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素描
2022-07-15米来
米来
涨 水
端午节的前一天,包好了粽子,染红了鸭蛋。梦境里听到屋里叮叮当当响,闭着眼用脚去找鞋,却踏进了深水中。赶紧把灯拉亮,笑着骂一声:这么快就进水了。拽起家人,也不慌也不乱。男人把门板卸下,女人把碗筷往楼上搬。水已经把床板顶了起来,小妮子小娃子还在床上沉睡不醒。
大水不声不响地从门缝往里挤,仿佛谁家淘气的娃子。进了屋,打着卷,推一下墙,推不动;转过身去拍门,拍不响;回转头来把坛坛罐罐碰个不停。女人仿佛在和水玩游戏,在屋里追着盆罐来回转。水进得越来越多,大人只好把娃子妮子拍醒。一家人懵懵懂懂往楼上爬,水就顺着楼梯跟着在后面追。追到大天亮,水停了下来。站在阁楼上朝外望,镇子仿佛建在水中央。
水涨得急时,湖水浑浊不停。从上游不断地有东西漂来,一根木头,一个酒坛,一堆稻草,一只凉鞋……河豚一群一群顺流而下,它们时而从水面上探出脑袋,露出白生生的身子,还有那一对乳房。偶尔有人从上游漂来,各有生死。
水静下来时,看水中的镇子,竹楼就泊在水面上。竹篾墙被推倒了,漂在水面上,从你家连到我家,仿佛是水中的小道。卖菜的撑着船过来了,隔着淡淡的水烟,船上晃着一个倩影,水蛇一样的长辫子倒影在水中扭动着身影。
水雾中孤零零游来一只陌生的鸭子,洁白的羽毛仿佛浸透了晨露,那纯净的眼睛里含着晶莹。它脉脉含泪注视着人类,悄悄地游过来,又悄悄地游回去。小娃子沿着竹篾做的小路追过去,如果碰上了大人,大人就把小孩子拦住说:别追别追,那不是鸭子,是水鬼。娘听说后,就向鸭子投几只粽子说:水鬼水鬼,别缠我家小孩!可是总有几个没有看住的小孩子,追赶水面上的鸭子没了影。
早上的雾霭,随着竹楼的炊烟,在水上的小镇缠绕。大家盘腿坐在竹楼上,照样吃粽子。妮子们脖子上挂了染了红绿颜色的蛋兜,那碎碎的穗子在妮子胸前飘动。娃子们脑门上用雄黄酒画了一个王字,手中抓一个染了红的鸭蛋,顺着小道四处跑,凑在一起比试谁的鸭蛋大,谁的蛋壳硬。
当太阳催散雾霭,湖面上响起赛龙舟的鼓声。一家人就站在竹楼前,看龙舟从远处划近,又从近处划远。在水中放一串鞭炮,于是鞭炮声不绝于耳,水面上弥漫着火药的香味。水上小镇的端午节开始了,谁家的二胡拉起来,悠扬而绵长。有敲打竹板的声音传来,伴着听不清的唱词,那是镇上老人在祭祀。
入夜,人静了,水的波浪不肯静。男人在水中击打,女人只好揭开一块楼板,脱光了身子,像鱼一样滑入水中,尽情戏水。有水性好的后生,瞅准了谁家的妮子,吸一口气,扎个猛子钻进水中,进入妮子戏水的房中。碰上烈性的妮子,把后生咬个鲜血淋漓的,踹出来。碰上柔性的妮子,就瞒了大人做了一对水鸳鸯。
鄱阳湖的水,年年涨,年年落。小镇的竹楼,年年要经历水的浸泡。如果哪一年忽然不涨水了,湖边的人家会想念水。想念水的时候,他们会痴痴地说:今年不涨水,田地就要干旱呐!
