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复兴我们的书学
2022-07-13祝嘉
⊙ 祝嘉
一、书学在艺术上永远的地位
我国自来书画并称,远溯往古,书画实同一源。绘画在每一个国家里都有,但是书法成为高超的艺术品,是我国独有的,在别的国度里是找不到的。这一种艺术,在我国社会中,向来虽然都很重视,但它仍然像国运一样,有兴有衰,到了结果,遂有江河日下之势,甚至有人怀疑它的地位有动摇的危险了。自唐朝以后,用文章来取士,兼及书法,而高超的艺术,遂为干禄的工具,书法虽受重视,地位仍然崇高,然而其品格则越来越低了。至清朝末年,科举废,学校兴,书法仍然为社会所重视,中小学校里虽然尚有书法一科,然不过备数而已,随便委一教员担任,所以有些在国内小、中学毕业以至大学毕业,尚不能写流利的字,牵强像初执笔的一样,书法的厄运,尤甚于科举时代。书法遂一变而为少数人的消遣品,随之反有人怀疑书学的地位有动摇之势了。
自欧洲文化输入,我国文字被认为复杂难学,遂有主张废除汉字而代以罗马或注音字母等拼音字。这么一来,遂误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书法自然无所用了。假使汉字实行代以拼音字母,但是古今书籍,不能一一都用拼音字母翻译过来而将旧籍完全焚掉,则汉字虽然废,而不能尽废。再退一步说,古今书籍,一律代以拼音字,然书法在艺术上的地位,仍然能够存在。试看甲骨文字、钟鼎文字,早已不通用,而仍有人临摹,于考古上,尤占重要的地位。我国笔、砚,诚然不便携带,自来水笔代之而兴,将来演变,或将成为专家之事,若绘画一样。虽然能绘画的人很少,绘画仍然不废,仍然很有地位,在这个西画盛行之日,国画地位仍然未曾动摇。或者因为属于专家之故,反可以发挥其天才,达到高深的境界。况且书画既然同源,国画家都公认学国画的人,非精研书法不可。以画也是积画而成,书未佳,则画也无从而好,所以有学画必先学书之说。则书法之兴废,又将与国画同其运命,国画之提倡,大有人在,书法又何为而独废呢?
书法精微,其佳者,每至“曲高和寡”,不是专家不能鉴别,但是挂于壁上,玩之既久,就是毫无研究的人也渐觉其妙。其感人之深且遍,虽不及绘画,但其应用甚广,自粗识文字以上,几为日常所必需,又非绘画所能及。书法感人,也不及音乐之深且遍,但要宁静的修养,则书法为长,这就是老子所说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也不能说是毫无理由的。绘画音乐,也足以表现其个性,诗书的陶养,高尚的节操,俱能表现出来。然画尚有取于外物的形与神,音乐但有一刹那的表现,不能久留,书法则纯粹表现其个性,品学的高低、性格的刚柔,甚至一时一地的环境,也表现纸上。蔡邕《笔论》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可见其个性的表现很强。古人且有以判人的穷通寿夭,虽未免有些过于夸张之处,但是说他是毫无理由,则愚也不敢苟同。
祝嘉 行书 张旭《桃花溪》横幅
我尚记得1936年,我在南京,偶入日文书店,见日本人所印行的书学刊物甚多,但在我国尚未见有这种专刊,甚至在各刊物上要找到一篇关于书法的文章,也不容易。况且日人到处有书学会,其研究的精神与爱好的普遍,真是使我们惭愧。我说若果再放任下去,几十年后,欲研究书法的,也要到日本去留学了。我们岂可任它沉沦下去,让它到日本去发展呢?
