壳比在农村种庄稼强。你种庄稼,种四季豆,你起码要两三个月才有得吃。你捡纸壳卖,你今天捡15块钱的纸壳,就有15块钱。这个不下本嘛,可以马上兑现。你在农村种菜,你又要下本,又还马上兑不到现。(访谈对象:67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2月5日)
如上所述,行动者所在的任何一个情境都不仅是“现在”“此时此刻”,它还是“历史性的”。也即是说,一个人当下进入的情境与他所有以往主观经验的积淀密不可分[33]。而主观经验往往以类型化的方式储存,并构成人们日后行动的基础。由此,基于自己曾经忍脏忍臭的身体经验以及自给自足的生计经验,拾荒被随迁老人们视为种庄稼的一项类型化劳动,但类型化是有边界的,边界之外的新情境,需要老人们进一步拓展自己的库存经验。
(二)“躲着干”策略
家人的反对就是老人们需要应对的新情境。访谈中的随迁老人们无一例外地表示,家人并不赞成自己拾荒。但有趣的是,家人的态度并未动摇老人们的决心,既然不能在家人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捡,那就“躲着干”。为了不让家人发现自己的拾荒行为,老人们借助日常与家人互动时的观察与反思,进一步拓展自己的生平情境,逐渐发展出包括时间错峰、空间错位、衣着伪装与随捡随卖在内的一套拾荒策略。
在拾荒方面,“躲”体现为时间错峰、空间错位以及衣着伪装。首先,时间错峰指拾荒时间与拾荒随迁老人的家人出门、回家的时段错开,这是整套躲避策略的核心。一方面,老人们会配合家人的外出时间,灵活调整自己每日的拾荒时长;另一方面,他们会利用家人平时外出的间隙,见缝插针地在小区拾荒。
姑娘(女儿)、女婿都不同意我捡,我等他们没在家时才偷偷摸摸捡点,他们在家我就不捡,每天捡的时间不一定。早上他们还没起,我就出来捡点。孙子起了,我马上回去。中午12点吃了午饭出来捡点,(下午)一点回去带孙子睡午觉。晚上他们都睡了,我偶尔出来捡点。周末他们忙着跑网约车,不在家,我捡的时间就长些。(访谈对象:76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2月1日)
我要避开他们,每天出门的时间不一定。有时候12点多,1点多钟才出来,4点过钟要回去准备煮晚饭、弄菜。一天只有两个多钟头可以到处捡,捡不到好多。有几次我看见一个瓶子就去捡,孙女看见了就说我。我都是躲着捡,不让他们晓得,晓得要遭骂。今天她(孙女)外公过生,三个都走了,我吃点东西马上下来捡。(访谈对象:85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2月10日)
可以看出,这一灵活的时间策略生成于随迁老人们对家人平日出行时间与作息规律的谙熟,是一项经过长期观察后形成的经验。此经验在不破坏自己与家人关系的基础上,成为从时间上指导老人们在小区拾荒的权宜之策。
其次,空间错位同样是随迁老人们拾荒时运用的主要策略之一,表现为到家人不常经过的地方拾荒。
儿子不准我捡,我每天等他们上班去了才出门。我脚不好,跑不赢小区捡垃圾的老奶奶,我就学别人坐在垃圾桶旁边守着捡。……我坐在这个角落就是因为小孙子看到我捡垃圾就说我,叫我不要捡垃圾。他放假我就在这里躲起,他不会来这里,他在其他地方玩。(访谈对象:85岁,男,访谈时间:2021年2月3日)
受身体条件限制,老人们不得不采用蹲守式的拾荒方式,但对于蹲守地点的选择则源于其平日对家人行动轨迹的深入洞察。通过观察与分析,老人们进一步拓展自己的经验储备,以空间错位的策略,使拾荒劳动避开家人的行动轨迹。此外,从“学别人坐在垃圾桶旁”的叙述中可以看出,经验虽不能直接移植,但可以借鉴与模仿。
