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丹:飘然思不群
2022-07-13朱天曙
⊙ 朱天曙
我和金丹兄在20世纪90年代就认识。当时我们都在扬州生活,并且都在扬州大学艺术系上课。1993年,扬州大学艺术系刚刚建立,缺少专业的书法篆刻老师,学校就外聘了书法家葛昕先生、篆刻家祝竹先生及金丹和我四个人上专业课。在扬州我们来往并不多,但是我常常在扬州老街上碰到他,他每天上班都要经过广陵路。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车子后面带着孩子的小椅子,金丹长发飘飘在人群中轻轻穿过,有种仙风道骨的味道。在当时的扬州街头,他可谓是一种景观。
20世纪90年代后期,我去西泠印社参加“首届国际书法大展”,晚上和仇高驰去拜访黄惇老师,这是我第一次见黄老师。黄老师告诉我“你们扬州的金丹今年考取了我的研究生”,并建议我也报考。金丹是扬州走出来继王冬龄之后的第二位书法研究生,当时的书法研究生很少,他考取研究生的消息对我有很大的鼓励。1999年,黄惇先生来扬州讲学,我再次在扬州见到随行的金丹,他已是南艺的一名书法研究生,我从心里羡慕他、佩服他。
金丹 草书 弘仁《黄山图》横幅
2000年,我考取黄惇先生的研究生后,和金丹一起住在南艺西门的研究生宿舍里,得以朝夕相处。我们常常一起闲谈,聊书法、聊篆刻、聊扬州书法界的老先生,经常聊到夜里一两点。金丹话不多,但一开口常常金针度人,看问题很准。说到好玩儿的事,大家相视无言,开怀大笑。那时,他同宿舍的漆澜、周进等人常在一起聊天,谈生活,谈石头,谈艺术,每天如此。有一次,金丹和他七岁的女儿金秋到我宿舍去玩儿,看到窗外的梧桐树,金丹即兴给我书写了“梧桐吟馆”四字并画了一幅画,我至今仍珍藏着。研究生期间,我们两人经常结伴到黄惇老师家问学,成为风来堂的常客。
金丹出道很早,早在少年时代,就写了一手好字,在扬州颇有名声。他最初师从何瑞生先生,又与扬州名流王板哉、魏之祯、李圣和、朱福烓等先生过从甚密。后来考上南艺首届书法班,受到良好的专业训练,得到陈大羽、黄惇等先生的悉心指授。毕业后,金丹回扬州工作,在书法上仍不断追求,多次参加全国大展,并在“全国第六届中青展”上获奖,这在当时的扬州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后来的研究生阶段,他由技入道,从创作到研究,不断深化。近十年来,金丹以阮元、包世臣、康有为为个案,解析他们的碑学思想,提出许多有价值的观点,对于书法史研究和书法创作有着重要的意义,他的书法创作境界也得到了新的提升。
金丹学古人,不是死学,他能够把古典的艺术精神与个人的情性结合在一起,飘逸自然。金丹诸体皆能,而最擅长草书。他平时不大讲话,但是写起草书来,胆子非常大,旁若无人,解衣盘礴,不斤斤计较于点画,而点画精神、血脉烂然呈现。他的作品充满了篆籀气,初看有点林散之的影子,细看全是他自己,所谓“不求与古人同而不得不同,不求与古人异而不得不异。”
金丹写字风格一以贯之,基本面貌在二十几岁就形成了,之后不断地完善丰富。他钟情秦汉碑刻,又取法“二王”、孙过庭、杨凝式等人,资故实,酌新声,妙在求合,神在能离。和草书相辅相成的其他几种字体也有特点,并风格统一。他的楷书端庄而有趣味,记得他在硕士研究生毕业展上,写过一张白居易的《暮江吟》,是用颜体写的,写得生动而有拙趣,一点都不呆板。他的楷书又时见虞世南的遗韵。其篆书也有味道,喜大篆,又融草书意趣,灵动多变,古意盎然。金丹行书取法《圣教序》及“二王”墨迹,散逸生动,不拘于一招一式。隶书虽不多写,但汉人意趣十足,尤其略带简味的隶书,很见情性。
金丹谈《平复帖》时曾用“质朴”“散淡”“率意”“苍茫”四个词来形容,其书风亦复如此。他没有时下写“二王”的程式和习气,也没有时人斤斤计较点画的拘谨。他的笔下,书卷气和篆籀气两合,师帖者少其苍古,师碑者缺其灵动。二十年来,他保持着鲜明的个人面貌,古逸而畅达,清新而连绵,能将传统吸入自己的生命之中,经过个人性情的熔铸,再把传统表现出来,形成有血有肉、有个人特色的作品。在《几行归塞尽》《何处一屏风》《风骨神仙品》《春雨欲晴时》等作品中,可以见到他的这些特点。
金丹 隶书 《白云幽赏》联
金丹喜读祝枝山草书,或亦受其影响,其鲜明的特点是点线的运用,尤其善用长线。长线如音乐中的长音,在整件作品中起到调节、变化、对比的作用。他的《十年挥素学临池》《与可画竹时》《山水有清音》《少时草圣学锺王》等作品娴熟地运用富于韵律的长线,增加了作品的抒情色彩。
记得徐复观先生说过,中国艺术最基本的性格是平淡天真。平是平正、平实,不求怪异;淡是素朴、淡雅,少装饰华美;天真是生命原始的自然真情。现代社会上很多人总想求异求怪,拿出腔调,引人注意,艺术上的各种毛病也由此而来。殊不知越怪异越丑,也就越不值得一提。书法也是这样,一幅平淡天真的好作品,是扰攘与纷乱的镇静剂,让你保持着艺术的尊严,静静品味点画中的自然之美、飞动之趣。金丹的作品,即是平淡天真一路。初看粗头乱服,细细品味,跃动的点画中有一种平淡天真的精神,这是一种人文情怀,是对经典的重新创造。他把其天真烂漫之心化为平淡天真的点画,突破技巧,突破矫情,涵融千变万化,而又化为天真意趣。这是一种生动鲜活的生命,是艺术的精神所聚。
南京艺术学院是一所艺术包容性极强的艺术院校,她为有创造性的艺术家而开放,也最适合金丹这样的艺术家和学人栖居。我和金丹同乡,二十年来,相濡以沫,同出风斋门下,我们入古出新的治学理念和崇尚金石书风的审美趣味,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今金丹兄将在南京举办他的首次个展,遥想他飘然而倔强的长发,我脑中映现出杜甫《春日忆李白》中“飘然思不群”的佳句,正是金丹为人为艺的写照。离开南京艺术学院也十多年了,和金丹兄一起在黄瓜园、风来堂的情景历历在目。每每忆起,就想起老杜的“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来。
金丹 草书 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