二、书学衰落的原因
“物极必反”,无论哪一种东西,发展到了最高峰,则非渐渐地衰退下去不可!不但我国许多事情是这样,就像希腊古代的雕刻,到了今天,仍然为世界艺术家所宝贵:虽然近代欧洲的进化很快,再也没有超过这一种的雕刻物。我国的书法,也是一样。大篆,以商周为最高古,以后就再没有超过商周的大篆。到了秦代,就盛行一种小篆,李斯的作品,是其代表,以后也再没有超过李斯的小篆。到了汉代,隶书盛行,存到现在的原刻,至少也有百数十种,以后也再没有超过汉代的隶书。到了六朝,就是楷书盛行的时代,楷书至此,亦已登峰造极,所以唐朝以后,就渐渐衰退,这是我国书法势所必然的衰退。因为事已到于极,则不能再进,后人但有去学他的,学他的当然不能及他,这是衰退的最大原因。楷书以六朝为最高,假使后人一律去学六朝,尚不至于江河日下。但是事势不然,唐人是学六朝书,宋人又去学唐人书,元明人又去学宋人书,清人又去学明人书,甚至学同代人书。米海岳《书史》说:“宋宣献公绶作参政,倾朝学之,号曰‘朝体’;韩忠献公琦好颜书,士俗皆学颜书;及蔡襄贵,士庶又皆学之;王文公安石作相,士俗亦皆学其体,自此古法不讲。”在宋朝的时候,米氏曾发过这一段慨叹,这等毛病,后代唯有加甚,不能例外。其次就是科举时代兼以书取士,书遂有一定的式样,力求工整,就是所谓“黑、方、光”。墨写得浓些,色泽自然好看,方正自然整齐,横看纵看都成直线。光是娟秀,就是幼稚些都不妨,没有违背这个条件,就合格了。工整虽然不能说是坏,且初学必从工整入手,但是一定要工整,就会把天才埋没。因为要干禄,求官运的亨通,则不得不趋时,像上面米氏的慨叹,安能谈到自由发展呢?以高超的艺术品,而用来做升官发财的工具,当然是会退化的。
自科举废后,书法本来是可以自由发展的,但是在清朝的末年,国贫且弱,非研究科学无以图存,一般人遂以为此乃不急之务,没有余暇去研究他。况且笔、砚携带不便,自来水笔起而代之,毛笔之应用便少,书学也遂少有人去过问,反不及科举时代的干禄体之尚有法度可观了。因此之故,师资缺乏,在小学中,虽然尚有习字一课,也没有方法使儿童建立书法的基础。拙著《书学》(1935年正中书局出版)及《愚盦书话》(1937年出版,南京萃文书局发行)曾为书学作将伯之呼,但是未能促起教育当局的注意。去年(1941年)又写成一部《书学史》,约二十万字,也不过是为书学呼吁,但不知出版何日。最近见报载渝市有书学会之组织,且定三月三日为书人节的话,但未见下文,未知进行如何?恐将成昙花一现吧!
三、复兴书学的计划
以今日而论,书法的衰颓,为自有书法以来所未有。若听其自然,让少数人去研究,则仅可以维持其如缕之不绝,未足以谈复兴,所以必有待于教育当道和社会人士之提倡。我以为第一步要设立书学学校,或于大学师范学校专设书学专科,认真研究书法,以建立青年的书法基础。另广设书学会(像日本的书学会在各小城市也设分会)再刊行书学期刊,以指导初学,以资宣传,使其普遍。这一个简单的计划,并不是难做到的,只要有力者一举手一投足之劳,就可以了。若能将上面几项计划进行,我相信十年之间,就可以做到人人能书了(文盲当然除外)。这不是我有意夸大其词的,因为我国没有不爱好书法的读书人。现在再把我的方法,分做两项,叙述如下。
(一)学书的捷径
我以为学书并不是有什么秘诀,很深的学理,不容易研究。讲到方法的应用上,也是很简单的,总括不过三项:执笔、运笔和临碑。
祝嘉 楷书 《雷锋日记》轴
