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所见王时敏信札九通初考
2022-07-13万新华
万新华
(南京博物院,江苏 南京 210016)
过去,书信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交流方式,完全是一个个人生命化的独白空间。它一方面讲述了人际交往的真实事情,另一方面承载了亲友之间的情感互通,问起居,报近况,告踪迹,谈家务,或千叮万嘱,或砥砺德行,或祝贺吊唁,或请托求索,或探讨学问……大至军国政务,小至生活琐事,细微、具体、生动,对研究社会、历史、文化具有不可低估的价值。
清初画家王时敏(1592—1680年)在绘画之余亦善书,隶书力追秦汉,为同代第一,日常书写毫无拘束,随性自然,心手两畅,都是情意的自然流露,不仅可读,而且可赏。最近,笔者又发现王时敏信札数通,多为以往文献资料所未载,内容涉及人情酬酢、艺文生活等,内容十分丰富,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老年王时敏的里居生活,能帮助人们重构王时敏在明末清初为官、生活的真实情况、心理变化等,可视为研究王时敏行迹的重要材料。
一、致钱增札
致钱增札,页,纸本,行书,共3件,每件纵24.3cm,横29.5cm,故宫博物院藏。(图1)
图1 致钱增札
献春一缄寄候,嗣此久隔音尘。时晤老太翁,恭询近履,知老亲台家邮中,必惓惓于不肖弟。自分,疏节既叨,帡庇复荷,眷存肺腑,肉骨之恩,向犹叹报称无从,今则并报称□敢言,几同草木,向荣春风,而终不能谢荣矣。弟赋性颛愚,不知世有荆棘坎陷。前岁在都,正值里中有极难处之事,自谓旅凫乘雁,飞泛往来于世间,枳径周行总无交涉,如他人阴阳翕张、权宜妙用,不但不能,亦且不谙,遂以硁硁落落之素,见疑于君子,而致怨于小人。因而谣诼横生,群目四射,此虽命运适然,亦繇识机不早,致来此灾咎耳。此番遣力入告,专为差满乞骸,盖知止知足四字久已书绅,但使长林丰草,获遂素怀,荣逾三旌,岂敢复有他念?惟是人情崄巇,伏械惊机正未可测。无论金门非习隐之时,即岩薮亦有张罗之地,所□琅霄雅谊,曲垂援手,先事消弭,而默为保护,非老亲台与瑞翁之望而谁望也?小疏至日,上而纶篽之拟俞,下而铨司之题覆,总藉鼎力周旋。小仆愚不谙事,且风波之际恐蹈危机,嘱令万分谨慎,每事禀命而后行。万望老亲台一一指示,曲图万全。倘有应行事宜,并烦相机□决,至祝至祝。特此吁恳,
伏冀垂慈,戋戋附寄,远忱曷胜皈命,曝诚之至。
仲春晦日,小弟名正具
左毖
崇祯十一年(1638年)十一月,王时敏自家北行,次年三月抵京,夏赴湖广武冈州(今湖南武冈)持节册封眠世子,一路颠沛流离,十分艰辛,十月归里后遂不作还朝之想。崇祯十三年(1640年)春,王时敏“具疏遣老仆王宰入都缴节,以病请辞,奉旨在籍调理,病痊起补,不复出山”。
此札书于崇祯十三年(1640年)二月廿九日,大致为了递交辞呈恳请某“老亲台”周全:“此番遣力入告,专为差满乞骸,盖知止知足四字久已书绅”,“万望老亲台一一指示,曲图万全”。
另,“前岁在都,正值里中有极难处之事”,应指崇祯九年(1636年)三月太仓陆文声奏劾复社案。当时,王时敏曾寄诸子云:“我为陆人一事,虽绵薄不很排解,然数月以来,或当面痛切晓警,或托人婉持,自谓竭尽心力,不意里中反以为罪。京师此时,群小得志,滴水兴波。”在这一政治事件中,他里外不是人,引起了种种误会与猜忌,为此一直心有余悸,萌生退志。此次请辞,王时敏从这个事件说起,以为铺垫,拜托某翁与瑞翁鼎力相助。
