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
2022-07-15程多宝
程多宝
1
天外飞仙似的,梦境里那只箍着铜圈的腰子盆忽地一闪,正是灯火阑珊之时。又一次坐进课堂,小丁不知道如何对同桌解释“飞鱼”的绝世美味,直到那只腰子盆时不时地打眼前划过,泛起暗香浅浅。七(2)班同桌时小羽,镇上的漂亮女生,小丁私底下送了个“小鱼儿”的雅号。两人认识几个月,不咸不淡。
铃声响起,到了中餐饭点。小丁舔了舔嘴角,暗香还在,辣辣的?香香的?或者酸酸的……如果以老师范读小鱼儿作文举例,那就是一个五味杂陈。
之所以聊起飞鱼,缘于小鱼儿嗜好。天知道,刚上初一的女生,难道属猫不成?十二生肖哪有这种属相?十一二岁的丫头片子,馋鱼如命不说,还独爱鳜鱼,“口味重”啊。鳜鱼,价钱好贵的,上品相的那种,大饭店早就盯上了,一斤半上下一尾的,一斤三四十块钱,她家既不开矿也说不上土豪暴发户,凭啥呢?
小鱼儿杏眼圆睁:其他的吃不惯,一闻就吐。味蕾记忆?我也不晓得。唉,妈妈惯坏了呗。要不,给你一块,像不像你的飞鱼?
那天,学校食堂后面,一片坡地,绿草萋萋。小丁拗不過同桌盛情,夹了一小块鱼尾,红烧鳜鱼。尽管小鱼儿母亲烹调手艺极为讲究,佐料一样不少,但还是没有乡愁的味道。
飞鱼,只有封江的那种鳜鱼,才是老家人嘴里的“飞鱼”?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小鱼儿一知半解。这个实诚的乡下同桌,数学与自己半斤八两,毕竟英语、语文两门课,自己能甩人家几条街。小丁乡下读的小学,英语几乎零基础,赶不上城镇学校倒也无可厚非。作文写作方面,经过交谈发现,小丁几乎没读过课外读物。如此一来,小鱼儿猜出几分,估计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红烧鳜鱼,十有八九不是野生的。难怪小丁奚落过,“一嘴的饲料味。”
可能碍于情面,小丁给了个不靠谱的表情,一转身与其他同学谈笑风生。他们这个班住校生,没心没肺的追风年纪,午餐哪有心思坐在食堂安分守己,动辄捧着饭碗扎堆草坡。这所乡镇初中,位于城郊接合部,私立性质的民办中学,前些年升学率蛮飙的。小丁这样的乡下学生,住校生凤毛麟角,若是走读每天往返,时间费在路上不说,家里一个爷爷,村人喊老丁的那个,身子骨病怏怏的,的确管教不了多少。
老丁身子骨虽说漏气,好在还能对付日子。老丁与儿子大丁电话里合计过了,小丁选择住校,贵就贵点。大丁这些年多在外地务工,好像前一阵子感觉是在上海浦东工地,每年打卡回家的款子还行。大丁隔三差五电话过来,视频时小丁有次只是哼哧几声,眼前重叠着每周日傍晚,一辆白色宝马停在校门口,与雍容华贵的美少妇挥别后的时小羽,步入女生寝室的背影渐行渐远,如一尾惬意的鱼儿,出没于潮水般弥漫的校园林荫道。
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是不是时小羽款款而行的步子,如鱼儿游弋?小丁这才想起“小鱼儿”这一绰号。有次,时小羽居然心花怒放:谢谢啦,中国好同桌!小鱼儿,本姑娘喜欢。