最后,衣着伪装指为避免在衣服上留下拾荒痕迹,老人们通常会借助换衣服、戴袖套、围腰等伪装自己。
儿子、媳妇都不准我捡,媳妇闹得很。她说不卫生、太脏了,我们还吵过几句。……我还是想捡,但是她说得也有道理,撕纸壳的时候灰确实很大,衣服面前经常弄脏。我就买了围腰,捡垃圾的时候就戴起,快到家我就解下来,藏在门口的鞋柜里,回家她们看我衣服是干净的,就不会发现。(访谈对象:75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1月31日)
可见,对于一位有行动与反思能力的成人而言,反思过程往往对应着经验的拓展。通过对与家人争执的反思,对衣着进行伪装成为老人掩盖拾荒痕迹的一项诀窍。
在卖废品方面,“躲”体现为随捡随卖。无论当天捡多少,老人们一致表示,捡了就卖,不敢拿回去。
他们不准捡,不准拿回家,我只能厚起脸(皮)捡。但是你不把捡的拿回去,你就得不到,要被别人拿去卖。有时候我悄悄拿回儿子店里去放起,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去卖。他说有客人来看到不高兴,而且又是堆垃圾。我就再也不放了,早早地就拿去卖了。(访谈对象:76岁,男,访谈时间:2021年3月4日)
综上所述,为了不让家人发现自己在小区拾荒,老人们进一步拓展自己的生平情境,生成了一套由时间错峰、空间错位、衣着伪装与随捡随卖组成的躲避策略。值得注意的是,老人们的拾荒行动不会遵循某项单一策略,而是将所有策略内化为自己的库存知识,在需要时往往自然地结合使用。
我捡垃圾从来不让儿子、媳妇晓得,晓得他们要骂我。我住在平台下面这栋,我跑到平台上面的小区来捡,这样儿子、媳妇就看不到。他们早上从停车场开车就走,回来把车一停,从停车场坐电梯直接回家。而且他们平时也不在这里买菜,他们都是在下面买。我每天10点、12点出来捡,4点过卖完纸壳就回家。一回家我就先到厕所拿香皂洗手、洗脸,然后把捡垃圾戴的手套、穿的衣服都洗了,我天天回去都换衣服,第二天又穿一套。洗好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们回来就不晓得我捡垃圾。(访谈对象:79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2月2日)
我们的过去起着统觉与合作的作用,在我们学习过程中每向前迈进一步所达到的新平衡里,新事实很少是“生的”加进去的,而可以说是煮熟了之后嵌进去的,或者是在旧事实的佐料里煮烂了的[34]。老人们之所以对拾荒产生兴趣,正是源于过去种庄稼时的生平情境。为能长期在小区拾荒,老人们还会主动地拓展自己的生平情境,形成一套躲避家人的拾荒策略。由此可见,老人们的拾荒行动既是生平情境的再现,也是对生平情境的拓展。
四、为家而捡
一边是不习惯的生活与白赚的生意,另一边是家人的反对,在通过“躲着干”策略小心维持两者平衡的背后,拾荒对随迁老人而言,蕴含着重要的意义。此种意义在受新生活环境影响的同时,也受老人生平情境的制约。田野资料显示,老人们分别赋予拾荒以树立长者尊严、对家有所贡献以及缓解家庭养老焦虑的意义,彰显出其生平情境中家庭本位的文化观念。
当问到拾荒动机以及赚的钱如何花时,家庭的影子在老人们的回答中无处不在。
首先,就个人而言,拾荒赋予老人长者尊严。
心里开心,还是要得。自己用起安心、舒服、硬气,不是她(媳妇)看不起嘛。你要钱她也拿,但是不太好意思开腔嘛。自己有钱,想买棉裤就买棉裤。……我还不是要拿给孙子些用,她们过生日,考试考100分,当奶奶的要有钱拿给她们啊,其实你要会想,人家说赚钱干什么,为儿为女为孙嘛。(访谈对象:75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1月31日)