南京博物院藏有王时敏同一阶段致钱增信札数通,所及也是辞官一事,两者高度一致,故笔者敢断定此札收件人也是钱增。钱增(1604—1658年)为王时敏儿女亲家。钱父 ,字叔弢,给事中,入清累赠中大夫通政使司左参议,即札中的“老太翁”。
按,瑞翁即顾锡畴(1575—1646年),字九畴,号瑞屏、筍庵,江苏昆山人。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进士,选庶吉士;天启四年(1624年)授检讨,次年因故削籍;崇祯初,被召任赞善,升任国子监祭酒、詹事等;崇祯十五年(1642年)任南京礼部左侍郎,署尚书事;福王朱由崧(1607—1646年)立,进尚书,与马士英(约1591—1646年)不合致仕;唐王朱聿键(1602—1646年)时,拜东阁大学士,加督师衔,驻温州,与总兵贺君尧(?—1647年)结怨被杀。崇祯十七年(1644年)中秋,顾锡畴迎七十大寿,王时敏绘《仙山图》奉祝。
二、致慧翁札
致慧翁札,页,纸本,行草,纵14.7cm,横48.3cm,故宫博物院藏。(图2)
图2 致慧翁札
万缄示之,至恳至恳。豚儿挺,学虽未成,然天资笔气尚可,望沿青箱旧业,何意遂玷冠裳。只缘新圣御极,万国晞光,寒家世受国恩,瞻天更切。弟既衰迟潦倒,不能趋走阙廷,而儿辈之能典谒者斋郎太祝,无一效执事于朝。自弃清时,亦非义所敢出,方尔踌躇。此儿宦兴适发,遂全补先兄未任之荫,往就中书试职,题补后,但得乞一差即归,便是一天好事。但 孺子世故茫然,冥行畏途,深虞颠踬。幸有仁翁在,凡百可藉指南,知必不靳谆谆提诲,无俟弟勤祝也。兹因其行率尔,布候二金,聊佐酒资,幸勿哂其輶亵。黄伯老极承垂念,以林莽陈人,概不敢通长安之问,故不复具缄,希
为致声,诸容嗣音不备。
腊月三日,小弟时敏顿首
慧翁老仁翁先生大人
冲
《奉常公年谱·崇祯十七年(1644年)》记:
会南都部院诸公拥立福藩,起升太常寺正卿,公深惟知止之义,且见尔时朝政混浊,党论分争,自分无可报称,遂引疾疏辞。
《奉常公年谱·顺治二年(1645年)》记:
去秋被召已得请,复为台中疏荐起原官,仍不赴。……长子挺题补南都中书舍人。
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皇帝朱由检(1611—1644年)煤山自缢。随后,清兵入关,朱氏宗室及文武大臣纷纷南逃。五月初一,福王监国南京,五月十五称帝,诏以次年改元弘光。
此札书于是年十二月初三,因长子王挺(1619—1677年)赴任在即,王时敏致函慧翁,恳请关照:“幸有仁翁在,凡百可藉指南,知必不靳谆谆提诲,无俟弟勤祝也”。
因为当年有“起升太常寺正卿……引疾疏辞”之举,王时敏遂有“黄伯老极承垂念,以林莽陈人,概不敢通长安之问,故不复具缄”之谓,言下自己乃林下老人,已经不问京都之事了。
三、致黄翼圣札
致黄翼圣札,页,纸本,行书,纵26.2cm,横21.2cm,故宫博物院藏。(图3)
图3 致黄翼圣札
连日恐妨下帷,不敢过东奉候,怀想殊甚。邸报新岁者为江鼎老借去,容即索奉览,晚帖并昨报十六本先附来使驰纳。诸省县惟浙粤者曾有,亦为友人借观,余尚未至,当总觅上记室也。见呼几近于虐,不但善谑矣,敢并请罪。人抚兄前兼乞致意。
小弟时敏顿首
子老仁兄大人
顺治六年(1649年)春,钱谦益(1682—1664年)南归常熟,开始杜门编书,精选国朝诗文,由黄翼圣(1596—1659年)致意欲借王锡爵(王时敏祖父,1534—1611年,字元驭,号荆石,官至内阁首辅)文集寓目。在王时敏看来,祖父诗文倘蒙采择入编,乃一大幸事,于是数次与钱谦益、陆铣(1581—1654年)通信交流,并与黄翼圣开始谋划,搜寻各种书目与文献。此札大致书于是年夏秋之间,叙述了借阅、鉴赏王锡爵书札文献之事。