所以,那个灯火阑珊之夜,小丁忽地梦到了那只腰子盆。这种盆子,长长的弯弯的两头翘,椭圆身子中间一道金色铜箍,形状如只猪腰子模样,更多用途算是小船的替代品。稻堆山山脚之下,一条绸带般蜿蜒的水阳江,算是长江支流。这一带属于圩区,沟河塘汊纵横,水乡人的两条腿,一条趿拉的是鞋子,另一条只能是船。这种一人挑着即可下水泛舟的腰子盆,家家都有。只不过鱼塘陆续承包到户,小丁家的腰子盆闲置存放农具的小屋。乡下人过日子,处处精打细算,腰子盆囤着口粮,硕鼠不易得手。
大丁外出务工,腰子盆让人一时难以想起。记忆里,大丁是搞鱼好手,那只腰子盆经常在他的肩头摇曳,坠在另一头的自然是大半篓子的鱼。当然了,有时是只大桶,半桶活水散养的鱼儿,一路跳着不甘的舞蹈。小丁记忆里的美味鱼儿,特别是那种封江鳜鱼,就是大人们挂在嘴边上的“飞鱼”,大多是父亲三九天里“摸大冷”或是“摸小冷”时的战果。相传,这两项“鬼门关转圈”的“两摸”绝活,出了稻堆山还真难以撞见。对于丁氏家族来说,更是独门绝技。别说大丁得了祖传,老丁壮年那当儿,可是方圆十里名不虚传的“老摸”。
2
小丁想的是,要是小鱼儿吃到飞鱼,哪怕一次口福,会不会认同自己?或许有可能在语文和英语这两门课上拉自己一把?比如说,如何提高作文写作,要是顺带着讲讲背诵英语单词的技巧,岂不是美事?说不定中考下来,两人一起考入好的宣城中学,再次成为同桌也不是没有可能。
小丁的英语,小学没什么基础。加上自己读的还是最后一届五年制。现在的七(2)班,小丁英语“傻白甜”。更担忧的,小鱼儿似乎说了,她的宝马妈妈有了新计划,说是准备安排进城就读,到宣城市环城西路一带新创一家公司,那里毗邻宣城中学,那可是省重点示范高中……
其实,没必要转学。新环境,一时半会适应不了;再说了,我们学校直接考宣城中学,比其他学校还容易些,那种“兜底指标”名额,自己要是语文、英语两门课咬紧了,将来物理化学生物等课程,自己不信出不了彩……有次,小丁漏了一句,小鱼儿一脸的云淡风轻。如此一来,即使以后挽留不住同桌,让人家品尝一回飞鱼美味,也算难得同桌一场。
飞鱼,纯天然纯野生……封江的那种鳜鱼。小丁一度不知道如何修辞,这方面小鱼儿可是行家里手,人家是学习委员兼语文课代表。那个嘚瑟的瞬间,小丁似乎有种眩晕的快感。小鱼儿的碗里,还剩一小口米饭,“那……说好了?红烧鳜鱼,下星期,我等着,饕餮一把,过把瘾……”
“饕餮”这两个字,小鱼儿发出的声音,是悦耳的那种。愣了片刻,小丁还不明白这究竟是哪两个字呢,眼前早就没有了小鱼儿的身影。
3
父亲不在家的日子,对于小丁来说,大丁依旧在家。只不过,眼前晃来晃去的这个父亲,是一位更老的父亲。不是么?父亲的父亲——爷爷老丁这些年所尽到的,依旧是另一种父爱,或者说是父爱传承。
在孙子面前,老丁从来没有说过“不”字。抛开隔代亲这一层,更重要的是小丁自小没了母亲,儿子大丁几乎在外打工,眼下疫情原因,又是万里之遥,一时半会的见面想也别想。既然孙子的同学想吃一口飞鱼,老丁即使咳嗽起来如拉风箱,哪怕这把老骨头丢在江里,就是折了沉了,那也值了。
封江鳜鱼,在水阳江这一带,往年曾经贵为贡品。若不是皇帝老儿口谕过的,谁还敢称“飞鱼”?
“爷爷,算了,三九天呢。”小丁心疼得有些怕了。
“孙子,你爷爷说起‘摸大冷’,稻堆山谁敢吹牛?”