放 排
清晨,薄薄的雾霭如轻纱一般,在宽广的湖面上张开。一群鹭鸶在湖畔踮着脚,伸展着长颈。野鸭匆匆钻过草丛,发出呷呷的叫声。有水鸟斜过翅膀,如剪纸一般,仿佛贴在半空,一動不动。太阳慢吞吞地从湖面上探出一点,就以夸张的速度把半个湖面映红。忽然,有一爿竹排从太阳里破体而出,紧接着竹排就以铺天盖地的气势,浩浩荡荡地冲了出来。
四五月的天,梅雨的季节。雨水淅淅沥沥,湖水荡漾起伏。雾气、湿气、寒气把湖面笼罩,连绵的竹排在无边无际的湖面上,仿佛一只失群的孤鸟在游弋。竹排经过三江口,这里涛声迭起,波浪汹涌。排工们瞪大了眼睛,站稳了身子,叉开双腿站在竹排边。浪头扑过来,把衣服打湿了。又一个浪头掀过来,把竹排冲偏了航道。再一个浪头盖过来,竹排就泡在水里面。
浑浊的湖水打着卷,滔滔的湖水吼起声。竹排如一片破布,被风撕扯着,被浪推搡着,随波逐流。忽然,有一条巨蛇在湖面上探起半截身子,仿佛一根伫立在波浪中的桅杆。它那吐出的长信子,仿佛是桅杆上的一面旗子,迎着竹排飘扬。排工们心中打个冷颤,叫声不妙,急忙想调转方向。可是风急浪高,竹排斜着身子,摇晃着向巨蛇冲去。一个壮实的排工想力挽狂澜,吼叫着用竹篙扎进水中,将整个身子的力气灌注在两臂中。一个浪头扑来,竹排忽然向一旁滑去。那个排工双脚失去了支撑,但见他凌空挂在竹篙之上,只一瞬间,便无声无息地被湖水吞没。就在这个时候,巨蛇像离弦的箭一样,向着竹排劈浪而来。排工躲避不及,赶紧趴倒在竹排上。那巨蛇唰的一声,就从波浪上飞起,在空中打个卷,然后高高地盘在竹排的桅杆上。竹排被巨蛇的力量带动着,在波浪中摇晃起伏。排工们被淹没在水中,他们用力抓住竹排,在水下悄悄地爬到桅杆下,操起斧头把桅杆砍倒。桅杆承载着巨蛇的身子,轰然倒入水中,远离竹排漂去。排工们从水中钻出来,凝视着远去的巨蛇,也眺望着吞没排工的湖面,发出凄厉的叫喊。
夏天,是放排的旺季。竹排从上游漂下来,无边无际。这家的竹排连着那家的竹排,竹排上搭起小窝棚,窝棚里有桌椅板凳锅盆碗勺。晚上,将头枕在竹排上,面对着天上的繁星。习习的凉风从湖面上吹过,微微的波浪摇晃着竹排。排工们有点沉醉,因为这是帝王也买不到的享受,可是他们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当竹排靠岸栖息,竹排就把湖面遮盖得严严实实。洗衣的妮子们找不到空隙,只好提着衣服上了排。她们把竹排当成了洗衣场,棒槌把竹排敲得咚咚响。排工也不恼,心里还暗喜。他们远远地观察,耐心地等待。终于有个妮子不小心,一脚踏了空,从竹排上滑了下去。排工立刻来救援,把妮子抱在怀里送上岸,又潜入水中帮她打捞肥皂和衣服。
妮子从此徘徊在竹排旁,排工也等候在一旁。两个人面对面,互相看得见,却你不看我,我不理你。一个假装在洗衣,一个假装在守排。从日出到日落,妮子一天来三回。排工蹲在竹排上,一步也不离。到了竹排离去的日子,缆绳被砍断了,排一点一点地离岸。排工依然挺立排头,两眼痴痴守望着岸上。妮子躲在岸上的一角,泪眼模糊。终于在某个特定的夜晚,妮子在旁人的帮助下,乘一叶扁舟,追上了尚未远走的竹排。