邸报,也称邸抄,是中国古代抄发皇帝谕旨、臣僚奏议和有关政治情报的抄本。晚帖,清代六科有纶音册子,因当晚即知,故名,次日即登邸报。记室,古时指掌章表书记文檄的办公之地,这里应该引申为书房。“见呼几近于虐,不但善谑矣”取自《诗经·国风·卫风》之句“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按,子老即黄翼圣,字子羽,号摄六,江苏常熟人。王时敏姐夫。崇祯八年(1635年),以贤良方正荐授四川新都知县,崇祯十三年(1640年)因护城有功,升安吉知州。甲申(1644年)后,归里筑莲蕊楼,号莲蕊居士,专修净土法门。
又按,江鼎老即江用世(1573—1650年),字仲行,号鼎寰,江苏太仓人。天启二年(1622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升员外郎,以忤珰削夺;崇祯初起原官,擢肃州副使,补广东岭西道,迁江西按察使,以事被遣归。
再按,人抚乃吴克孝(1592—1672年),号鲁冈,江苏太仓人。崇祯十年(1637年)进士,除刑部主事,进员外郎,备兵保定;崇祯十七年(1644年)荐补嘉湖兵备道佥事,后因目疾归里。
四、致金之俊札
致金之俊札,页,纸本,行书,纵15.1cm,横61cm,故宫博物院藏。(图4)
图4 致金之俊札
弟衰耄屏居,久疏驰候,顾承老年亲台芳讯频仍,惠贶稠叠,自分枯木朽株,何以辱云霄知己注存笃挚至此!虽摩天高谊,迥越寻常,而弟内讼疏节,弥滋踧踖。惟从北音稔悉老亲台公望愈隆,梦求不远,深为世道苍生称庆。冬仲微闻老亲姆体中偶有所苦,既知旋喜勿药,欣慰难名。月初闻谭府有便邮,曾以荒椷薄侑奉寄,长路间关,未知何日始达记室。乃近接郡信,则知药饵未即奏功,眠食顿减。举家惶骇,日夕忧悬,而令爱尤相依为命,烦灼几废寝食,恨不能假翼飞侍膝前。虽知吉人天相必保元吉,而一家老稚休戚相关,云山间之,音问寥阔,肠中车轮,其何能一刻暂息耶?岁暮百端俱集,苦乏便鸿,适敝友江虞九北行,草勒附寄,奉候万安。近况已详前札中,兹不复赘,便间幸示好音,临楮可胜翘切。
弟名别肃
左毖
虞九,即江士韶(?—1687年),号愚庵、药园,江苏太仓人。弘光元年(1645年)始馆于王家,为五子王抃(1628—1702年)授业,后一度中断,复延于顺治十一年(1654年)。
也就是顺治十一年(1654年)冬,次子王揆(1619—1696年)为次年应试北上京城,江士韶也一并前往以便照应。当时,王时敏赋七律一首抒怀,对北闱充满期待:
公车州郡檄催忙,游子天涯践晓霜。三事那知开阁待,双亲时切倚闾望。
侧身燕市风尘暗,回首钟山草木荒。两地悬思千里恨,早归相伴曝斜阳。
就“适敝友江虞九北行”一句可知,此札即书于顺治十一年(1654年)冬,由江士韶捎带面呈,主要都是岁暮问候之语。
查考王时敏儿女亲家,清初在京师为官者有金之俊(1593—1670年)、宋德宜(1626—1687年)两人。顺治九年(1652年),六子王扶(1634—1680年)娶金氏女;康熙元年(1662年),八子王掞(1645—1728年)娶宋氏女。就札中“令爱”之表现,知此时已就婚王家。因此,此札收件人乃金之俊。
金之俊,字岂凡,又字彦章,号息庵,江苏吴江人。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进士,累官兵部右侍郎;入清,仍任原官,官至中和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太傅;康熙元年(1662年)致仕还乡。顺治年间,王时敏为家族事务不停致函金之俊,恳请帮助。此札说明金之俊夫人仲冬生病就医之事,儿媳金氏为之焦虑:“令爱尤相依为命,烦灼几废寝食,恨不能假翼飞侍膝前”,言语间十分真切。时金氏嫁入王家还不到两年,王时敏特别提及并夸奖,似乎为免亲家翁顾虑。