“要么,明早上街,去新河庄,买几条,小点的,也行。”小丁捏了捏贴在胸口的口袋,那里还存着10元钱。10元钱,能买几片鱼鳞?父亲当年承诺过,不管大考小考,进一次全班前三,奖励10元;考上全校前三,奖励50元;要是第一,100元——红彤彤的那种大钞,毛爷爷语重心长的那种目光。
因为小鱼儿的存在,王者地位不可撼动。撑破了天,小丁也只是闪烁了一次,而且只能是数学课一次小考。
“现在,哪能买到‘飞鱼’?长江禁渔十年,渔民统统上岸。真有胆大的敢下水‘两摸’弄到几条,市里的大宾馆,早就闻着味儿赶来了。”老丁的咳嗽一下连着一下,小丁在灶屋里做作业时感觉到了,爷爷正在腾挪腰子盆里的口粮。
爷爷老了,不能像以前那样“摸大冷”了,看來这次,蹲在腰子盆里,去水尖头那一带抠石头缝?
正是三九天。三九四九冰上走,三九四九狗咬手……这些,小丁怎不知道呢?当然了,他知道的可不止这些。特别是小时候,看过好几次,爷爷“摸大冷”时的神采。
那——可是爷爷大半辈子里难得的高光时刻。
4
如果征集“非物质遗产”类乡风民俗,稻堆山一带的“摸大冷”因其惊险、刺激,成为汉子爷们大显身手的绝活,早年一度盛行,足有资格写进县志。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穷?要不,哪个汉子爷们愿意潜入三九天的江水深处,以热哄哄的身子对抗刺骨寒冰?
记忆里的那天,爷爷没有咳嗽,一次也没过。一边还与岸上说笑之际,突然一个猛子沉入水底,半晌也没看到冒头。天临三九,封江鳜鱼被鱼贩子们炒出天价。只有“两摸”才能抠出那些藏在石丛中的飞鱼,特别是“摸大冷”的这种。
快要扯开嗓子哭喊的当儿,不远处的水面,刚才似乎还有一层碎玻璃似的薄冰,突地升出一股水花,像是一捧白菊怒放。那天“摸大冷”的汉子下饺子似的,稻堆山跟来了七八个,只是老丁最为年长。那朵菊花升腾开来,水泡支支吾吾。本是冰嘎嘎的天滴水滴冻,水花丛中冒出头来的老丁,双脚踩水,嘴里叼着一枚乱摆的鱼尾,先出水的左手举起一条,等到右手冒出来时,还有条更大的鱼儿……那个造型,类似戏台上的武将亮相。
爷爷如蛟龙出水,岸上的小丁立马点燃篝火,这是必须的,刻不容缓。好在那种巴根草还是暑假那会,从稻堆山的山坡铲出的一块块草皮,摊了几个太阳,晒成锅巴样的嘎崩脆。一点即燃的火堆,因为草根粗壮特别抗风。当然了,“摸大冷”汉子必备的还有烧酒,那种闷一口像是火一样烧穿肚子的烈性老白干,以及一件宽敞的大棉袄。
猫着身子的小丁,就是为爷爷做下手活的。再钢铁的汉子,要是没一把火烤,没一口酒灌,没有烘得热乎乎的棉袄包裹,哪个还有胆子再“摸”一次?也就在那次,小丁忽然看到,上岸的爷爷一路跌跌撞撞,一出水就苍老得有些特别。那三条鱼儿迅即被扔进大桶,溅出的水珠落在小丁肩膀,转眼间成了冰坨子。爷爷像是踩着弹簧,私处似乎突然没了,如同缩进身子,倒是寒风中的两排肋骨清晰可见,像是铁路上的枕木,又像电视上看到过的琴键,那种拉开的叫手风琴的乐器。
跟过一回,小丁冻得受不了。在心里,他一次次地喊着不怕冻不怕死,誓死也要做个秤砣,跟屁虫一样挂在爷爷的影子后面。可是,河面上很快被冻僵的波纹,还有呼啸的山风直咬耳朵,让小丁有些小便失禁。
你……晓得这份苦,够了。好好读书,考大学,成为公家人,坐办公室,有空调。到爷爷这个岁数,老了,做不动了,有退休工资。这番话,爷爷说过好多遍,每说一回忘不了责备一回大丁。也只有小丁这次提到腰子盆时,爷爷这才吐露实情。为什么好长时间没见父亲?原来,大丁为挣大钱,去了遥远的地球斜侧方:非洲,阿尔及利亚。
去那么远?难怪好几个星期都没视频。小丁叹了口气。
国家派遣,劳务输出,挣得多,美元结账。爷爷说的这个,小丁知道一些。好多稻堆山青壮年出了国,合同一签就是三年。那边苦了三年,有人城里买商品房,还有的镇上置办二手房商铺,甚至还有的光棍条子,带回了外地打工女子做老婆。
父亲……会不会也买一个?自己会不会有了继母?像是看出小丁的顾虑,老丁连忙说,不会的,我儿子,老子心里没个数?我们只想城里买房。那时候,你能到宣城读书了。就是考不上宣城中学,还有二中三中,真要是差分,花钱也要买进去。
小丁态度明确了,现在还不想去。与小鱼儿约好了,他俩即使考砸了,也能拿到宣城中学“兜底指标”。要是上了二中三中,那就等于初中三年懈怠了。“爸爸要是真能挣大钱,不如请家教,一对一的那种。”那种家教广告满天飞,这所乡镇中学通往城区的公交车上,雷同的广告词让候车的孩童们,哪个不是朗朗上口?
