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音乐文化认同变迁及学术思考
2022-07-11王建朝
THE TRASITION OF THE MUSIC CULTURE IDENTITY OF TWELVE MUQAMS IN HETIAN REGION
AND THE ACADEMIC THINKING ON IT
摘 要:作为和田地区维吾尔族传统音乐的典型代表,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在传统与当代的社会表演语境中发挥着不同的社会功能作用,体现了该地区维吾尔人不同的音乐观念、情绪情感和价值认识,同时也促使他们从族群身份认同、宗教信仰认同、地域文化认同到政治认同、国家认同的变迁。通过从主体性的角度对这一文化认同变迁过程的研究实践,给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的文化认同研究以重要启示,即从主体性、历时性、现实性、多学科互动的视角进行音乐文化认同变迁的研究,以此将学术研究推向深入。
关键词:木卡姆;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文化认同;文化变迁
中图分类号: J6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2172(2022)03-0067-09
DOI:10.15929/j.cnki.1004 - 2172.2022.03.008
维吾尔十二木卡姆是主要流传于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集歌、舞、乐为一体的大型综合艺术形式,是维吾尔族传统音乐文化的典型代表,在维吾尔族人民心中受到普遍的认同。20世纪50年代以来,很多学者开始逐渐参与到维吾尔十二木卡姆的研究中。然而,就研究现状来看,当前学界多是从维吾尔十二木卡姆的音乐本体形态及其共生的生存背景等客体性角度进行探讨,较少从主体性(如音乐价值认识、音乐认同等)的角度进行研究,这是当前维吾尔十二木卡姆研究中有待补阙之处。其实,从局内人对维吾尔十二木卡姆的认同状况来看,他们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中,也体现了有迹可查的变迁状况。这同时也折射出维吾尔族的集体情感、历史文化以及身份认同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中的变迁状况。因此,从文化认同变迁的视角对维吾尔十二木卡姆进行研究,能够从主体性的角度解析维吾尔十二木卡姆在维吾尔族人心中的文化隐喻、价值认识等问题。本文以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为个案,尝试运用文化认同的理论对其音乐变迁状况进行深层分析和阐释,并根据研究体验提出了几点学术思考,以供学界讨论。
一、文化认同:研究少数民族音乐的重要维度
“认同”一词由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用于心理学领域,“被表述为个人与他人、群体或模仿人物在感情上、心理上趋同的过程。”①文化认同理论从20世纪70年代就已经在西方学界受到广泛的关注,并被人类学界视为一种学术研究的重要视角,国内人类学界最早从20世纪90年代也已经有相关文化认同理论的中文文献出现,并在随后也得到一定程度的研究和运用,代表性研究成果如王希恩《民族认同与民族意识》①、王明柯《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②等。但关于“文化认同”的研究对于国内民族音乐学界来说则才刚刚起步,真正涉及到认同理论与运用的研究从近几年才开始逐渐兴起,杨民康、杨曦帆、赵书峰、张应华、魏琳琳、杨殿斛、 苗金海、胡晓东、张林、董宸、胡斌等国内民族音乐学/音乐人类学学者围绕他们各自的研究对象,运用文化认同的理论,进行了一定层面的学术探索,并取得了具有一定创新价值的研究成果,从很大程度上拓展了国内民族音乐学/音乐人类学研究的学术视野。随后也有一部分学者、学生(主要是硕、博士生)也开始运用这一理论,并结合自己具体的田野个案进行音乐民族志性质的学术研究。文化认同理论在国内民族音乐学界已越来越受到学者们的关注,并被主要运用于少数民族音乐研究领域。文化认同理论对民族音乐学研究有着重要的影响,“‘文化认同’对于民族音乐学的深层次影响是从过去强调音乐的现实发展到以音乐实现自我的状态,以及以局内人的经验为基础在音乐上的自我认识。”③其实,这种研究视角已经不仅仅将音乐视为一种审美对象来看待,而是结合历史、民俗、信仰、政治等综合因素对音乐进行整体性的理解和阐释,并成为族群边界和身份认同的重要依据。
