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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木头

2022-07-15赵悠燕

文学港 2022年8期
关键词:刨花木屑木头

赵悠燕

那天,我在小镇沿港路的简易码头边,看见几艘运输船从远处驶来。船上装了很多木头,堆得高高的,像一座褐色的小山。不一会儿,船靠拢码头。水泥浇的灰白色码头,立着一台吊机。大口径的圆木头,被绳子绑了挂在粗重的铁钩上,像个出场的演员从泊在海面的船上慢慢升到码头。有人站在吊机旁边,不断拉被称为葫芦的铁链,铁链摩擦的声音,粗粝尖锐,如海底怪物发出的尖叫,有点瘆人。不一会儿,拉的人就满头大汗,身上穿的灰蓝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后背,像一张轻薄揉皱的纸。

忽然,铁链卡住拉不动了,拉的人急得满头大汗,检查是齿轮坏了,还是缺乏润滑油?就要维修或上油。我们这些凑热闹的小孩被赶得远远的,站着,一边闻着木头发出的松脂香味,一边看着一根根木头如大鱼般升空,继而被慢慢放下来。

小镇上的孩子大多做过铲树皮的事儿。木头多的时候,一下子卸不完,会堆在码头。于是,我们拿着铁钎去铲树皮,拿回家当柴烧,这种行为几乎被默许。所以,很多小孩时不时往码头跑,看木材公司的运输船来了没有然后飞快地跑回家,拿了工具,挎上竹篮,拎着袋子。孩子们挤在一起,看谁铲的树皮又快又多。铲下来的树皮还有些潮,大人们把树皮摊开来晾在小镇的大操场上,任阳光一寸寸抚过它们大大小小的身躯,直到拿起树皮互相敲击时,会发出干燥硬朗的声响,像是被晒干的一爿爿鱼鲞,烟尘四起。操场上有个大舞台,大人们经常会在那里开会、放电影、演戏,敲击树皮的声音一多,就带了一种节奏,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在演戏,就会跑去看。

木头一卸下码头,搬运站的工人们就忙碌起来了,他们排着队,拉着大板车,把木头拉往木材公司。这种大板车双轮,两只铁架充气橡皮胎,车身和把手皆由硬木组成,虽然简易,却是当时搬运站的运输工具。木头装在上面,需要力气大的人来拉,这些人的肱二头肌都比较发达,说话嗓门大,人一多,便像在吵架。这个时候,人和大板车组成浩浩荡荡的队伍,从沿港路的码头一直往西边而去。他们的姿势几乎相同,两只手握着两边的车把,弓着腰,往前扑,身躯几乎和地面平行,脚似乎踏在泥泞上,看起来每一步都很沉重小心。

我的邻居郭伟便是其中一个,他是家里的老大,人长得矮小,却结实。后来我看《水浒传》,翻到描写矮脚虎王英那一段,不知怎么就会想到郭伟。在我印象中,他一直做拉板车的工作。直到搬运站倒闭,他下岗,加入小镇专门在街上揽活儿的人群,靠劳力赚钱。他和那些男人站在阳光下,大声说话,唾沫乱飞,仿佛天下大小事尽知,有时观点不同还和人争得面红耳赤。郭伟的脚板很大,膂力过人。有一次,他家杀猪,几个人手忙脚乱已经把猪架在木凳上了,谁知这头猪不甘心,嚎叫着一个翻身逃走了。他家院子很大,几個人追得满头大汗。只见郭伟一个箭步跃上去,趴在猪身上,愣是把一头两百多斤的猪死死压在身下不能动弹,然后两只手一用力,把猪架起来重新放到了木凳上。这些动作几乎一气呵成的,大家看得目瞪口呆。之后,大力士郭伟的名声就传开了。

郭伟的这份职业一直从事到老。他说喜欢闻木头的气味,剖开的木头散发着各种芳香,自然的气味,比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好闻多了。有时遇到装修的雇主,他帮人家把板材运往新房,木板宽长且笨重,他从底楼扛到楼上,每多一层,就加2元钱,干的是辛苦活,所以雇主也不还价。后来他帮我们搬过一只冰箱,搬上楼,50元。那时他已经50多岁了,只见他用绳子把冰箱五花大绑起来,和自己绑在一起,说搬这个轻松,楼角转弯自如,不像木板,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人家的门。郭伟看起来是个粗人,对老婆却是出奇地好,老婆长得白净,个子很高,不太爱说话。刚结婚的时候,他娘对儿媳妇左右看不顺眼,他总是挺身而出保护媳妇,后来还为此搬离父母家,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