停了停,小丁又补了一句:一对二,也可以。
可是,即使一对二,小丁也要AA制。上次,小鱼儿剧透了,宝马妈妈有这个打算,准备从城里带名师过来,大不了……多踏几脚油门。
小鱼儿的妈妈,真的带来家教名师?与其这样费劲,会不会让她转学?想起宝马轮子每次掠过校门口,风一般酷劲,小丁想到的是尽量挽留小鱼儿,比如承诺的飞鱼,就是诱惑,甚至没有之一。
只是,爷爷身子骨今非昔比,走三步至少咳嗽一声,有时还是一连串的。“摸大冷”的汉子爷们,到头来又有几个不是凉了肺?那股寒气进了身子,怕是后半辈子也脱不干净。爷爷这才六十出头,身子如同朽木,要是一碰,小丁生怕碎成一地……
突然间,爷爷笑了笑,好一会儿,没见一声咳嗽。小丁知道,这是爷爷自行憋气,如同重温当年“摸大冷”时的水底憋气。听说孙子在女同学面前有过这么一次承诺,老丁决定重出江湖,哪怕铤而走险,只要将来孙子考上宣城中学,他这把老骨头,值得拼一回刺刀。
爷爷难得的胸有成竹。小丁知道了,这回有了腰子盆,爷爷金盆洗手之前,准备来个“摸小冷”。
村里,难得看见几个精壮劳力,有的进城务工因为疫情一度不让回来。要不然,何苦爷爷赌上这么一把?
5
稻堆山脚下,那条蜿蜒而去的水阳江,说是长江支流,其实只是一条长河。多少年了,河堤还是冬季兴修水利时不断加高夯实的土埂,每到汛期,存在或大或小的隐患。长长的圩埂但凡有个转弯地段,为了护住外埂泥土不至于被雨水与激流冲刷,自下而上用石头层层叠叠地码成城墙般坚固的壁垒,远远望去成了一道好看的弧形,那就是人们所说的水尖头。当地人知道,季节“进九”之后,那些狡猾的鳜鱼、鲶鱼、昂丁鱼等,一般躲到浸入河底的水尖头石丛缝里蛰伏,不食也不动。
这其中,这个季节以“两摸”搞到的鳜鱼,必须赤手抓捕方可得手,因而一度成为稀有“飞鱼”。如果“两摸”汉子们看到的是那种淡淡的黄绿身子点缀几枚黑斑花纹的鳜鱼,即使手上被鱼鳍划出血口子,倒也忘了疼痛。
仿佛打了鸡血一般,老丁重操旧业。“摸小冷”绝技,其实就是身子陷进腰子盆里,两手探进石头缝丛,以手掌热量吸引鱼儿自投罗网,比的就是定力和耐心。老人古话,别看鱼儿冷血,石头缝里闷久了,特别是寒冷的三九之夜,它们熬不过人。
可是……三九严寒夜半三更的,高高卷起两只袖管敲破薄冰,硬生生地插进水里,扎骨的滋味会让全身麻木。直到上岸后身子暖了好一阵子,酥痛感觉这才还原。也只有这样,鱼群感到人手热量,渐渐偎依过来,直到被人捧出水面,它们也很难扭动一下身子。
哈,飞鱼,原来也是不能飞的呆子鱼——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等到那捆巴根草,好不容易拢成几堆,小丁的手指伸不直了。那是一点就着的引火好料,火苗子往上直蹿,风儿几乎罩不住。携带的几只防风打火机,幸好还有一只能用。这次,小丁特地背了几根硬柴,等到火堆燃起,让火星子在风里尽量多亮一回红嗓子。说不定爷爷一会儿出了腰子盆,烤火、咕酒、披棉袄……少不掉一阵与风儿较劲的咳嗽。
小丁往水尖頭望去,那只瘦小的腰子盆,月光下看不真切。爷爷呢,怎么没了身影?听动静,像是趴在腰子盆里,好半天没动弹。人鱼之间正在对峙,爷爷双手插在水里,卡住了,还是被鱼鳍划破了?