认同是人的一种心理现象,涉及到文化主体的文化观念和文化思想问题,但它需要一定的客观依据来体现和表达,民族、语言、信仰、音樂、文化均为其重要表征。从音乐的角度切入,音乐是族群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涉及族群的思想情感、历史文化以及身份认同等多个方面的问题,“包含着人们对自身社会生活价值的判断,对于人们的社会行为有着潜在但却是根本的影响”④。因此,文化认同作为一种学术理念与研究视角,不仅仅关注音乐的本体层面,同时也会关注音乐与人、音乐与历史民俗、音乐与社会生活、音乐与宗教信仰等同音乐相关的各种关系。这些关系涉及与音乐相关的族群的心理意识、情感体验、文化素养、社会地位、身份认同、族群认同、区域认同、政治认同、宗教认同,以及其在不同历史语境中的文化隐喻等各个方面的问题,为深层次地揭示音乐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提供重要的研究途径。另外,音乐在族群文化的认同建构方面也具有重要的功用,美国音乐人类学家蒂莫西·赖斯(Timothy Rice,1945— )指出:“音乐为以往存在或刚出现的认同现象提供符号性的形态,这种符号性的形态体现音乐的内在结构,常构成认同符号的标志性元素,音乐的时间性可以是认同的一个时序逻辑的符号。此外,音乐自身固有的多重属性(旋律、和声、节奏、音色等)有着标识多重认同之不同方面的能力。”⑤因此,从音乐文化认同的视角研究音乐,能够打破以往学术界仅仅关注与音乐相关的客体性方面内容的局限,能够引导音乐研究从表象走向表象的背后,也能够从主体性的角度展现音乐承载者的音乐观念、音乐情感体验、音乐价值认识等方面的问题,尤其是能够对族群的族性认同、社会身份认同、地区认同、宗教认同、政治认同乃至国家认同等方面的研究产生重要的影响。
二、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存在形态与特色
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与其他地区的维吾尔十二木卡姆一样,同为集歌、舞、乐为一体的大型综合艺术形式,是维吾尔木卡姆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与规范版喀什地区十二木卡姆的每套木卡姆包括“琼乃额曼”“达斯坦”“麦西热甫”3个部分不同,这3个部分在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中的乐曲构成状况并不均匀,而是分布在该地区不同乡镇的十二木卡姆中,且每套木卡姆的乐曲数量或排列顺序不完全一致。譬如,十二木卡姆的“麦西热甫”部分主要在和田市墨玉县的墨玉镇、芒来乡、奎牙乡和和田市东部的依里其乡流传,而十二木卡姆的“埃尔乃额曼”(即“琼乃额曼”)部分则主要在和田市墨玉县的托胡拉乡流传。具体存在形态是,不但不同套木卡姆的乐曲构成不完全相同,而且即使是分布在不同乡镇的同套木卡姆的乐曲数量构成也不完全相同。比如,芒来乡和依里其乡流传的《且比亚特木卡姆》的“麦西热甫”部分由5首麦西热甫乐曲构成,而流传在奎牙乡的《且比亚特木卡姆》则由7首麦西热甫乐曲构成;流传在墨玉县托胡拉乡的《且比亚特木卡姆》的“埃尔乃额曼”部分的乐曲构成为木凯迪满—太艾则—太艾则迈尔古拉—努斯赫—努斯赫迈尔古拉—赛勒凯—赛勒凯迈尔古拉—散板尾唱,而流传在该乡的《潘吉尕木卡姆》的“埃尔乃额曼”部分的乐曲构成则为木凯迪满—赛勒凯—赛勒凯迈尔古拉—努斯赫—努斯赫迈尔古拉—麦西热甫—散板尾唱。并且,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这种乐曲构成数量和排列顺序不同的状况不是极个别现象,而是大多数木卡姆都普遍存在的状况(详见表1)。
在伴奏乐器和乐队规模方面,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主要旋律伴奏乐器是吹管乐器巴拉满和弹拨乐器弹布尔,而流传在其他地区的十二木卡姆的主要旋律伴奏乐器是拉弦乐器萨塔尔和艾捷克,并且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伴奏乐队规模与其他地区相比也存在偏小的情况。可以说,上述情况构成了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地域特色,并且受到该地区维吾尔人的普遍认同。