郭伟60岁那年退休,工资不多,幸亏身体健康,生活还过得去。有一天,我在大街上遇见他,他拉着一辆改装过的板车,上面坐着他老婆。这个年头,看见板车还是有点稀罕的。他说拉了一辈子板车,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用木头做了这辆板车,以前拉木头,现在拉老婆,买不起汽车,让老婆坐坐板车也是好的。两人笑呵呵地看着我,我看着他们,很是感慨。

木材公司位于沿港中路,旁边是船厂,这是县内唯一造船的集体企业。刚开始,船厂有木船、金工、铸工、油漆等车间。木船车间有十来个工人,工种分大木、锯匠、小木、船匠等,用的是斧、锯、凿、刨、钻等传统工具。船厂造木船,就要从木材公司进很多的木头。工厂场地大,从东边的办公楼到西边的海边工地要走很多路。刚开始,只有门卫装了一台电话,接电话后,门卫老头会在喇叭里大声喊,谁谁谁,有你的电话!那个听到的人,匆匆用回丝擦一下满是机油的双手,一个扑身跨上自行车。他两手握着车把,屁股不沾车座,两只脚轮番踏着,像是在表演杂技。风呼呼在他耳边响过,工人们抬起头来,羡慕地望着他潇洒的身影,好像要分享电话那头带来的好消息,比如,媳妇生了。家里来客人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自行车,如果借不到,只好使劲地快跑,到达门卫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说的话都连不成串了。如果是好消息,接电话的人顿时眉开眼笑,气也慢慢顺了。万一这事儿糟心,门卫老头就会听见一声大吼,吓得他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件亏心事,让这个几乎跑断了气的人遇上,仿佛自己也有责任。

不管开不开心,这个接电话的人还得赶回去工作。那时候船厂主要还是造木船,人们从事的工作大多跟木头有关。堆木头的场地在工厂的西边,再进去是木船车间、油漆车间和工人寝室。去这些车间和寝室的工人每次都要经过堆得高高的木头,那些木头先要阴干,在工厂内的场地上,交错堆叠,互相留空。自然风干的时间很长,半年或一年时间,经过风吹雨淋,看起来很是陈旧,却是躲猫猫的好去处。有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趁大人不注意,就在木头旁边玩捉迷藏,在木头码起的垛与垛之间张望彼此的身影,兴奋地大呼小叫。

之后,有人在木头上面划线,锯匠分坐木头两旁,沿线用一把横卧的钢锯来回拉。拉着拉着就有节奏感了,两人一边拉,一边说:其咕嘎,其咕嘎,阿毛老戎牵沙蟹。用的是当地方言。过去海滩上捉沙蟹,用网铺在蟹洞周围,蟹爬出来,用手一牵网绳,类似于瓮中捉鳖。不知道这个方法是不是阿毛老婆(戎)发明的?所以才会有上面这段话。

锯木头的时候,中间有大量的木屑从木头缝里析出,直到地面堆起厚厚的一层。米黄色的碎屑,脚踩下去,软绵绵的,空气中散发着木屑的干燥香气。风一扬,木屑四下飞散,直往鼻腔里钻。木头要锯很长时间,才会一分两半,一条黄色的线,鲜明地横在长长的黑棕色木头间。让人想起古人造船的情景,一剖两半的木头,是两只船的雏形,从剖开的平面上把中间的木头挖掉,空心的木头在水面上浮起来,这大概是最简易的船了。当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造的木质机帆船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被规定尺寸的木板锯了出来,木船车间的木工师傅用斧头在木板上砍削,或像推车似的来回用刨子在木板上刨,唰——唰,在单调重复的声音里,他的脚下,渐渐堆起了形状不一的碎木块和蜷曲的刨花。他的周围,淡白的木板、淡黄的干屑、米色的刨花,一种干燥芬芳暖心的色调。在我印象中,处在这种氛围里的木匠,除了脑子灵活聪明,很多人脾气温和。