忽地,小丁慌了,胸口突突地跳,身上的血流狼奔豕突,居然感觉不到冷了。直到逼近那边,这才看到一束光,清白白的光柱,从爷爷叼着的手电筒里射向水面。爷爷身子几乎贴进水面,腰子盆另一头翘成仰角,像一条静止的飞鱼悬停江面。爷爷探进深水的身子,似乎没了双臂?风儿起势,江面不时打着旋涡,裹挟而来又忽闪而去,似乎要一件件剥光小丁厚厚的棉袄棉裤。
不由地缩了缩身子,小丁忽然间觉得自己无依无靠。仰了仰脸,好圆的月亮,像极了母亲的脸,只是世上最为亲切的那张笑脸,面如满月的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忽地,月儿像是一伸手,捋了一大把絮云,一堆堆云絮归拢,瞬即遮住满天满地的光亮。天色阴了,母亲没了,月亮闪了。是不是月亮不忍心,天寒地冻的,空荡荡的江边,竟有如此死磕的爷孙俩!
老丁嘴里的那束灯柱,忽地往这边扫了一下。那是爷爷发出的信号,转场?这个水尖头,一无所获?爷爷能不能熬得下来?小丁的心里紧了紧,有谁躲在里面,一上一下地抓?
准备升火,烤棉袄温酒?还有身边那只大桶,大半桶水还要不时地晃荡一下,要不然一会儿上了冻,怎么养鱼?
6
一双手,是不是冻了,没了一丁点热气?老丁坚信自己,可能一时还没探到鳜鱼窝。
这是第几个水尖头?“飞鱼不过三尖头”,当年师父传承下来的,可灵呢。再说,多少年没人“两摸”了……还有的是,自己下水前咕了半瓶烧酒,手掌搓了好一阵子。
总算,有动静了……老丁嘴里的那束光,电池不大足了,水面有了些泛黄,如哭红的眼。
好在,摸到鳜鱼窝口了。
长江开禁十年,今年头一年,再熬上九年,老丁怕是等不及。如此一来,这家独门绝技,只能带进棺材。唉,现在的有些人,捕鱼不讲道德。有人做了那种米粒眼儿的拖网,机器一响,从江这边拽到江那边,一江鱼儿怕也要断子绝孙。更作孽的是电鱼,这不是斩草除根?以后子孙们吃啥?难怪政府想到长江禁渔这么一招。
封江鳜鱼,若是摸到窝口,一窝最少十几条。最先咬人手指的,多半是守在窝口的雌鱼,当然也会冲上来几尾愣头青似的鱼崽。老丁的手指有了触感,那是鱼群偎依而来的水流。师父以前传过诀窍,那条作为母亲的雌鱼,最先不能捧出水面,它要顾及孩子;若是捧起,死活不愿离开事小,弄不好刺你一手血,不知要痛上多少日子。这时,摸鱼必须守株待兔,两手纹丝不动,等着鱼崽游到掌心。只要捧出一尾,雌鱼没准儿急了,下次再探出双掌,第一个找过来的就是这位寻子心切的母亲。做母亲的雌鱼一旦离开窝口,其他的鱼崽一个个等不及,齐齐儿沿路找来,直往你的掌心里钻,哪怕接下来的双手没有一丝温度,一窝端易如反掌。直到一窝鱼儿,齐齐归拢到那只大桶,它们这才有了警觉,或者说有了一丝惊慌。因为雌鱼的存在,十几尾幼小的鳜鱼苗儿簇拥于雌鱼的庇护之下,如一家人结伴似的。