我一般不开口要他们(儿子儿媳)的钱,他们每个月给我1500买菜,我都是计划用。我不开口要,他们给,我就要。我捡点纸壳卖,孙子找我要钱的时候,摸(拿)得出嘛。你要是把生活费给他们了,钱就不够用嘛。……昨天孙子找我要钱,我把捡纸壳卖的20块钱都给他了。(访谈对象:67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2月5日)
对于老人而言,树立长者尊严的途径有两条:一是不主动向子女要钱;二是当孙子需要零花钱时,自己能马上拿出。可见,老人想树立的尊严需要在家庭生活中实现。在不主动向子女要钱的背后,正是老人家庭本位的生平情境中家长权威的特点,即在传统大家庭模式中,老人无论是在家庭财产掌控,还是农业生产实践中都是权威人物,受家人尊敬与信从。但对处于随迁状态的老人而言,伴随家庭结构变化以及化权威下移至子代,自己逐渐从劳动与经济空间的主宰者沦为依附者,长者尊严面临挑战。老人希望能随时给孙子零花钱的想法,更说明了这一点,零花钱不仅是老人疼爱孙子的一种表达,也是老人长者尊严的体现。如果孙辈向老人讨要零花钱时,老人拿不出无疑会使自己的家庭地位置处于弱势,失去长者尊严。而拾荒有利于老人摆脱没有收入的窘境,使其获得在家庭生活中维护长者尊严的机会。
其次,拾荒使老人能够对家庭有所贡献。受生平情境中家庭责任伦理的影响,老人们拾荒所赚的钱主要用于支付自己的日常花销与贴补家用。
捡纸壳讨生活嘛,我做得动就尽量帮儿子姑娘(女儿)点嘛。……我们在这里住的房租还有爷爷的医药费都是儿子和姑娘拿的,平时的生活费我就不好再问她们要。姑娘家有三个娃娃,每个月还要还房贷,都要靠借。儿子离了婚在跑黑车,前几天被抓了还是拿他爸爸的残疾证去,人家才把车还给他。(访谈对象:76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2月21日)
一年我还是要拿几百块给他们,这些钱都是我捡纸壳存的。儿子和媳妇是开餐馆的,收入不好,现在有疫情吃饭的人少。……家里的东西多半是儿子们买,但我还是想买点。有时候我会买点腊肉回家,都是拿捡纸壳的钱买的,一次买3斤~4斤。(访谈对象:76岁,男,访谈时间:2021年3月4日)
在老人责任伦理的生平情境中,年轻时他们抚养子女是不计回报的付出,年老以后只要自己有能力,他们依旧尽心尽力地付出。虽然目前的家庭结构已由传统大家庭模式转变为以子代为主的随迁家庭模式[35],老人们不再承担供养家庭的主要责任,但他们生命历程中有关家庭责任的印记并不会因此磨灭。作为责任伦理的一个载体,随迁老人一方面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继续为家庭做贡献,另一方面则将减轻子女的负担视作自己对家庭的贡献,拾荒的意义就是如此。通过拾荒补贴家用,老人们力所能及地负担自己的日常开销。
最后,拾荒被老人赋予缓解家庭养老焦虑的意义。笔者发现,随迁老人均拥有多位子女,但随迁通常会随生活条件较好的儿子迁入城市生活①(1)①除一位育有两位女儿的老人除外。。随迁后,虽然城市生活条件比在老家优越便捷,但老人们逐渐发现,一方面靠儿子养老并非没有风险,它涉及家庭成员秉性、子女经济条件以及家庭权力政治等因素[36];另一方面,随着自己迁入某一儿子家庭生活,其余子女为父母养老的意愿逐渐降低。在这种情况下,随迁老人一旦发现自己在城市的生活并不如意,其养老焦虑就油然而生。拾荒作为一项老人们力所能及的劳动,虽然收益微薄,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老人们的养老焦虑。