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主要在维吾尔族民间社会以“口传心授”的方式代代传承,原生形态的十二木卡姆主要在该地区维吾尔人的各种民间麦西热甫、伊斯兰教节日(如肉孜节、古尔邦节等)、麻扎朝拜仪式、人生礼仪(如出生礼、婚礼等)等场合表演。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传统音乐形式中体现着宗教与世俗生活的双重关系的内容。以伊斯兰教与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之间的关系为例,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很多唱词内容不但直接表现伊斯兰教内容,而且也是伊斯兰教礼仪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具体的宗教仪式场合具有制造仪式境域的重要功能,体现着强烈的宗教信仰认同色彩。在世俗生活中,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主要在各种民间麦西热甫中表演,发挥着娱人、族群凝聚、人际交往等多个方面的社会功能。在当代社会语境中,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除了继续在上述表演场合表演外,也在春节、劳动节、国庆节、非物质文化遗产日,以及一些城市舞台等场合表演,体现出表现国家意志的功能转型,也体现了国家认同的重要倾向。
半个多世纪以来,随着当代社会的现代化转型,尤其是全球化趋势的强烈渗透,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在艺术(音乐)形态(能指)和基本内容(所指)方面体现出明显的二元对立(宗教神圣与世俗生活)关系的现象。前者(宗教神圣)在两方面大体还保持着原生形态的模样,而后者(世俗生活)则在两方面都有了较为明显的变化,即在唱词内容、演唱场合、功能作用和文化隐喻等方面都有了较大的扩展,且与时俱进地与维吾尔人的现实生活需求和国家政策的出台相适应,在体现出不同时空语境转换下的文化调试现象的同时,也体现出和田地区维吾尔人的音乐文化认同變迁的状况。
三、变迁现象:传统与当代社会语境下的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
从历时性的角度来看,半个多世纪以来,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中体现出明显的变迁现象。如果从文化衍生理论的角度来看,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发展经历了原生形态、次生形态、再生形态的不同阶段,且每个阶段也都表现出不同的存在状态。
(一)原生语境中的表演及其功能作用
在我国著名音乐学家万桐书于20世纪50年代为木卡姆大师吐尔迪·阿洪演唱的维吾尔十二木卡姆录音和记谱以前,广泛流传于新疆各维吾尔族聚居区的维吾尔木卡姆尚未受到外界因素的影响,主要在维吾尔族民间社会代代传递,为维吾尔族民众的各类民俗生活和宗教礼仪服务,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表演和运用也是如此。在当代的社会语境中,和田地区的维吾尔族民间仍保持了上述所谓的原生语境的维吾尔十二木卡姆运用场合的存在。
2007年10月29日,笔者在和田地区田野调查时参加了墨玉县芒来乡阿克塔木村的苏菲派伊斯兰教捷斯迪耶支系宗教仪式活动,观看了木卡姆奇①艾海依提·司马义在它尔肯、萨玛舞蹈等不同仪式环节表演十二木卡姆的麦西热甫的情况。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在宗教仪式中主要承担着为穆斯林集体萨玛舞蹈伴奏、制造仪式场域等不同的角色,全体参与者都沉浸在木卡姆音乐所营造的特殊仪式氛围之中,完成了宗教仪式活动的各类表现行为,发挥了族群凝聚、宗教信仰认同的功能作用。
在世俗生活方面,2007年11月7日,笔者跟随墨玉县托胡拉乡的吐尔逊·导合代、乌加阿布都·赛依提和艾合买提3位木卡姆艺人参加了墨玉县城南的一场婚礼,3位艺人爬到户主家临近路边的房顶表演木卡姆,很多民众听到木卡姆的表演后,纷纷来到户主家参加婚礼,并在木卡姆音乐的伴奏下跳起了婚礼麦西热甫,场面异常热闹,使得户主一家人非常高兴。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在婚礼仪式中发挥着族群交际、为麦西热甫舞蹈伴奏和制造喜庆气氛等功用。