老丁叹了口气,这一窝鳜鱼让人失望,小的没有飞鱼味儿不说,甚至还有一股奶腥气。直到回过神来,岸边的火堆旁边,急不可待的孙子一声声喊,“爷爷,蹲下来,快烤火。”
如一片风中不肯坠落的树叶,老丁浑身打颤,那只酒瓶,好一会儿也没递上嘴边。手电光柱有些微弱,小丁看到爷爷的两手红得发紫,要是白天里看,颜色肯定像那种刚下锅的虾壳。
怎么,出血了?爷爷的两只手,滴着血。
“赶紧的,回家。”爷爷只说了一句。小丁知道爷爷撑不住了。看他颤抖着穿好衣服,挑着腰子盆的步子,还有晃荡的那只木桶……幸好,前面只有十几分钟的山路。
月色复明,清冷冷洒在山脚,白粉粉的,似乎一路有了咸味。山风忽地发了脾气,像是谁家婴儿哭夜,只是逐渐被爷爷的咳嗽声笼罩住了。原本十几分钟的山路,小丁看到前面的爷爷走不动似地,一路咳嗽喷涌,又被大山无情挡住,一把撞得粉碎,扔给了爷孙两人。
一下,又一下,像是班级排练的大合唱,生出一种和弦似的旋律,一路敲打着小丁。刚一到家,被子刚一拉上,说来就来的梦境怎么也抵挡不住。
这次,小丁没想到的是,真的梦见了小鱼儿。
7
这窝鳜鱼,数了几遍,一共十九条。一条大的,十八条小的……若是天刚蒙蒙亮赶到街上,准能卖个好价钱。当然了,最后得留下一两条,爷爷做一道“红烧飞鱼”,让小鱼儿尝个鲜。正好明天是星期天,到校后就能在小鱼儿面前兑现承诺。
还是稻堆山前五六里路远的那个街道,新河庄镇。只是后来,小鱼儿怎会出现在这里?小丁一时有点蒙。眼前的这只大桶,一家子鳜鱼静卧,没有一丝喧闹。没办法,菜市场那几家卖鱼的,他们不仅有摊位,还有电子秤,以及剖鱼剐鱼的全套家伙,最主要的是那种供氧泵,不停地喷涌着炫耀似的气泡。小丁哪有呢,带的还是钩子秤,十六两一市斤的那种老秤,给顾客盛鱼的塑料袋他也没有。
“野生的,飞鱼,封江鳜鱼哦——”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小丁叫卖开来。怎么喊不来人?一个初一学生,第一次街市叫卖,脸红脖子粗的。
买主围过来了,好几个,有人冒了一句,“哟,飞鱼,野生的?”
“摸小冷,手上还淌血。”老丁一副谦卑的神情,手上虽说不再流血,血痂还算新鲜,这点不用怀疑。那几个人懒得看一眼老丁的血手,有人点了点雌鱼背部,水花一翻,吓得一个激灵,“三四斤重吧,哪家吃得起?这么一堆小不点儿,倒包,这个价,干不干?”
这价砍的,血淋淋的,腰斩啊,让人头破血流的那种。又不是跳楼大甩卖?小丁急了,这帮城里人,不晓得“摸小冷”受的那种死罪,吃的苦齐腰深。要不是想着兑现对同桌的承诺,爷爷老迈年高,怎么会……小丁一转脸,怎么了?爷爷呢?那……不是么?爷爷怎么与小鱼儿搭上话?他们俩,怎么认识了?