五、致王瑞国札
致王瑞国札,页,纸本,行书,纵27.8cm,横18.6cm,故宫博物院藏。(图5)
图5 致王瑞国札
弟因愿公屡札订晤,数十年道契固难恝然,兼以桑榆末光,欲借此再揽湖山之胜。而守公前者枉贲先祠,未有以谢,须一屈之而后出,昨已面请,蒙许七日见过。窃不自揣,敢邀鼎重光陪,极知屈尊,谅道爱必不见拒,耑此奉读,万唯俯俞,至感。
小弟时敏顿首
书翁老仁兄大阁下
顺治十二年(1655年)正月至十二月,张学曾就任苏州知府。因为旧谊,王时敏为苏州枫桥王锡爵祠堂、祭田等事宜专门恳求张学曾申宪批定,虽过程周折,但结果周全。当年,张学曾还应邀来到太仓东园雅集。
据此,此札大致书于顺治十二年(1655年),大致讲到郡守莅临祠堂当去面谢之事。按,守公乃张学曾,字尔唯,号约庵,浙江绍兴人。崇祯六年(1633年)副贡,顺治十二年(1655年)正月就任苏州知府。张学曾擅长绘画,与王时敏交契,吴伟业撰有《画中九友歌》赞之,其中王时敏:“太常妙迹兼银钩,乐效拥卷高堂秋。真宰欲诉穷雕镂,解衣般礴堪忘忧”,张学曾:“姑苏太守今僧繇,问事不肖张两眸。振笔忽起风飕飕,连纸十丈神明遒”。
按,愿公即晦山戒显(1610—1672年),字愿云,号罢翁,俗姓王,名瀚,字原达,江苏太仓人。少年受业于张采,后从舅氏听讲天台教义。初参径山雪峤圆信,往来于海盐金粟寺、宁波天童寺,从密云圆悟受皈依。甲申(1644年)时,弃儒受戒于金陵宝华山,顺治七年(1650年)迁九江云居山,住持十年,康熙六年(1667年)住持杭州灵隐寺,康熙十一年(1672年)退居余杭佛日寺。
此札起首,王时敏谈到与晦山赴庐山之约事,但因当时需面谢郡守或许推迟。王时敏、晦山称莲社道友,交往四十余年,同参一位老师。《灵隐寺志》记载,晦山曾参“天童(密云圆悟)、雪峤诸大老”,雪峤圆信是王时敏的皈依本师。所以,王时敏、晦山两人相交,引为知音。顺治十三年(1656年)十月,王时敏致信王翚(1632—1717年)时也提到欲往云居参访晦山的打算:“比因郡守以乡饮相困,拟跳避,乘此赴愿公之约。”尽管如此,王时敏的云居山之约因为种种原因可能一直未能成行。
又按,书翁即王瑞国(1600—1677年),字子彦,号书城,江苏太仓人。天启元年(1621年)举人,顺治十年(1653年)授广东增城知县,三载归,著作以老。
六、致陆元辅札
致陆元辅札,页,纸本,行书,纵27.7cm,横12.9cm,故宫博物院藏。(图6)
图6 致陆元辅札
道兄以嘉文贲饰,其意甚美,但目前睊目忌喙殊属可畏,故惟恐外闻耳。日来望京信至,或有新稿可备采择,而转复杳然,殊不可解。坊人既不肯刻,即使自任剞劂,亦未必行,不识可竟已之否?挺儿已托圣涯、研德两兄,当俟其回音为行止,仰烦清神,非言可谢。李事差人复投一揭词,虽巽而意颇坚,并附览。
翼老仁翁兄先生大人
小弟时敏顿首
顺治十三年(1656年),王时敏时六十五寿。或许是为了祝贺以显孝心,三子王撰开始编辑王时敏诗集,分二卷,一为《偶谐草》,历仕时所著,一为《西庐草》,归田后所著,仲冬请嘉定陆元辅作序:
《偶谐草》者,先朝时历仕所著也;《西田草》者,国变后归田所著也。先生诗不苟作,作亦不轻出以示人,故传之者绝少。异公惧其散佚,从而掇拾编次,缮写成帙,请余为序。……丙申仲冬望日练川后学陆元辅敬题于娄东寓馆。