2007年12月11日,笔者参加了皮山县克里阳乡林业站站长买买提·买东家举办的麦西热甫活动。活动开始之前,买买提·买东告诉笔者,参加他家麦西热甫的民众来自本村寨和周围的不同村寨,这种活动在农闲时的不同村寨都会轮流举办,主要是为了娱乐和交际。笔者参加了整个麦西热甫活动过程,十二木卡姆表演贯穿于活动的始终,主要为麦西热甫舞蹈伴奏,具有凝聚族群、族群文化建构、人际交往、娱乐等不同的作用。另外,我们在田野调查中还发现,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在维吾尔人的伊斯兰教的各种宗教节日(如肉孜节、古尔邦节)、麻扎朝拜仪式以及其他人生礼仪(出生礼、婚礼)等场合表演。这些场合均是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在维吾尔族民间表演的原生语境,即使从传统社会沿传到当下,也基本保持了原有的存在形态,并未发生太大的改变,并且仍然在维吾尔族民间社会发挥着原生的社会功能。对于和田地区的维吾尔人来说,木卡姆艺术已经成为他们族群内日常生活的用以表达族群身份、思想情感、宗教信仰和用于娱乐生活、人际交往、族群凝聚的重要手段。
(二)当代社会语境中的表演及其作用
在当代社会语境中,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除了继续在维吾尔族传统的伊斯兰教节日、民间举办的各类麦西热甫活动、麻扎朝拜仪式、人生礼仪等原生语境表演以外,也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深广推进以及国家各类政策的颁布实施,在其表演场所发生很大程度的改变以及其在当下社会语境中的功能作用发生很大变化的同时,木卡姆艺人们对其所承载的维吾尔十二木卡姆的价值认识也有了很大程度的提升。具体来说,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56个民族亲如一家”的宏观背景之下,我国的56个民族都有了较为强烈的国家认同的文化自觉,每个民族都在强烈的国家认同的感召下,紧跟国家步伐,与时俱进,因此在国家宏观统领下所颁布的一系列政策都将成为全体国民认同的行为方向。作为和田地区典型的文化符号,木卡姆奇们也在宏观的国家背景下将维吾尔十二木卡姆视作表达国家意志的重要媒介和手段。因此,当前政府颁布的传统春节、劳动节、国庆节等国家法定节日也都成为表演十二木卡姆以表达欢庆的情绪和情感的重要文化空间,发挥着族群凝聚、民族团结以及构建和谐社会的重要功用。
尤其需要说明的是,自20世纪末以来,随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政策的先后出台,中国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分别于2005年被联合国列入“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2006年被列入我国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从此维吾尔木卡姆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作为维吾尔木卡姆的重要组成部分,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也受到各类媒体的频繁报道;各类专家学者纷至沓来,他们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从多个层面和多个角度对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进行分析和研究;各级政府也根据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当下生存状况,制定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传承和保护政策。譬如,墨玉县文体局从2006年起就创建了维吾尔木卡姆保护中心,定期组织全县的木卡姆艺人进行十二木卡姆的展演和传承活动,举办各种规格的木卡姆比赛活动,并授予优秀木卡姆奇各种荣誉称号,在给予他们一定经济补助的同时,也给他们提供参加各类比赛活动的机会。譬如,和田当地政府多次资助艾海依提·司马义、托乎提·买买提·斯迪克、依该木·拜尔迪·艾山等木卡姆奇参加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举办的各类表演活动,被授予“著名民间艺人”称号。再如,2006年墨玉县文体局将艾海依提·司马义、托乎提·买买提·斯迪克、依该木·拜尔迪·艾山等几位木卡姆奇申报“自治区级木卡姆传承人”,皮山县文体局将巴拉提·艾木都拉、买买提·买东申报“自治区级木卡姆传承人”。从此,和田地区的木卡姆艺人也频繁受到国内外各界人士的关注和采访。