首先是执笔。执笔是基本问题,执笔一误,就很容易劳而无功,学书不容易进步,其最大原因,就在这里。因为普通执笔,放笔在指的弯节,不用指尖,所以不容易用力,违背了包世臣《艺舟双楫》的“五指齐力”的方法。也就是违背了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的“四指争力”的方法。况且手放在桌子上,其笔锋当然会向西北(用地图上的方位来说),不论横画直画,下笔都是顺势,笔锋在边,画就不能得劲,所以容易劳而无功,这种毛病,最为普遍。写字半寸以上,就应当悬肘(腕和肘都悬空中),就容易运用中锋。最好是大小字一律悬肘,熟习两三个月,就可以做到,并非难事。不过小字悬肘,很容易疲劳,但既放手于桌子上,则必留意笔锋不倾向西北,以免陷于顺势。(拙著《书学》执笔一章,论之甚详,且附有《执笔图》。)
其次是运笔。运笔就是笔在纸上往来、向背、转折、收缩的方法,也很重要。古人一笔三折,常取逆势,最忌直来直往,直滑过去,所以下笔的时候,欲作横画,本应向右行,但是必先使笔向左行,然后再转笔向右行,行到尽处,又收向左,这就是“无往不收”的方法。直画本应向下行,但是必先使笔向上行,然后折面向下行,行到尽处,又缩向上,这就是“无垂不缩”的方法。关于运笔,前人用“疾涩”二字论之最精。疾是快,快从熟中来,(初学仍从慢,渐进于快;不能快时而强要快,其病为忙,也须切戒。)所以古来书家,常以日书万字矜能;涩是滑的反面,而和曲相近,这就是行笔的时候,步步停顿,不使它直滑过去,画才能够有力。练习不久,就觉笔锋好像剑芒,纸面粗涩,那就渐渐达到目的了。(这一层拙著《书学》绘图说明,颇能详尽。)但是步步停顿,不一定是迟慢,不过初步这样练习,习之既久,到了成熟以后,就是行笔如飞,也能步步停顿,旁观的人,固不能见,就是自己亦不觉得了,自然而然,就有停顿,就能够涩了。不过能快以后,有时仍要参以慢,使其生姿,到了那个程度自然明白了。
再次是临碑。求学必先择老师,以楷书说,楷书以六朝为佳,原拓很容易得。六朝碑都是书丹于石,就丹刻之,不若《阁帖》之屡经翻刻的所可比拟,墓志之新出土的,尤为清楚,像新刻,不必取唐代欧、虞、颜、柳的翻刻。(唐代名家书翻刻的很多,名碑如颜的《家庙》、柳的《玄秘塔》尤甚。)况且唐代书家从六朝来,何必取法乎中,甘居卑下呢?《广艺舟双楫》说得好:“六朝笔法,所以过绝后世者,结体之密,用笔之厚,最其显著,而其笔画意势舒长,虽极小字,严整之中,无不纵笔势之宕往。自唐以后,局促褊急,若有不终日之势,此真古今人之不相及也。约而论之,自唐为界,唐以前之书密,唐以后之书疏;唐以前之书茂,唐以后之书凋;唐以前之书舒,唐以后之书迫;唐以前之书厚,唐以后之书薄;唐以前之书和,唐以后之书争;唐以前之书涩,唐以后之书滑;唐以前之书曲,唐以后之书直;唐以前之书纵,唐以后之书敛。”试看邓石如、张廉卿诸家学六朝碑,其成就超过宋、元、明各代书家,可以证明。学碑应当取六朝,已无问题。但是六朝书有方笔有圆笔,宜先学方笔,因为方笔用顿,容易使腕力强;圆笔用提,初学不易用力。(拙著《书学》于学碑之次序,论之颇详。)楷书而师六朝,再进一步去学习篆隶,加以读书养性,欲与唐朝名家争地位,是有可能的。
还有一层,就是凡事要求大大进步,必须经过大大改革,学书也是一样。临一碑久了,不见得进步,最好是找一种碑书体和现在自己的书体不相近的,或至相反的,去改革它。因为学一种碑,最容易得一种毛病,须急医治,免其病深,所以越早越好。常常有人问我说:“像我这样的书,近哪一体,请你介绍一种碑,给我学习。”这是错误的。若是以前没有用过功夫,当然不能和那种碑相近,就偶有相像,也是耳濡目染,而得其皮毛的毛病,去之唯恐不早,安敢以为有可恃者。有志学书,而误于此的人也不少。