按,陆元辅(1617—1691年),字翼王,号菊隐,上海嘉定人。明诸生,师从黄淳耀(1605—1645年)、侯峒曾(1591—1645年),康熙间,被举鸿博,召试时故作规切语,罢去。顺治年间,曾馆于王家授业。此札书于顺治十三年(1656年)冬,所述大体是诗集刊印之事,起首对陆元辅赐序表示感谢:“道兄以嘉文贲饰,其意甚美”,然后表达了一些担忧,体现了一向持重谨慎的心态。
又按,挺儿即长子王挺。圣涯,或是蔡滨,国学生,上海嘉定人。研德,即侯玄涵(1620—1664年),初名泓,字仲德,更字研德,上海嘉定人,侯岐曾三子,诸生,精诗古文,研究性命之学。
七、致王士禛札
致王士禛札,页,纸本,行草,共5件,每件纵13.8cm,横12.3cm,中国嘉德2016年11月13日秋拍,NO.1241。(图7)
图7 致王士禛札
自泥金佳报之后,适虞九兄欲附官舫北来,遂附数行志喜,不意其不果成行。尔时犹望老年翁大廷胪唱,必得巍峨,乃以随流平进,未快舆情。然牵丝入仕,总于为国宣劳。而惟亲民之官,含吐膏雨,可以利生济物,视索米长安、槖笔螭坳者,功行悬殊。是以曩昔豪杰多不愿居内,如刘忠宣公辞翰苑而就外服,志识弘远,卓为一代宗臣。即今新奉明纶,概令先临民而后内转,正欲求桢干真材,以备异日栋梁之用,深得有虞明试以功遗意。则如老年台宏才伟抱,将来敡历中外,鸿骏之业,建树靡涯,其名位岂后忠宣?此可预为邦家得人庆而并为老年翁贺者也。揆儿春初即拟北行,以不能办装濡滞至今,鬻田始得就道。选规每多更变,迟速尚未可期,且其禀性太拘,恐非适时之具。而簿书未谙,物情无务,触处面墙,弟日夕忧之。惟恃老年台骨肉至谊,指诲引翼,庶不至颠踬迷途耳。虞兄乔梓偕来,前札并属奉览。四金将意,不啻千里一毛,仰希哂存,临楮惟有瞻企。
皋月十八日,弟时敏顿首
王巢松年谱》记载,顺治十五年(1658年)端午节后,王揆与江士韶“谒选入都,因尔时有怔忡之症,神思恍惚,不肯就职而归。十月朔,展墓时相遇于枫桥丙舍”。
当时,王时敏不胜凄惋,寄勖四律:
草色侵舷柳拂篷,那堪分手各西东。愁眠放榜三更月,怕听征帆五两风。
衰老倍添离别苦,窭贫兼虑橐装空。各天相忆无穷意,都在川烟堠雨中。
临歧不禁泪汍澜,己去频回双眼看。非为时艰随牒懒,只缘亲老绝裾难。
桑榆残景虽堪惜,乌鸟私情岂易殚。但使牵丝从近地,春醪犹得奉余欢。
世路迷阳自可惊,故知性拙简逢迎。客程莫惮三千远,宦迹应看四十成。
欹器贵中勤自省,虚舟不系信风行。卑栖利物心常在,何必鹓鸾侍玉清。
此日谁钦郭隗豪,金台凭吊意萧骚。抛梭宫锦愁新样,援瑟齐门叹独操。
胪唱,是指科举时代进士殿试后,皇帝召见,按甲第唱名传呼,故称。查顺治十五年(1658年)戊戌科进士榜,又结合王时敏交游圈,可以判定,此札收件人为王士禛(1634—1711年),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人。顺治十五年春,王士禛赴京,殿试中二甲三十六名,后观政兵部,备任,九月归里。次年十月授扬州府推官,康熙元年(1662年)三月迁吏部考功司主事,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官至刑部尚书,谥“文简”。
新城王家、太仓王家乃世交。王时敏祖父王锡爵、王士禛曾祖王之垣(1527—1604年,字尔式,号见峰,官至刑部尚书)同科进士、同朝为官。王士禛祖父王象晋(1560—1653年,字荩臣,号康宇,官至浙江右布政使),是王时敏至交,二人多有书信往来。就辈分而言,王士禛是王时敏子侄辈。在信中,王时敏祝愿王士禛廷胪唱魁,以忠宣公刘大夏(1437—1516年,字时雍,号东山,湖广华容人)为榜样,希冀其“宏才伟抱,将来敡历中外,鸿骏之业,建树靡涯”,“为国宣劳”成“亲民之官”,谆谆教诲尽在言语间。而后谈及王揆将赴京候选之事,原本春初拟行,而因费用所拘,鬻田筹款,现北行在即,王士禛同在京师,遂请托照应:“弟日夕忧之,惟恃老年台骨肉至谊,指诲引翼,庶不至颠踬迷途耳”。王士禛任官扬州后,王时敏与之多有往来,曾题画相赠:
吾宗科名簪组,蝉联奕叶,贵盛莫俦者,海内首推新城。自先文肃与司马公联鏕曲江,金兰气谊。今阮亭昆仲又以文章代兴,先世声华更并昱霅,而溯厥庆源,皆匡庐太翁种德积学,振前烈而启后贤,其流光者远也。儿子揆幸附骥尾,实藉龙光,蒙阮翁惠顾前好,时勤尺一,屡复讯及陈人,而疲暮屏居,一江带隔,椿庭丽昼,勿能扶杖褰裳,跻堂献祝,悚歉滋深。漫作小图,自惭俗癞,非谓足尘法鉴,或供嗢噱,以进一觞耳。
这里,王时敏特意提及两家世代交谊,又有王揆仰仗王士禛之光而成名等客套话。顺治十二年(1655年),王揆进士及第,王士禛亦入都会试,因故未典试即归,故有“附骥尾”自谦。如此等等。此札收件者为王士禛可以定论。此札书于顺治十五年(1658年)五月十八日,即由王揆、江士韶进京时面呈。也就在王揆北上前一年末,王士禛赋诗相寄:
先朝世宗岁壬戌,皇帝策士金华殿。娄江文肃公第一,吾家尚书同召见。
玉堂青锁并承恩,压相司徒皆近臣。右军蓝田绝嫌忌,文贞文献同情亲。
君家编修吾司马,翱翔亦共承明下。吾家方伯君太常,宦游日日商风雅。
……
我今饭牛甘落魄,单衣短布还如昨。即君犹作折腰人,手版西山致非恶。
哲兄冠盖盛时名,小弟沧浪自濯缨。往事低徊如见忆,杨花社燕满江城。
同样,王士禛叙述了两家的世代交谊,从王锡爵、王之垣,到王衡(1562—1609年)、王象乾(1546—1630年),再到王时敏、王揆,可谓情真意切。
八、致方拱乾札
致方拱乾札,页,纸本,行草,共2件,每件纵15.1cm,横30.8cm、31.7cm,故宫博物院藏。(图8)
图8 致方拱乾札
望后有北鸿之便,曾附一缄并拙笔寄呈,但其人舟行,恐未能遽达,计端阳左右始彻台览耳。窃惟老年亲台救时巨手,朝野具瞻,海内有识,咸以梦卜之应求,觇世道之隆替。吾乡当剥削刓敝之余,急资霖雨,颙望倍切。弟衰残待尽,不能数通问候,惟冀偷延余息,倾耳延登,遹观德化之成而已。兹因练川李秋孙之便,附候兴居。秋孙为长蘅先生冢孙,能世其学,诗文皆超轶绝尘,品更金玉,真可克绍前美。而弱冠游庠,即遇奏销,且家以乱废,遂无一椽,屏迹郡之西山,以樵采自给,穷恶殆不能支。适武林严颢老为先世石交,引与令郎方老共事研席,特附舟以至都下,仰慕老亲台为当代中郎、北海,思得望见台光。弟敢以一言为之绍介,固知好笃缁衣,日勤吐握,且流览其文辞,必垂鉴赏。当使仲宣正平,借以腾声,不但推情往哲,令羁旅孤生免负薪葛帔之叹已也。聊借便风,少展阔臆,幸惟委照,临纸神驰。
弟时敏顿首
左毖
考:李秋孙即李王烨,更名圣芝,一字电观,号衡霞,上海嘉定人,长蘅先生李流芳(1575—1629年)之孙。徐枋《居易堂集》卷六《赠李秋孙序》一文有“当国变时,不幸为冤家所承有家门之祸,时李子止十四”之语,可据此推测李秋孙生于崇祯五年(1632年)。史载,明清易代之际,李氏横遭变故,顺治二年(1645年)五十七人罹难,几乎全族皆亡,李秋孙得王时敏等人庇护,避难山间,时年十四。
王时敏四姐嫁给李流芳堂兄、曾官四川布政使司参议的李先芳次子李宗之,故王时敏家族与嘉定李家乃联姻关系,也是世交。在这次变故中,李宗之、王氏夫妇之子李陟(?—1645年,字舜良)遇难。事发在清军攻占嘉定城前夕,时人朱子素在《嘉定乙酉纪事》中写道:
闰六月二十二日,南翔复有李氏之祸。李氏自世庙以来,蝉联不绝,其裔孙贡士李陟就镇纠合义旅,立匡定军。未就,里儿忌之,倡言李氏潜通清兵,因群至其门。陟与其族叔杭之,自恃无他肠,对众谩骂自若。市人素畏李氏,恐事定后,必正其罪,遂哄而入,佯言搜得奸细,李氏无少长咸杀之,投尸义冢,纵犬食其肉,惨毒不可言状,莫敢致问。