在社会各界广泛参与的大背景之下,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表演环境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当地维吾尔族民众的各类原生的民俗场所,很多木卡姆艺人被社会各界、专家学者、各级政府邀请参加各类表演活动的演出,如我国的文化遗产日(即每年六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各级政府组织的各类大型庆祝活动、艺术院校举办的原生态艺术展演活动等,均成为木卡姆奇们表演十二木卡姆的重要场合。从此,木卡姆奇们对自己所承载的木卡姆的价值和意义的认识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在他们心里,当前的木卡姆艺术已经不仅仅是他们族群内日常生活的用以表达族群身份、思想情感、宗教信仰和用于娱乐生活、人际交往、凝聚族群的重要手段,而且也成为了他们用以传承、弘扬优秀传统文化遗产和表达民族团结、构建和谐社会以及中华民族认同等国家意志的重要文化资源。尤其重要的是,木卡姆奇们已经有了较为强烈的文化自觉,他们充分地认识到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重要价值,并非常主动地加入木卡姆传承和保护的社会行为之中。
四、变迁现象中音乐文化认同的类型与变迁
所谓“文化认同”,是指个体或群体对于某种文化予以认可并产生归属感的社会心理过程,“具有对群体的归属感和自我认识的功能”①。一般而言,局内人的文化认同会随着其所承载文化的生存空间以及使用目的的转换而有所变化,这体现出文化认同的类型与阶序现象。就文化认同的类型而言,有学者指出:“文化认同包括价值规范认同、宗教信仰认同、风俗习惯认同、语言文字认同、艺术认同等。广义的文化认同还包括国家文化认同、民族文化认同、社会文化认同、群体文化认同、物质文化认同、制度文化认同、行为文化认同和精神文化认同等。在个人层面上,文化认同影响着个人的社会身份认同和自我认同;在社会层面上,文化认同以民族文化为凝聚力,整合和辨识着多元文化中的人类群体,使其成为一种文化群体。”②
有关音乐认同的类型,杨民康根据音乐所涉及的空间范围大小以及社会阶层的阶序而将文化认同分为“族群认同、地域文化认同、区域文化认同、宗教文化认同和国家(跨区域)文化认同等几个方面”③。如果从音乐文化认同的视角来审视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结合其不同的表演语境,可见其经历了由传统社会原生表演语境到当代社会表演语境的转换过程。其中,传统社会的伊斯兰教节日、民间的各类麦西热甫活动、麻扎朝拜仪式、人生礼仪等原生的表演语境中的十二木卡姆表演主要体现了木卡姆奇们的族人身份认同、宗教信仰认同、地域文化认同,也即体现的是有关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与本土维吾尔族传统文化之间的密切关系,彰显了维吾尔族人的传统文化价值观念。然而,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在当代社會的表演语境则有了很大的变化,具体来说就是在国家制度文化(如非遗政策等)和全球化的催化下,以及传统文化(如伊斯兰教节日、社会习俗等)与当代文化的交织融合之下,当代国家的公共法定节日、文化遗产日、各级政府组织的各类大型庆祝活动、艺术院校举办的原生态艺术展演活动等表演语境的木卡姆表演则主要体现了政治认同和国家(跨区域)认同的层面,甚至是也体现了族群认同与宗教、区域、政治、国家等多个认同层面之间的冲突和调试。但这却体现了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承载者(即木卡姆奇们)在不同表演语境转换下的文化认同变迁的现象。
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作为一种综合体,其内容涉及民族、宗教、民俗、语言、艺术(音乐)等多个领域的知识,彰显了跨学科互动研究的特点。因此,其文化认同变迁现象不应该仅仅是民族音乐学独自关注的对象,而应该是人类学、民族学、民俗学、宗教学、音乐学等多个学科共同关注的重要对象。