木船车间里,蜷曲的刨花满地都是,越聚越多,几乎到了工人们的小腿,走路的时候,脚下发出唰唰的声音,便有一种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于是,厂里有人拿着麻袋去木工车间装刨花,拿回家做引火。这种刨花干燥轻盈,生炉子的时候,火柴在刨花上一点,火“轰”的一下就蹿起来了,窈窕的火花显现了刨花瞬间的身影,好看只在一刹那,实用却是人们喜欢的。来拿刨花的人多了,其中有几个刚参加工作的女青年,这使木工们的工作充满了一种柔软和诗意。鲁明明是木船车间里最年轻的小伙子,有一天他大声说,要是有姑娘喜欢刨花,我就当作鲜花献给她!众人哗笑,鲁明明一下子在厂里成名,让终日混在油漆和焊花飞舞间的姑娘们对他刮目相看。

有一天,鲁明明来为我们家打造一个五斗橱。他带着一套盛放工具的敞开式木箱,从一只船形的墨斗里面抽出墨线,一端压在木板上,轻轻一弹,那根沾染了墨迹的黑线印记准确地印在了淡白的木板上。鲁明明抽出钢锯,沿着这根木线推拉,满地都是木板裁割下来的碎屑,柔软细密,四周充满了木屑芬芳的气息,让人感觉仿佛来到树木丛林。鲁明明是做小木的,以做木头精细活为主。他面色白净,经常穿着干净的衣裳,脸上自带滋润和光芒。不像车间里的其他人经常风吹日晒,脸上有被弄脏的黑污痕迹,头发蓬乱,气味杂陈,未免有一种邋遢相。

鲁明明有一手绝活,打橱不画草图,从地上堆叠的木料中,看一下就能确定它们在橱中的位置,分毫不差。他说,木头跟人一样也是有个性的,我手里的这块木头是横纹木材,看起来方正白皙,可是因为当初没有把干燥处理好,放在太阳底下晒,横纹就会翘成弧状。所以遇上这类性子大的木头,就要小心伺候,分寸拿捏到位,好像一匹烈马,你要想办法降住它,拢住它,不让它变形太厉害。木匠最喜欢的是那些性子小的木头,比如白松、杉木、椴木,就像一个温和柔顺的女子,干起活来顺手顺心。所以啊,我以后娶老婆,不用太漂亮,个性好最重要。

五斗橱成型后,鲁明明用木凿子凿了两只带花型的橱脚,像古时女子穿的鞋子,小巧玲珑又别致。又凿了一个辣椒形状的木拉手,左门上半部装了当时最时兴的磨花玻璃。那只五斗橱成为我们家最亮眼的家具,引得好多人来参观,问,这是谁做的?像大商场里买来的一样。我们家平淡无奇的房间因此而满室生辉。

鲁明明是船厂里最早穿喇叭裤和拎录音机的青年,顶着一头自来卷,五官秀气,上边的一颗门牙镶了金。有時,他唱歌或开怀大笑,露出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果木头有记忆,每一个经过他手的木头身上都印满了五线谱,那是他哼唱的旋律,它们会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里随歌起舞。

鲁明明谈过几个对象,直到30岁才结婚,在当时,算是大龄青年了。我一直很好奇鲁明明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有一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他们一家,他左右两手各牵着一个女孩,长得一模一样,估计是双胞胎。他旁边的那个女子皮肤白皙,大饼脸,塌鼻梁。所谓“一白遮三丑”,整体看起来还算顺眼。后来从别人口里得知,鲁明明的老婆把他管得很紧,一个月的零花钱只有两位数。我想起鲁明明无奈的表情,他说,一个木匠,过手的木料品种再多,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锯板毕竟是个苦累活,后来船厂有了锯板机,为此又成立了锯板车间。管理锯板机的是一个叫华盛的男人,每天看着巨型的圆木被推上锯板的轨道,在刺耳的机器声里分裂成半,碎木屑纷纷扬扬,很快在地上堆积起来。下班后,有些工人带着家属,手里拿着装木屑的麻袋,围着华盛转,在堆积成小山包样的木屑堆上,留下了他们深深浅浅的脚印。他们拿起铁锹,撑开麻袋,铲起木屑。麻袋饱满后,仍使劲用铁锹把木屑踩平。有人想出办法,用几根木条撑在麻袋周围,以便装下更多,直到麻袋被鼓凸成几欲裂开形状。他们用扁担或竹棍担起,从胀破的麻袋里漏出碎屑,撒了一路,在褐色的泥地上,淡黄色的碎屑像一条弯弯曲曲的布带,直往看不见尽头的远处伸去。