顺治庚子(1660年)、辛丑(1661年),昆山遗民徐枋(1622—1694年,字昭法,号俟斋,江苏吴县人)与李秋孙相遇,二人同病相怜,徐枋写下《赠李秋孙序》。李秋孙工诗善文,与陈瑚(1613—1675年)有师生之谊,与归庄(1613—1673年)、汪琬(1624—1691年)等过从密切,卒年八十余。
所谓奏销案,发生于顺治十八年(1661年),根据江宁巡抚朱国治(?—1673年)的造册上报,朝廷将上年奏销有未完钱粮的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并溧阳一县之人,不问是否大僚,亦不分欠数多寡,在籍绅衿按名黜革,秀才、举人、进士,凡欠粮者,一律革除功名,现任官概行降两级调用,共计黜降1.3万余人。王时敏与次子王揆、六子王扶亦名列其中。
此札大加赞誉李秋孙诗文超轶绝尘,因奏销案之累与家族乱废而屏迹西山,穷饿不能支,生活凄惨,经世交严颢老之引“与令郎方老共事研席”而附舟北上。于是,王时敏致函绍介,称老年台求贤若渴,给予垂赏照顾,以免负薪葛帔之苦。
按,严颢老即严沆(1617—1678年),字子餐,号颢亭,浙江余杭人。严沆与王揆一样,为顺治十二年(1655年)进士,选庶吉士,曾官太仆寺少卿、左副都御史等,累至户部侍郎,总督仓场。康熙庚戌(1670年)仲夏,王时敏以画册十六开持寄:
去岁子月,颢翁年台过娄,以此册属画。时方寒冬,蹙缩斗室指僵手瘃,盘礴久废。春来又尘允纷还,酬应不遑。夏初稍闲,风日清美,思有以践宿诺,而以公精研画道,妙得古法,不胜小巫气索,下笔复止者再四,然妍媸镜无遁形,况工倕之门,尤所愿就斧削,不敢自匿其丑,勉涤尘砚,和残墨漫涂十六帧,腕弱目眵,□极乃止。虽每帧标题强名之曰学某家,其实于古人神韵曾未得其毫发,正米老所谓“惭惶煞人”也,大方家何以教之。
稽核王时敏交游圈,并结合“引与令郎方老共事研席”“仰慕老亲台为当代中郎、北海”涉及书法之事,笔者大胆推测,此札收件人或是方拱乾(1596—1667年),时间大概是康熙元年(1662年)至康熙二年(1663年)四月下旬。时方氏赦归不久,而李秋孙时年三十出头,大致与徐枋撰写《赠李秋孙序》时一致。方拱乾,初名策若,字肃之,号坦庵、甦庵等,安徽桐城人。崇祯元年(1628年)进士,顺治十一年起任内翰林秘书院侍讲学士,后升詹事府右少詹事。顺治十四年(1653年)十一月,江南科场案发,因五子方章钺参加南闱中举被劾,翌年与长子方玄成、次子方亨咸先后入狱,仲冬流放宁古塔。顺治十八年(1661年)冬,因认修京师前门城楼工程而得赎罪赦归,康熙二年(1663年)始流寓扬州等地,鬻字为生终老。
“令郎”大概是方拱乾长子方玄成或次子方亨咸。方玄成(1617—1697年),字孝标,避康熙帝讳,以字行,别号楼冈。顺治六年(1649年)进士,累官至内弘文院侍读学士,康熙二年(1663年)居扬州,康熙九年(1670年)入滇,仕吴三桂,为翰林承旨。方亨咸,字吉偶,号邵村,顺治四年(1647年)进士,擅书法,官至御史。
或许就在此前不久,王时敏致信方拱乾:
不肖某每从名山精舍,见阁下率尔题咏,必有深致,不但言语妙天下,而与教义禅宗无不斩关抽钥,真当世之子瞻也。怀中瓣香有素,非独因通门年谱,愿接光尘,曩长安道中,轮蹄鹿鹿,其交臂相失也固宜。乃今老年台开墅东山,长干朱雀,不在天上,而一苇未杭,并筒问缺然者,则衰病使之然也。弟某以疲暮待尽之年,频年为蠹胥所椎剥,髓枯皮尽,益复自厌余生,无堪为长者道。惟幸贤乔梓,樾翠参天,荫及纤草,庶几颠踣琐尾之余,犹冀获有宁宇。颙企祷祈,实勤寤寐。至若笔墨之事,本无所知,年来愁病棼如,腕弱眼花,废阁日久。读来教,寓赏辋川,不觉枨触技痒,即欲涤尘砚,作小图请正。而辰下适有小冗,促刺未遑,俟少闲即当舐笔,觅便邮寄呈耳。赵世翁仰慕甚久,愿见如渴,顾冗中彼此相访,俱不得晤,且行色甚遽,不能少尽地主之谊,殊切耿耿。兹因具便,率勒奉复。