我偷偷捡纸壳被媳妇发现了,她说哪个喊你去捡的,我说钱买药用完了,平时想吃点芝麻糊没得钱。媳妇说话不好听,让我去找儿子和姑娘(女儿)拿。我的大儿子是吃低保的,姑娘前段时间又把脚摔断了,她还把我推到他们头上,我怎么好去要。……姑娘喊我去她那里住,我说我不去,她屋里老人多,我再去算什么……我不如在儿子家这里检点纸壳,每个月买药的钱要保护好。(访谈对象:85岁,女,访谈时间:2021年2月10日)
哎!就是家里老伴死得早,跟着他们让人伤心哦。前段时间大儿子打电话回老家,向我要生活费,二媳妇说这是你家老人,还说你家老人万一过世,她不会出钱。……我在大儿家生活算一般,背着说有时间只吃两餐饭,中午只吃点水果、小东西,我不好说得,少吃点给他节约点吧。……我捡纸壳想把钱留着老了做不动的时候用。你不留点,老了咋个办?老了还是想靠自己。(访谈对象:76岁,男,访谈时间:2021年3月4日)
有回顾性的目光,才有个别鲜明的体验。因为意义作为意向性成就,唯有在反省的目光下才是可见的[37]。通过随迁老人们对自己延绵不断的生平情境之反思性叙述,“为家而捡”成为老人们赋予拾荒的意义。具体而言,拾荒之于老人,具有维护长者尊严、对家有所贡献以及缓解家庭养老焦虑的意义。
五、结论
带着深厚乡土生活积淀,随子女迁入城市后的随迁老人们并没有融入城市生活,而是穿梭于小区的垃圾收集点,以拾荒为业,与垃圾为伍。此行为的背后与老人们的生平情境密切相关。
本文以生平情境为分析工具,通过探究随迁老人为何拾荒,如何拾荒以及拾荒之意义,揭示随迁老人拾荒行为所具有的文化意涵。研究发现,在生平情境的作用下,拾荒承载着老人们不容忽视的经济价值,以维持身体劳动惯习、填充空闲时间以及建立交际圈的方式,进入随迁老人不习惯的城市生活。对老人们而言,拾荒并不陌生,基于忍脏忍臭的身体经验与自给自足的生计经验,拾荒成为一项类似于种庄稼的劳动。面对家人的阻拦,老人们借助平日的观察与反思,主动发展出一套由时间错峰、空间错位、衣着伪装以及随捡随卖构成的拾荒策略,继续在小区拾荒。最后,受家本位的生平情境所影响,“为家而捡”是拾荒之于随迁老人的意义,表现为长者尊严的建立、对家有所贡献以及缓解家庭养老焦虑。
从生平情境视角对随迁老人拾荒现象进行解读,赋予个体的历史经历与主体性以空间,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有关拾荒者的经验研究。反观与拾荒者相关的大多数既有研究,要么常将不同年龄阶段的拾荒者视为一个整体,忽视拾荒对处于不同生命历程的拾荒者所具有的异质性意义;要么注重对拾荒者的城市生存境遇进行解读,将拾荒者的过往经历排除在外,使拾荒者成为一位只有现在,没有过去的人。本文以随迁老人的生平情境为分析工具,就是希望将目光聚焦于这一特殊拾荒群体的同时,将老人们的过去与现在连接在一起,以历时性与共时性的视角对其拾荒行为进行解读。
需要说明的是,由于生平情境处于不断流动与变化之中,因此,本文对随迁老人拾荒现象的解读,仅为老人们当下拾荒行动的一个片段,未来老人们的拾荒策略以及赋予拾荒的意义是否有变化,还需要持续关注。此外,在农业社会,垃圾不“废”,也不“死”。对物的循环利用是一种普遍做法,节俭、珍惜是备受推崇的美德[38]。这种态度延续到了随迁老人在小区的拾荒行动中,但并非所有随迁老人都愿意拾荒,他们为何不选择拾荒?又如何看待拾荒?仍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最后,本文强调从主位视角理解随迁老人的拾荒行动,揭示他们在城市以拾荒为业的随迁生活,但无意否认随迁老人城市融入的现实困境。随迁老人的生存状态需要我们持续关注,但理解他们当下的行为,是帮助改善其生存境遇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