淡黄色的木屑干净、暖心、软绵,我们这些小孩喜欢踩在高高的木屑堆上玩耍。脚陷进去,拔出来的时候,用手掸掸衣裤,木屑纷纷掉落。有一天,邻居小孩拿来几根刚从地里拔来的小萝卜,神秘兮兮地跟我说,把萝卜埋进木屑堆里,吃起来味道好极了。我把萝卜拿到灶沿地坑,那里是我家堆柴堆木屑的地方。过了一夜,我迫不及待地挖出来,白嫩、光滑的萝卜,在木屑堆里经历了什么呢。用水洗干净,咬了一口,脆爽,甘甜,清香。不知道是萝卜的原味,还是木屑的作用?

后来,又做过把李子、苹果、番薯埋进木屑堆的事情。我们相信,经过和木屑的亲密接触,每一种食物的味道都带有木屑的香味,那是我们喜欢的味道:松木的清香,雪松的辛辣,杨木的青草气息。而我们所知的木头仅仅局限于这些,所以,我们相信每一粒木屑都会有它们混合的美妙气息。

有一次,我去锯板车间,看见了华盛,个高,黑瘦,寡言。听说他终日在车间里吃住不回家,周围充满了锯板机的噪声,而他在这种环境下越来越沉默,几乎听不到他的说话声,仿佛那些鼓噪刺耳的锯板声代替了他的语言。华盛每年被评为厂先进工作者,有时,他老婆和孩子穿过木屑飞扬和噪声隆隆的车间去找他,他们彼此大声说话,仿佛吵架一般。听说华盛结婚后和丈母娘住在一起,因为不习惯搬了出来。他老婆两边为难,每次买东西回家孝敬她娘,都说是华盛让她送过来的。

华盛后来离婚,早逝,有人说是因为终日生活在木屑缭绕的车间里,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伤害。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孤独吸烟成瘾,不开心所致。他老婆带孩子参加了他的葬礼,那是个跟他一样高瘦的女人,不同的是,脸蛋白净。这个女人和前来吊唁的厂里同事说:他是个好人,只是脾气像牛一样倔。华盛不知道,他的一生竟然会得到这样一个总结。

很快,有一个人来接替华盛的工作。这个人似乎看过很多书,很喜欢讲话,有人一走近他身旁,只能当他的听众。每当尖锐刺耳的锯板机声一停歇,他会气定神闲地跟人说,造船,首选槐木,浸泡在海水里越泡越结实,做龙骨最好。千年海底松,万年燥搁枫。这意思懂吧?就是松木造的船不怕水浸雨淋,枫木造的船呢,太阳晒西北风吹,再干燥也不怕。红松木浮力大,还能防虫,如果是我,我会拿它做船板。楠木要是用来造船,既耐腐又不会开裂,最好的楠木在海南。金丝楠木知道不?我看见过,纹理细腻光滑,在阳光下,它会丝丝发光,还有一种药香味。当然,谁也花不起这钱用它来打造船只。过去,那是皇家专用……

这个人说了很多关于木头的话题,直到听的人渐渐分心。想到这些在机器声里变形的木头,原本生长于白云缭绕的山上,听惯了松涛阵阵,流水潺潺,熟悉了脚下的土地,离乡背井来到这里,之后被肢解,风干,被打造成一艘船,去汪洋大海里颠簸起伏。往后的人生,它们将在水间沉浮,身下是惊涛骇浪,身上承载着一船人的命运。想到这里,他感觉肩上的担子突然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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