秋季的时候,湖水开始退去。茫茫的湖面被分割得星罗棋布,竹排的规模变小了,几个排工撑一个小排,穿小河,过小溪。小河的河畔,有割草的村姑;小溪的边缘,有采莲的妮子。排工们于是齐刷刷站立,嬉笑着冲妮子们叫喊:喀秋莎!喀秋莎!这叫声伴着风浪、伴着岁月在湖面上回响不绝。
渡 河
河水静静地从上游流下来,又默默地往下游流下去。河的这边有人家,有树木,还有数不清的小船;河的那边是沙洲,绿草,水鸟和无边无际的水雾。河这边的人家,常常对着河的那边发呆。这边是不断流动的人,打鱼、织网、喊叫、奔跑,那边却是静悄悄的,偶尔有声音传过来,也是风吹动浪花的声音,或者是水鸟争斗的鸣叫。
很多人乘坐渡船过河,走亲戚的、做生意的、外出打工的等,有的人乘坐渡船出去,有的人乘坐渡船回来。一个轮回之后,曾经出去的人告诉没有出去的人,河对岸什么都没有,只是有沙洲和草。没有渡过河的人知道,河对岸只有沙洲和草,可是他们仍然抑制不住自己,到了一定的时候非要亲自渡过河去。
出门的时候,换上干净的衬衫,把裤子用米浆浆得笔挺,穿上新买的皮鞋,然后再迈上渡船。妇人或妮子乘船,梳头、画眉、抹胭脂。渡船在水面上缓缓移动,微风把乘船人身上的米香、胭脂香送出去,飘得很远很远。
渡船从河这边撑到对岸,不过十几分钟时间。可是当这十几分钟在水面上度过时,时间就仿佛凝固或者停滞不前。耳畔只听见水声,船舷擦过水波,船桨缠绕着水纹。坚硬的浪头顶起船头,又轻柔地从船底穿过。河水的力量,通过薄薄的船底传到人的脚底,可以感觉到船儿就像是纸糊的一样单薄。
如果是夏天,可以把双腿浸泡在河中。渡船移动的时候,水流顺着腿肚子滑过,浪头撞击着肌肉,波纹轻抚着皮肤。还有游得太急的鱼儿,把嘴吻在水中的腿上,仿佛被刺儿刺了一下,痒酥酥的。到了秋天,可以把手指伸进水中,或者叉开五指,让水流从指缝里淌过;或者合并手掌,形成一片小桨,逆水而立。流水从手掌间耸起,在空中翻滚成漩涡,然后倒立着轰然落下。
玩水都是随意的,没有人会注意,就好像行人走路,不经意踢踢路边的小石子。鄱阳湖水域的人都很熟悉水,所以当渡船刚刚撑到河中心时,忽然天空变了颜色,狂风暴雨巨浪把河面笼罩。渡船摇晃起来,失去了控制,于是满船的人坠入水中。
变天是瞬间发生的事情,天空立刻由阴变晴,河面由浊而变清。坠入河中的人,一个个湿淋淋游到岸边,笑骂天气无常作弄人。等船夫一个个清点人数,才发现少了一个人。起初大家并不担心,因为少了的这个人最会戏水。可是时间一长,家里人有点着慌。挨着个问讯,大家是否在开玩笑。
在确定不是开玩笑之后,人们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于是大家开始打捞溺水者,可是用尽办法也找不到人。潜水者只好带着氧气下到深水处,却发现溺水者的一条腿被一团乱网缠住,致使他无法脱身。
鄱阳湖水域的溺死者,大多是一些戏水技术高的人。他们戏水的时候,经常尝试各种惊险动作。他们藐视水的存在,渡河之前常常戏言:水有什么好怕的?即使有水鬼拖住脚,照样游过河!