“闪开!不卖了,不卖了。”小丁急了,想喊回爷爷。要是时小羽知道自己上街卖鱼,还会吃“红烧飞鱼”么?小丁吼叫着,一声又一声,爷爷却一副不理不睬。直到自己的身子被人搖醒,外面的天,早已亮得透彻。
原来,是爷爷吓着了,情急之下推醒了孙子。
摘了帽子的老丁,额头一层细汗,间隔儿冒着热气,脚边的那只大桶空了。
爷爷说了一句,不轻不重,“想了大半夜,还是放生了。”
小丁这才知道,自己倒头睡得深沉之时,那只大桶里的一家子鱼儿,闹出后半夜的不安生。如果没了那只雌鱼,这窝鱼崽,一两重都不到的身子,岂不等同于是从小没娘的小丁?宁愿五更起床,不愿三岁没娘。孙子还没学会走路,母亲没了……一时间,老丁想起不幸病故的儿媳,临终时不肯闭上眼睛的样子。也就从那天起,老丁与大丁一起答应了这个苦命女人:每到农历初一十五,丁家焚香净手不沾荤腥……
今天正是农历十五,怎能杀生?那十八条小鱼崽,要是没了娘,不也像是自己的孙子一样?还有啊,自己的儿子远在非洲……出门在外,天遥路远的,好歹算是放个生,积点德。
鳜鱼一家子刚一倒入水阳江,那一刻,爷爷老泪纵横,似乎感觉有了十九朵云彩落进江河,成了飞鱼模样。
8
返校路上,小丁想着如何与小鱼儿解释。想了千百种理由,说服不了自己,小丁一横心,想算了,即使小鱼儿埋怨自己吹牛,信不信也由她了。
一辆白色轿车进了校门,小丁突然有了些冷,躲在男生寝室一角静观其变。这次,那辆白色车子不是宝马,进来的是另一个班同学……小鱼儿,一连两天都没见上。问过同学,都说不知道,班主任老师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请假了,没说原因,一个星期吧。
这两天,有了学校如期举办作文竞赛的消息。原本代表七(2)班参赛的时小羽缺席,名额不能浪费,老师临时派了小丁。考虑到毕竟自己也是备胎,再说七八九三个年级一起同题作文,还是一次混合比赛,自己只是七年级新生,成绩好坏也没压力,于是小丁信马由缰,那个月夜的冷,让他一气呵成洋洋洒洒,破天荒地得了全校冠军。
远在非洲的大丁,这天一大早发来视频祝贺。也不知跟那边的时差究竟几个小时,反正父亲身影后面的山峦光秃秃的,让人好生凄凉。父亲这次转了100元红包,简短的几句聊天,小丁知道了,阿尔及利亚那边的这些中国农民工,成天居住厂区集中管控,想家的时候只能发个视频,更多的是打扑克牌消遣,有时少不了来一点小赌博,就算赢了红包,一时也没地方花。
“全买菜票,就当我和爷爷奖励,吃点好的,别那么节省。”得了父亲指令,小丁看到食堂里那张皱巴巴的菜谱,第一次有了难得的招摇。哦,怎么还有这个?开了天眼的一道菜:红烧鳜鱼。
小鱼儿,快看啊。一回头,小丁眼里有了潮湿:哪有什么小鱼儿?同桌啊,你在哪?
座位的那端依旧空着。下周,小鱼儿会不会来?还在那方草坡,中餐时有女生剧透,时小羽哪里有病,是她妈妈的套路,极有可能转学城里了。因为有人看到那辆宝马车似乎换了司机,像是秘书身份的派头一路吩咐着什么,校长送别时跟了好远,腰杆从没弯到那种低低的角度。
就没有给自己留下几句?小丁想,等这个星期回家之前,班主任统管的手机归还之时,他会立即调出小鱼儿微信头像,届时很可能的,好一阵子乱云飞渡:要不要语音视频?她会接么?
这学期,学校出了新规定,走读生不准带手机入校;住校生手机统一交班主任保管,一周收发一次。
这一节课,老师讲到快结束,小丁还是听不进去。仿佛有条飞鱼,倏忽一下,眼前飞过去,又飞过来。窗外,一眼即可远眺的学校大门,好长时间不见一辆车,直到眼睛有些酸了,终于有辆白色的轿车,疑似宝马的那种,如一条飞鱼,一头扎了进来。
是不是你啊,小鱼儿?小丁禁不住想,周末快点到吧,真的等不及了。还有呢,他好怕好担心,说不定刚一开机,手机微信里会不会有了这样的几行留言:“丁振兴:中国好同桌,加把油,再过两年,我们宣城中学,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