捷径速成,自有大道,最怕是趋炎附势,偏锋取巧,得其形似(用偏锋学书,最容易得其形似),就自鸣得意,走入这一条迷途,必至劳而无功,终身没有希望了。李冶《敬斋古今黈》说:“予初学东坡先生字,间有教予以卧笔取媚者,当时不悟,谓坡公心画之妙尽于是矣。今而老大,转习字画骫骳不成,虽折指拗腕,力自改悔,竟莫能夺去旧习。且学小技,一言之误,为累终身,况心术之微,运动无方,易放难收,后生辈得不早登大人君子之门,以端本而证其源耶?”这是很好的证明。我常说,学书学其皮毛,则越似越俗,越像越没有方法医治。所以有好多欢喜写字的人,用了半生功夫,丝毫没有成就,这是犯了孔子的“学而不思”的毛病。于执笔、运笔、临碑三项,必然有一项,或至完全错误了。小小的错误,致陷于大大的失败,是很可惜的。
(二)做到人人能书的企望
书,无疑地,每一个人都可以写得好,但须注意执笔、运笔、临碑三项。快的一年、半年,慢的两年、三年,就可以写得很可观的书。(熟而不俗,雅有门庭。)许多人对于书是自弃的,持放任的态度,所以终身不能够写好书,这是有许多书的恶魔阻隔在那里,使他们望而却步。第一是“笔性”说的误人(拙著《书学》和《愚盦书话》皆力辟笔性说),笔性稍钝,遂自以为限于天分,甘于拙劣,有志之士,也为之丧气。不错,无论哪一种学问和艺术,都有关于天才,书法也不能例外,但是天才不是笔性所能代表的。我沉湎于此,二十余年,很知道笔性钝拙,半为执笔的错误,或因手不轻捷所致。(手不轻捷者,作大字尤易雄健。)但是执笔运笔的方法一变,则笔性也常常随之而变,执笔一误,则下笔无从而合法,下笔既误,则终身不能有成。况且笔性好的,不过落笔秀媚,不善利用,很容易入于直滑之途,终身不能自拔,毫无足恃的。浅学的我,于古人著作中,尚未找到“笔性”二字,这说起于何时,未能证明。我以为学书的天才,实为“解书”,此说出于王羲之,解,就是了解的意思,有鉴别的天才,也就有了学习的天才,所以能鉴别,就是天才的表现。苏东坡诗说:“我虽不善书,解(晓)书莫如我。”《广艺舟双楫》也说:“吾眼有神,吾腕有鬼。”这就足以证明天才是在于见识,而不在于手了。
还有些说女子腕弱,不容易写得好字,这个也不对。执笔是贵五指力齐、五指得力,并不须用很大的力,何以说女子不容易写得好字呢?况且男子也有腕弱的。所以我说学书不论老幼,不分男女,一天临写半小时,一两年功夫,就可以写得很好的字。(我是实验过的。)不要为墨池笔冢所误!(要和古名家争胜,当然要墨池笔冢。)所以我以为可以做到人人都写得好书。先说小学生从初级到高级六七年里能指导得法,就已经写得很好的字了,不待到中学时代,再去用功。一天写半小时字,不论怎样忙的人,大概都可以抽出时间来的。常见一般学问很好的学者,书法也不好。学问是那么难的事,他们都可以做到,这等治学精神,是无事不可成功的,为何很容易的书法,反无法求精呢?若说他们真忙,他们不是终日执笔的人吗?所以好学的人,尤其是容易成功。花一个钟头去留意执笔、运笔、临碑就行了。把这三项方法做普遍的宣传,十年之间,做到人人能书,是可能的。
我原思邀集同志,印行一书学期刊,对于书法做详细的说明,对于六朝以至秦汉三代法书,做详细的介绍,使有志学书者,有捷径可从,但是国难方殷,强寇未灭,而我又流离播迁,萍踪万里,差免饥寒,一时无力谋此。但是建国的方法多端,艺术已被社会重视,书法必不至于摒弃。所望有力者未雨绸缪,使抗战胜利后,书法也像春草之蓬勃,与其他艺术同时发展,就是作者的希望!
(本文转自1943年第60期《读书通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