河流虽然不宽,从岸的这边到岸的那边,很快就可以渡过去。可即使是这样的一条河流,渡河的感觉就像是渡过人的一生。渡河不是一帆风顺的,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年少还是年老,当他们踏上渡船的那一霎,他们就将命运交给了渡船,交给了河流。
度 夏
古人发明的节气,在这里表现明显。就像进入小暑,前后两天的气温迥然不同。闷热的天气,把人体的汗水逼了出来。从头发根到脚底板,全是湿漉漉的。人往凳子上一坐,屁股把凳子浸湿了。把胳膊往桌面上一放,桌子上就汪了一滩水。脱下来的衣服,一会儿就干成了白花花的盐巴。
如何度夏,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从春天开始,这里的人们就在为夏天的衣食住行做准备。男人的帽子,女人的衣裙,还有娃儿的凉鞋。帽子有柳条帽、草帽、荷叶帽。柳条帽帽檐大,遮阳范围广,但是显得比较粗糙;草帽的款式多,颜色鲜艳,可是戴着却比较沉;荷叶帽是用细嫩的竹藤编制,里面用的是新鲜的荷叶,虽然戴的时间不长,但是可以起到降温避暑的作用。
夏天的时候,女人们最不爱干的活,就是下厨房。如果在酷热的季节,外面的太阳热热地烘烤着,里面的炉子还生起火做饭,那就变成了外面一个太阳,里面也有一个酷日,双重炙烤让人备受折磨。因此她们学会了偷懒,那就是赶在年前就储备干菜。比如腌制南瓜酱、豆干酱、糟鱼、萝卜干等。然后就是用小火慢慢熬粥,如青菜粥、小米粥、瘦肉粥。熬一锅粥,冷却后坐在井水里。渴了饿了,就着咸菜喝一碗粥,既解渴解饥还解馋。
尽管天气炎热,可是这里的人不肯接受电风扇。他们喜欢用竹器来解决一切,睡竹床和竹席、坐竹凳子、扇竹扇子、穿竹拖鞋。从入暑前一天开始,他们就把竹器翻了出来。洗一洗,刷一刷,准备入暑后穿用。竹器的好处是,隔热不传热。这里的人流传一句谚语:睡在竹床上,从头凉到脚;穿着竹拖鞋,走路啪啪响;摇摇竹扇子,蚊虫也不咬。
为了对付烈日,这里的人学会了早起。半夜的时分,天上的繁星还在闪烁,水鸟的翅膀已经掠起。渔夫摇动着船桨,把沉睡的湖面惊醒。鸬鹚的叫声从湖面上传来,还有鱼儿在湖面上跳跃。在湖边上,传来捣衣的声音,或急促有力,或懒散欲睡。
当晨霭悄悄散去,晨风从湖面爬上來,吹拂着岸上人家的炊烟。刚刚洗好的衣服,悬挂在竹楼的扶手旁,就像迎风招展的旗子在飘扬。渔船也渐渐收网靠岸,辛苦了半夜的鸬鹚,此刻伫立在船舷旁,半闭着眼睛在打盹。渔夫们把鱼儿送上岸以后,回到船上,打一桶水往身上浇下来,擦干后将船撑到有柳树的地方,倒头睡下,很快就发出呼噜声。
即使如此,人们照样出门。尤其是女人,把头发高高地盘起来,用金色的簪子别住。穿一件手工蜡染长裙,撑一把当地人手工做的花纸伞。这样的女人,出现在人迹稀少的小巷,走在青石板的小道上,就好比浮动在热气流上的一幅画。画的旁边,常常会冒出赤着半身的男人。那坚实隆起的肌肉,那黝黑的皮肤上滚动的汗珠,让妩媚的画面增添几许力感。
但是,白天出门的人还是少,尤其在中午时分。人们把白天当做了黑夜,把黑夜当成了白天。黑夜的热闹,白天的寂静,或许是当地人度夏的一种方式。
渡 船
一条孤零零的渡船,拴在一棵老柳树上。柳树下坐着一位梢公,嘴里含着一根竹烟嘴。在人们的印象中,渡口就是这么一幅图画。
在鄱阳湖的水系中,到底有多少条河道,有多少个渡口,谁也数不清。因为河道太密了,出行的人太频繁,有的地方只有一条小渡船,有时候一条河道有十多条渡船。渡船的样子,随着河道的深浅和宽窄而不同。比较宽阔的河道,比如信江、赣江的主流,渡船用的是厚钢板的轮渡。在两岸的渡口,还设置了趸船和引渡桥。这样的渡船除了可载客以外,还可以把汽车运过河。
乘坐大渡船的人,喜欢依靠在渡船的边上。当渡船快速移动时,风会把人们的头发扬起来,水就在乘客的脚底下哗哗地流走。喜欢独处的人,乘上这样的轮渡,可以在清冷的早晨,欣赏河流上云蒸霞蔚的日出;也可以在傍晚时分,独自占领轮渡的一角,看落日一点一点地在水面上沉沦。不过如果看的次数太多,未免显得有些孤僻、有些残忍、有些落寞和消极。
