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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疾苦 笔底波澜

2022-07-14张伟

安徽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医药费老伴小说

张伟

暑伏,不在二十四个节气里,却有着节令的意义。三伏天出现在小暑与处暑之间,是一年中气温最高且又潮湿、闷热的时段。“伏”表示阴气受阳气所迫藏伏地下,“入伏”后,全国多地将会进入持续高温模式。烈日灼烤,溽热难耐,是伏天令人窒息的感受。明乎此,也就不难理解这篇小说何以被命名为《入伏》了。“到底是入伏了,太阳才在东边的楼群间露出脸,金色的光芒便像火针一样开始扎人了。”火针扎人的夸张、比喻,一开头就把读者带入煎熬的情境中。暑热贯穿全篇,契合了人物被架在火上烤的悲情。

小说在平实的叙述中推进故事情节,人物关系、矛盾冲突有条不紊地展开。概略地说,就是一次车祸事故,牵出两个家庭,若干相关的当事人,在人命关天的事件中,让读者看到草根阶层生活的艰窘,也深切体验到了人性的凉薄和温暖。郭沫若先生为杜甫草堂撰写的对联,上联八个字“民间疾苦笔底波澜”,拿来评价这篇作品,我以为是切当的。

老祁撞伤了朱加海的老父亲,却凑不上医药费。小说第一部分末尾,弟弟朱加明的肢体语言和闷声闷气的话,朱加海顿时来气,上门要钱,双方的对立迅速升温,火药味十足。

让我们先尾随着朱加海来看看老祁的家:城北(城乡接合部),老旧的瓦房,房顶长草,家徒四壁。家里有个不争气的儿子,吃喝嫖赌,负债累累。儿媳与儿子离婚而去,留下孙子由爷爷奶奶带着。儿子也不知所终,老两口省吃俭用替儿子还债。一个在工地打工,一个捡破烂,微薄的收入之于沉重的债务,杯水车薪。屋漏偏逢连阴雨,日子本来就难以为继,又闯下了车祸。

朱加海是小区物业的水电工,媳妇在私人作坊做玩具,也属于低收入阶层。他自己工资卡上的钱垫付完了,跟老婆要五千,不仅没要来,反而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哭喊吵闹,后院着火。弟弟不肯出钱,还抱怨他不该报警,交通事故不能走医保。兄弟俩在医院走廊里发生激烈的争吵,引来众患者家属的目光。后来又在电话里吵嚷,在金钱面前,手足之情很是脆弱,不堪一击。

记得黑格尔说过,悲剧不只是善恶冲突,发生在好人之间,更其悲惨。肇事者与受害者,夫妻之间,兄弟之间,都因拮据而窘迫,似乎谁都没有大错,都值得理解,可是,医院又催要费用,矛盾不可调和,这就更能引动读者的同情和悲悯。

医药费还没解决,老祁从20层楼掉下来摔死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时,朱加海的心理活动是,医药费更无望了。然而,小说情节技法——翻转出现了。朱加海两口子为钱的事冷战未休时,老祁老伴拿着老祁的赔偿金来送医药费了。社会底层,饥寒交迫,却不失德,谨守法理,有了钱就主动上门还债,着实令人动容。这是老伴的心意,也是老祁的意思,“在他没走之前,几次跟我说,人是他撞的,医药费一定不能少了人家。”人穷志不短,图的是心安,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又一次在普通老百姓身上绽放出光芒。人心换人心,送走老祁的老伴,朱加海给老祁化纸钱,这一幕,火光映红了街巷,也让读者感受到了人性的光和热。文学就应该这样,以精神之光照亮昏暗的现实,给予人希望,赋予人走下去的力量。

有位著名作家说,现实主义小说最本质的就是这点:它和弱者心息相同。很多的事物需要有输赢,而文学却不需要。文学经常是与落伍者、孤单者、寂寞者相濡以沫,它更宽阔地表达着一种人情和关怀。它会护着那些被历史遗弃的人事,被前进的社会冷落的生命。陪伴他们,温暖他们,鼓励他们。她还说,这世上的强者多是不介意文学的,对于他们,文学只是点缀。而弱者却经常拿文学当作生命中的一盏灯。因为那个时候,只有小说可以告诉他,这世上你不是一个人在孤单寂寞中承受焦虑痛苦,很多人也是如此。显然,惠兆军与讲这段话的作家是心性相通的,《入伏》就是一盏灯,弱者走在坎坷不平的路上,有了这盏灯,他们就有了勇气和信心。

19世纪80年代,恩格斯提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著名论断,要求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不僅人物是典型的,环境也要典型。惠兆军扎实而细密地描写围绕在人物身边的环境,逼近残酷的真实。小说第一部分在酷暑的毒太阳之下,用五个段落渲染医院的环境,嘈杂混乱,气味熏人,一瘸一拐,愁眉苦脸。老祁的家,破败凄凉的苦境,小孙子的哭闹雪上加霜。“她(老祁老伴)一抹眼泪,她那早就撇着小嘴的孙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饭勺也不要了,啪的一声扔在地上,跑过去抱住了奶奶的腿。”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绘声绘色,如临其境。朱加海的手机铃声,是电视剧《霍元甲》的主题歌,在作品里出现两次,用音乐烘托悲凉的气氛,也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朱加海卡上只有2300元,取出2000去交医药费。“点钞机哗啦哗啦两下数完了钱,数完后又如没吃饱似的呜呜转了几圈,还没停止,打印机就传出了咯吱咯吱的打印声。”作者特别注重和善于以声传情,“哗啦哗啦”“呜呜”“咯吱咯吱”,这一串象声词,像电影里的空镜头,其所传递的信息,折磨着主人公,也折磨着读者。老祁死了,朱加海又奔老祁家,快到时,踌躇着进不进门,这里的环境描写也颇有意味。“朱加海头顶上是一棵灰头土脸的槐树,槐树枝叶间藏了一只知了,此时正声嘶力竭地鸣叫。朱加海头脑一阵一阵疼痛,他真恨不得爬到树上去,一鞋底拍死知了。”“灰头土脸”,树乎人乎?亦树亦人。“声嘶力竭”,又是拟声,明写知了,暗写朱加海心烦意乱。老祁老伴来送钱,这时毒日头不见了,色彩变得鲜亮了。“太阳正好从西天的云彩中钻出来,一抹金黄色的夕阳斜斜地照在阳台外面的玉兰树上,照得玉兰树墨绿色的叶子泛着晶亮的光泽。”

也许有人觉得,这个文本过于枯索,不够文采斐然,也缺乏现代小说技巧的运用。我则不这么看。写到这里,我想起一则小笑话。古代私塾里,先生教学童对对子。有个孩子怎么也对不上来,就被先生打板子。为了不再挨打,他回到家搜索枯肠,冥思苦想,终于求得一副整饬的对联:“舍弟江南殁,家兄塞北亡。”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合律、上口,严丝合缝。“舍弟”对“家兄”,“江南”对“塞北”,“殁”对“亡”,再也找不见这么工整的对联了。第二天进学堂,他脚下生风,满面春风,信心十足地等待着先生的表扬、夸赞。先生看了他的作业,面带忧戚地说,太不幸了,祸不单行啊!你、你……他见先生当真了,赶紧解释说,先生,不是、不是的,我没有弟弟,我哥也好好的,我就是在对对子啊。先生默然,不知说什么好。为文言与意适,切莫以辞害意,惟此耳。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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