从内容来看,王时敏当时与方拱乾不及深交,言语十分客气,所谈大多是翰墨、绘画之事,“惟幸贤乔梓,樾翠参天,荫及纤草”言及方氏父子,“俟少闲即当舐笔,觅便邮
寄呈耳”似能吻合这里的“望后有北鸿之便,曾附一缄并拙笔寄呈”之语。再读推荐李秋孙札中也是极为客气,情境相类。
九、致顾见龙札
致顾见龙札,纸本,行草,纵28cm,横15cm,朵云轩120周年庆典拍卖,2020年9月24日,NO.1619。(图9)
图9 致顾见龙札
吾兄至疁,音问杳绝。有数字,苦乏便邮。四日前歇家,周元之来,托令驰寄,未审曾达览否?弟比来□窘万状,体亦加惫,更不比吾兄在州时。且钟楼因程□在系,人各解体,渐成撒局。弟孑身,无人佽助,肩此重担,势必无成。况来春方向,有碍工作。既难暂停,资费又苦不继,茫不知所结束,焦灼莫可为计。前字欲吾兄暂归一商,亦一时无聊。试问原知,未必遂能拨冗。今有始无终,贻笑闾里,徒使垂尽残年又增一未了之债,深悔其不知量矣。真曾写就否?欲亟付装潢,特令小伻奉领,幸即付为感。
弟时敏顿首
云老道兄契谊
《奉常公年谱·康熙十二年(1673年)》条:
公倡议修建钟楼,请法印禅师住持。此见《随庵年谱》。黄忍庵与坚《钟楼记》云:“康熙十一年,楼渐圮,太常王公时敏与宪副钱公广居窃虑之,告之知州张公良庚、州佐单公国玉以再建。工始于壬子十一月,竣于癸丑某月。
札云:“且钟楼因程□在系,人各解体,渐成撒局。弟孑身,无人佽助,肩此重担,势必无成”,可见,修建钟楼处于倡议之中,故此札书于康熙十一年(1672年)工程开工前,大致初春之际,所及多是修葺之事,全是无奈之语。
收件人“云老道兄”,查考王时敏字号含云的友人,主要有:唐宇昭(1602—1672年),字云客,号半园,江苏武进人,能书善画,精鉴藏;王豢龙(1606—1677/1678年),字云客,江苏常熟人,王翚父亲,擅山水;顾见龙(1609—1687年后),字云臣,号金门画史,江苏太仓人,一作吴江人,居虎丘,善写真、仕女。他们都是王时敏至交,初不易确定,然从“真曾写就否”一句来看,便是顾见龙无疑。
顾见龙与王时敏家的关系似颇密切。顺治八年(1651年)六月,王家五子王抃续弦,吴伟业(1609—1672年)为虞山孙氏之女做媒,顾见龙曾作为代表前往求亲;顺治十二年(1655年)十一月,王抃在练川看中红裙名沈青者,托顾见龙约之来家。康熙五年(1666年)六月,古董商陈定(字以御)来太仓拜访王时敏就经顾见龙引介得以见面。
康熙十年(1671年),顾见龙一度供奉内廷,王时敏对顾见龙写真颇为赞赏,也十分佩服其勤奋精神:
书札最后,王时敏询问写真小像是否完成,拟派人奉领。顾见龙曾作《消夏图》卷(图10),据信为王时敏像,今藏美国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学院。此卷再现了像主在园林中纳凉消夏的场景,工巧细丽,一派山林隐逸之风。王时敏所谓“写真”,殊不知即是此幅否?
图10 顾见龙《消夏图》卷,绢本设色,35.3cm×119.5cm,美国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学院藏
按,周元之应是衙门小吏,王时敏康熙五年(1666年)七月廿四日给王抃的家书中提及:“周元之县差日逐守定石门边,屡谕不肯去,其势万难支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