在一些比较小的支流,渡船一般用小木船。在渡口的两岸,除了有渡口的牌子外,还树立着测量水位的标尺。一条小渡船,多的时候可以载六七个人。满船的人将屁股坐在船舷上,船身稍稍摇晃,让第一次乘船的媳妇发出尖叫声。渡船返回的时候,有时候空着船,梢公摇着船桨,发一声喊叫,扯起嗓子唱起了小调。
当地人喜欢乘坐小渡船,因为小渡船方便,而且显得亲切自然。上船之前,和梢公点个头,梢公问:出去呀?回答:出去。明明知道乘坐渡船是出门,可是梢公偏偏这么问,而且每一次都这样问。没有责怪梢公千篇一律的问话,简单又重复的问答,就像当地人的生活。或许每一次虽然问的是同样的话,但是每一句话的含义都有所不同,这也是当地人的生活。
梢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相比之下,老梢公撑船更稳,年轻梢公撑船更快;男梢公撑船更有力,女梢公撑船更随意。老梢公常说不要嫌他慢,因为他在凭经验撑船,知道如何绕急流,过险滩;年轻梢公则很少说话,因为还未等到他开口,渡船已经靠了岸;男梢公渡客比较急,仿佛赶时间的不是客人而是他;女梢公刚好相反,上了船就絮絮叨叨没个完,有时候叹息,有时候欢笑。
春天的渡口最热闹,走亲戚访朋友,来来往往,喜气洋洋。河边的柳树,在春风中摇动着枝条。一群群鸭子,沿着渡口游过来游过去,仿佛在看渡船上的人。夏季的渡口常常被水淹没,小河道变成了宽广的湖泊。渡船不能派上用场,只能被拉到岸上去修养。到了秋天,河道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渡口又露了出来。梢公们站在渡口,仿佛在重温春天的梦。
最不愿意的季节,就是秋末冬初。一阵秋风一阵凉,出门的人渐渐稀少。梢公眼巴巴坐在渡口,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支烟。在暮色的冬季,清冷的河畔,一条孤独的渡船,有一点火星照亮了一张粗犷而沧桑的脸。
老 屋
一米厚的院墙,高高地把整栋老屋遮盖住了。远远地看见瓦楞草匍匐在屋顶上,一阵风儿吹过,瓦楞草在瓦片上迎风飘扬。柚木做的院门,总是笨拙地张开着。就像被岁月风干了的老仆人,垂手贴站在院墙旁。
院墙上的雕花,上了厚厚一层釉。把灰尘擦去,露出桐油一般的颜色。窗户是四四方方的,雕花就砌在窗户里。从外面看窗户,须要垫起脚,仰起头,才可以发现。如果是在屋里,却只要坐着,就可以轻易地透过窗户看见外面的世界。不过这是正房的窗户,老屋有四间拥有这样窗户的正房。
正房的地面是用观音土夯实的,里三层外三层。经过岁月的双脚打磨,地面光滑得像一面镜子。冬天的时候,外面寒风呼啸。可是正房里生一盆火,地面在炭火的照耀下,发出氤氲的暖气。夏天到来的时候,屋外骄阳似火。像火一般的酷热被厚厚的院墙阻挡,再经窗户的雕花过滤,空气顿时凉爽下来。尤其是那清凉的地面,仿佛浸润了泉水一般,把屋里屋外变成两个世界。
从正房里面出来,是老屋的客堂。客堂坐北朝南,客堂的地面比正房稍低,但是客堂的房顶却比正房要高出很多。青石板的地面,从客堂里一直铺下来,就到了天井。天井的中央矗立着一口古老的瓦缸,瓦缸里盛满从四个屋角滴落的雨水。绿色的苔藓从瓦缸里爬出来,蔓延到天井的石板上。瓦缸的旁边,是一丛瘦瘦的竹子。当夜晚来临,星星从天空中洒落到瓦缸里。青蛙趴在瓦缸的边沿,壁虎骑在竹子的梢上,听夜鸟在天井的上空鸣叫。
如果是冬天,风把白雪堆积在天井里。瓦缸被积雪遮盖成一座小山。在天井里生一盆火,红色的火苗在雪山旁闪耀。当太阳从天井里射进来,照耀着小小的一座雪山。雪山慢慢融化,化作一缕烟,化作一滴水,在不知不觉中,化得无影无踪。