还需要说明的是,在当代社会里,尤其是在全球化无孔不入的今天,和田地区可以说是维吾尔族传统文化和当代文化相互交融的统一体。一方面,维吾尔族传统文化依然存续,承载十二木卡姆的民间麦西热甫、伊斯兰教节日、人生礼仪等表演空间依然充满着勃勃生机;另一方面,当代国家的制度文化辐射至此,并因此而扩展了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生存空间。在这种官方、民间、学界的合力建构之下,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承载者(即木卡姆奇们)完成了从族群认同、宗教认同、地域文化认同到政治认同、国家认同的重要转型。
由此可见,在当代社会语境里,无论你承认或赞同与否,基于现实的社会、制度和文化发展等方面的需求,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在强化和建构局内人从族群认同到国家认同的过程中无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时,这也见证了和田地区维吾尔族群之文化价值观念的变迁现象。
五、基于文化认同变迁研究的几点学术思考
文化认同理论是研究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一个重要维度。推而广之,文化认同理论同样也是我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的有效维度。从学术方法的角度来看,其研究实践体现了以下几个问题。
(一)从主体性视角审视音乐文化认同变迁
我国少数民族音乐的研究多是从客体性的角度入手,要么将音乐从其生存语境中直接抽离出来和记录成乐谱,进行“标本式”的形态分析,总结其音乐本体规律和特征;要么“在田野工作基础之上,忠实的观察、记录,以便于将‘观察者’所看到的‘对象’尽可能完整呈现”①;要么在以上两方面研究的基础上,探索音乐的文化内涵和功能作用。而较少直接从主体性(即人)的视角,对其音乐观念、音乐文化认同、音乐价值认识等主体性的层面进行探讨。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以往研究成果也是体现了这样的特点。文化认同研究则弥补了这种主体性研究不足的状况,从音乐认同、音乐价值认识的层面对其承载主体的族群身份认同、心理归属、族群感情、思想信仰等内容进行深层次的探讨,揭示了音乐承载主体(即人)在多重语境下对其音乐文化的多重认同现象。譬如,对于和田地区的维吾尔族人们而言,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在传统的原生生存语境和当代生存语境中表演就体现了族群身份认同、宗教信仰认同、地域认同以及政治认同、国家认同等多重认同的问题。因此,从主体性的视角切入研究对象,是揭示其文化认同问题的重要途径,也对以往研究理念的缺失有所补充。
(二)从历时性角度看待音乐文化认同变迁
文化认同是人的一种心理现象,体现的是人的文化观念、价值认识等问题,但人的文化观念、价值认识等也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有所变化。人的音乐观念、音乐价值认识也是如此。音乐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中表演体现的也是人的不同音乐观念和不同的音乐价值认识,亦体现了人的不同的认同现象。譬如,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在传统与当代社会语境下表演就体现了该地区的维吾尔人从族群认同、宗教认同、地域文化认同到政治认同、国家认同的重要变迁现象。因此,音乐文化认同的研究应该从历时性的角度进行整体观照,这样才能够深层次地剖析音乐承载主体的文化认同变迁现象。
(三)从现实性角度关注音乐文化认同变迁
“认同”的产生是在现实的作用下形成的,我们应该从当下社会的现实性角度切入文化认同研究。当下国家的各类政策、政府主张、学者的学术诉求等现实需要都会对音乐承载者的音乐观念、情绪感情、音乐价值认识等方面产生重要的影响,甚至也会为他们的音乐表演提供重要的生存空间。譬如,近些年来,伴随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政策的出台,以及各级政府和各类学者的积极参与,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表演空间有了很大程度的扩展,有了表现当下国家意志的重要价值转向,从而也促使本土维吾尔族人从族群认同、宗教认同、地域文化认同到政治认同、国家认同的重要转变。也可以说,社会的现实性需求是造成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之文化认同变迁的重要原因。因此,从现实性的角度来研究少数民族音乐之文化认同变迁的问题无疑是一条非常有效的途径。