夏天的时候,雨水的声音潺潺不绝。下小雨的时候,天井的空中就飘着雾。雾气渐渐凝结在屋顶上,慢慢变成水滴,一滴一滴地滴下来,滴到瓦缸里,在水面上溅起波纹。雨滴的声音,在瓦缸里回响。仿佛是岁月的声音,在一滴一滴地滴进人的生命。下大雨的时候,哗哗的雨水顺着屋顶往下流。雨水汇集到天井里,便变成了飞溅的瀑布,奔流而下。雨水从瓦缸里翻腾出来,在天井里汹涌澎湃,滔滔作响。这雨水的声音,仿佛是人的声音,在岁月的长河中竞走。
天井的另外一邊,是四间厢房。厢房用木板做壁,竹篾做窗,布帘做门。薄薄的木墙壁上,装饰着景德镇青花瓷匾。一间厢房的瓷匾是成套的《西厢记》,一间厢房的瓷匾却是颜真卿的手迹。竹篾的窗半开半闭,自然地向着天井。布帘仿佛是一块锦帕,却遮不住厢房里的风情万种。
远远地看老屋,就仿佛在看一灰暗的砖瓦。站在老屋的门口,只觉得里面黑暗深邃。
河 豚
北宋文人苏东坡是个美食家,曾数次作诗把河豚当作美味佳肴咏叹。“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可是对生活在鄱阳湖流域的人来说,蒌蒿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美食,而河豚却是他们自古以来的客人。
当细细的春雨,悄悄地滋润着湖畔。当嫩绿的蒌蒿,突然冒出沙洲。湖水也似乎从冬天的睡眠中醒了过来,在一片澎湃的浪涛声中,可以听见河豚的低鸣。河豚是不是会发出声音,没有人去考证。可是鄱阳湖畔的人,却能从风浪中清晰地辨出河豚的声音。
河豚来的时候,将半个身子潜在水里。借着浪潮的起伏,可以看见它们昂起的头,还有那黑亮光滑的背脊。河豚踏着波浪而来,时而像温柔的风,随着波浪游动;时而像丛林中的猎豹,高高地跃上半空,然后扎入深深的湖中。
这个时候,轮渡停止了鸣叫,渔船也放下了船桨。人们聚集在江邊或者湖畔,年长的人指点着河豚对年轻的人说:河豚成群结队地过来,如果离岸边很远,就是告诉我们今年没有洪水;如果河豚离岸边很近,甚至爬上湖滩,说明今年的洪水很大;如果河豚后面跟着白豚,并且在水面上做很多动作,就是说将会出现干旱。
女人们却在家里急急忙忙扎粽子,从棕榈树上采下碧绿的竹箬,用上等的鲜糯米拌瘦肉,包成或尖或方的粽子,蒸熟后送入湖中。馋了嘴的娃儿和妮子,流着口水就追着娘问,粽子送给谁?女人眼中有了泪,说去问老人吧!老人抽着一支竹烟筒,摇着头说不说不说。可是禁不住娃儿的央求,老人于是讲起了一个故事。
传说在很久以前,鄱阳湖水系纵横肆虐,不仅冲毁了人们的家园,还让很多人患上了水病。有一富户人家,为了搭救乡亲,出钱招募逃难的人修湖堤,并请医生给大家看病。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富户在自家的台阶上发现了一个冻僵了的乞儿。富户把他救活后收留了下来,因为没有儿女,富户就认乞儿做了干儿子。或许是富户的善行感动了上苍,在他步入老年之时,他的老伴给他生了一双儿女。
随着富户那双儿女渐渐长大,乞儿因为自己不能继承富户的家产而怀恨在心。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乞儿竟然勾结鄱阳湖的盗贼把富户杀了,并把富户家的财产抢掠一空。富户的那双儿女在好心人的帮助下,逃过了这个劫难。为了埋葬父母,年幼的兄妹将自己卖身为奴。他们分别时约定,长大后一定为父母报仇。
十年之后,兄长为自己赎回了自由。他从遥远的北方南下,开始寻找自己的仇人和失散的妹妹。当他回到阔别多年的鄱阳湖,那积攒多年的仇恨顿时涌上心头。当地人告诉他,那个乞儿已经离开了这里,听说在杭州做了丝绸大老板。
当兄长寻到杭州时,却发现自己的仇人被一名妓女毒杀在床。兄长为了报答那名妓女,在妓女即将被砍头的前夕,把她从监狱中救了出来。谁知二人见面后,竟然互萌情意。在结成秦晋之好的晚上,二人互诉衷肠,却发现妓女原来是兄长日夜寻找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