(四)从多学科互动角度观照音乐文化认同变迁
研究实践发现,文化认同研究涉及多个学科的知识和方法,音乐文化认同研究也是如此。杨民康教授通过对音乐文化认同的研究实践指出,“在音乐研究学科与非音乐研究学科之间,其实存在着必须共同面对和予以讨论的文化认同问题。”①杨曦帆教授也认为:“文化认同研究的学术特点是一种跨学科的知识构成,既包括民族音乐学,也涉及人类学理论以及后现代学术思想。”②同样,笔者在研究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时也发现,其音乐文化认同研究涉及人类学、民族学、民俗学、宗教学、音乐学等多学科知识和方法。因此,从多学科互动的角度观照音乐文化认同的变迁问题也将是一个行之有效的研究途径,如此能够从多个层面揭示文化认同的跨学科认知问题。
结 语
作为和田地区维吾尔族传统音乐的典型代表,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与其他地区的维吾尔十二木卡姆相比,其存在形态具有典型的地域特色。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在传统与当代的社会语境中表演发挥着不同的社会功能作用,体现了该地区维吾尔人的不同的音乐观念、情绪情感和价值认识。然而,从传统社会表演语境到当代社会表演语境的转换中,和田地区维吾尔人对于十二木卡姆的认同也产生了一定变化,体现了该地区人们从族群身份认同、宗教信仰认同、地域文化认同到政治认同、国家认同的重要变迁过程。
同时,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之文化认同变迁的研究实践也给我国的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以重要启示。应该打破以往研究实践中多是从客体性的角度进行学术研究的束缚,应该将主体性的角度纳入我们学术研究的视野,音乐文化认同的研究则是从主体性的角度进行学术研究重要实践,更加“强调了主体性的体验和感受以及主观的能动性力量”③。具体到音乐文化认同的变迁问题,其研究应该从主体性、历时性、现实性、多学科互动的视角进行多个层面的整体观照,如此才能够将学术研究推向更加深入的领域。
① 转引自杨殿斛:《地方戏重建与音乐認同——西南黔中长顺营盘乡民屯堡文化传承个案》,《音乐文化研究》2018年第2期,第113页。
① 王希恩:《民族认同与民族意识》,《民族研究》1995年第6期,第17~21,第92页。
② 王明柯:《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③ 魏琳琳:《音乐与认同——民族音乐学与人类学的跨学科对话》,知识产权出版社,2018,第94~95页。
④ 杨曦帆:《一种新的视角:文化认同与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以川西高原“铠甲舞”为例》,《中国音乐》2018年第1期,第46页。
⑤ [美]蒂莫西·赖斯著、魏琳琳译:《民族音乐学中音乐与认同的反思》,《音乐探索》2014年第1期,第49~58页。
① 王建朝:《和田地区〈十二木卡姆〉的结构初探》,《新疆社会科学》2008年第3期,第101页。
② 《于赛因木卡姆》麦西热甫为维吾尔十二木卡姆之外的木卡姆麦西热甫,是和田地区所独有的木卡姆,现在主要流传在墨玉县的芒来乡、奎牙乡与和田市的依里其乡。
① 木卡姆奇,即擅长表演木卡姆的人。
① 杨殿斛:《薪寂火传 形往神存——杨殿斛音乐论文选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18,第159页。
② 张先亮、戢广南:《文化认同:边疆民族地区和谐社会建设之魂》,《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第11页。
③ 魏琳琳:《音乐与认同——民族音乐学与人类学的跨学科对话》,第18页。
① 杨民康:《从布朗族“索”调的60年变迁看“音乐与认同”》,《民族艺术》2018年第2期,第109页。
① 杨民康:《从布朗族“索”调的60年变迁看“音乐与认同”》,第109页。
② 杨曦帆:《一种新的视角:文化认同与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以川西高原“铠甲舞”为例》,第68页。
③ 同上。
收稿日期:2021-10-05
作者简介:王建朝(1979— ),男,硕士生导师,洛阳师范学院音乐学院教授,蒙古国研究大学2022级博士研究生(河南洛阳 471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