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美国教育中的批判种族理论研究

摘要：美国当代批判种族理论萌发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批判法学领域，旨在打破研究中的“色盲主义”倾向，以维护少数族群权利，促进族际公平正义。批判种族理论由进步学者引入教育领域后，为揭露、解释和挑战教育系统中的种族主义和针对少数族群的教育不公提供了一套概念工具、分析框架和教学策略，主要围绕课程内容、教学方法、成就评估、学校拨款等方面提出教育主张。当代美国教育中批判種族理论的重要影响主要体现在对种族压迫话语的理论化，对欧洲中心认识论的挑战和反故事等方法的应用。其主要局限性包括未能打破二元对立的中心话语范式，忽视差异复杂性的本质主义，反主流叙事分析缺乏客观性与可信度。未来教育中的批判种族理论需要更加紧密联系批判行动，更新批判方法，结成更广泛的联盟，从而在对抗种族主义和教育不公的斗争中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

关键词：美国;批判种族理论;多元文化教育;教育公平

中图分类号：G53/5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2）11-0149-04

美国的多元文化教育运动受二十世纪中叶的民权运动影响而产生，面对教育不公一直以来缺乏一种系统而全面的种族理论来阐释，在具体的多元文化实践中缺乏切实有效的手段应对学生成就差异等问题，相关多元文化课程因内容肤浅化与形式化等倾向而饱受诟病，无法兑现其实现教育公平和社会公正的诺言。在此背景下，萌发于批判法学领域的批判种族理论（Critical Race Theory，简写为CRT）开始被进步教育学者所注意，其对美国多元文化教育理论与实践产生了重要的认识论与方法论影响。

一、批判种族理论的来源与发展

批判种族理论脱胎于批判法学研究（Critical Legal Studies），最早出现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美国法学界。批判法学研究者致力于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法律是如何维持不公正的权利关系，其中有相当数量的有色族裔，特别是非裔学者，如德瑞克·贝尔（DERRICK BELL）、理查德·德尔加多（RICHARD DELGADO）和金伯利·克伦肖（KIMBERL CRENSHAW）。这些学者注意到民权运动之后仍然普遍存在的种族主义及其顽固性，开始审视民权运动停滞的真正原因，并试图揭露法律在维持不平等种族关系以及扰乱种族公正中的角色，以及为什么批判法学没有深刻揭露种族结构压迫性的根本原因。美国纽约大学法学院的德瑞克·贝尔首先撰文强调从更为广阔的视野聚焦种族不平等问题，他也被认为是这一理论的思想之父。此后，其他学者和积极分子迅速加入该理论的讨论中，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形成规模。1989年在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举行的种族批判理论讨论会上，30多名与会学者提议将这一学派命名为“Critical Race Theory”，正式宣告了这一理论的问世[1]。除了受到批判法学研究的巨大影响，批判种族理论还广泛汲取了诸如欧陆哲学，特别是后现代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激进女性主义、马克思主义、文化研究、黑人权力运动等方面的思想精髓。自发端至今，批判种族理论拓宽了美国族裔研究的领地，同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教育学等多学科交叉，提供了分析美国族裔问题的新视角，在发展过程中延伸出白人批判（WhiteCrit）、拉丁（裔）批判（LatCrit）、亚裔批判（AsianCrit）、原住民批判（或部落批判，TribalCrit）、女性批判（Critical Feminism）等不同的分支，这些分支持续影响和不断重塑着批判种族理论。

二、批判种族理论的主要信条

虽然批判种族理论学者们的关注点及研究方向各不相同，但其主要理论主张具有不少共通性，主要围绕四个对象进行批判，即自由主义、修正主义、黑白二元论和白人性。批判种族理论的主要信条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

（一）种族主义无所不在

批判种族理论学者们认为，民权运动后美国社会种族主义的形式发生了巨大变化，但依然无所不在，表现在各种资源的不公正占有和分配中。种族歧视不是个案和特例，而是维持社会不平等权利关系的制度性、结构性问题。虽然种族主义和其他形式的压迫交错影响，批判种族理论家认为应该把种族作为分析各种压迫形式的中心，并应该挖掘其产生和持续存在的社会结构基础。

（二）反对欧洲中心认识论与自由主义价值观

批判种族理论学者认为“色盲”（Colorblind）原则常常被用来掩盖白人特权与种族歧视。雪莉·哈里斯（CHERYL HARRIS）的理论“白人性=财产权”（Whiteness as Property）能很好地解释这个信条[2]。法律在客观公正的外表上看似公正地对待所有族群的公民，但是实际上，白人运用财产和权力维持着种族主义，法律因此并不是中立与客观的，自由主义所主张的优才制（Meritocracy）并不是建立在社会公平的基础上的，在机会平等的原则下进行色盲选择只会巩固和加剧社会现存的种族主义与种族歧视。

（三）白人是最大受益者

批判种族理论家德瑞克·贝尔提出的“利益交汇”（Interest Convergence）原则认为，只有在共同利益交汇的情境下，白人才会支持和帮助促进有色人种利益，前者而不是后者在所谓种族补偿的措施中才是最大的获益者。德瑞克·贝尔以民权运动时期知名的“布朗案”为例，说明认定种族隔离不合法的决议之所以能够通过并得到相当一部分白人的支持，并不完全出自白人的道德觉醒以及对有色族群生活状况的同情，而是同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及国家政治诉求分不开。白人权力集团试图用这些看似对黑人权力有所保障的法令来塑造良好的国际形象，以抵抗当时社会主义阵营对美国人权状况的攻击[3]。

（四）重视历史与经验

批判种族理论学者认为，主流意识形态基于白人中心的世界观和认识论，用抽象、推理、非历史解释等多数模式的叙事来否定和掩盖种族主义。汲取批判法学研究者从情景和历史出发分析法律和各项制度的立场，批判种族理论学者认为只有回顾过往才有助于厘清当下的各种不平等，强调情境与鲜活经验的重要性。批判种族论者认为最能懂得种族主义的不是作恶者，而是受害者，应该从有色人种的观点重新定义和阐释现实，通过分享故事、面谈、家庭经历、自传等多种反叙事经验与知识直接指认和挑战种族主义。

（五）致力于社会正义

虽然批判种族论者以种族主义为主要探讨目标，但他们也意识到种族问题经常伴随着性别、阶级等各种其他形式的压迫，强调社会结构根本变革的重要性，致力于实现整个社会的公正、民主与公平。

三、美国教育中的批判种族理论

批判种族理论由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的格洛丽亚·拉得森比林斯（GLORIA LADSON-BILLINGS）和威廉·泰特（WILLAM TATE）首先引入教育領域，他们在1995年联合发表了一篇名为《面向一种教育的批判种族理论》的文章 。随后，以马文·林恩（MARVIN LYNN）、劳伦斯·帕克（LAURENCE PARKER）、大卫·斯托沃（DAVID STOVALL）、达尼尔·索罗赞罗（DANIEL SOLORZANO），和塔拉·约索（TARA YOSSO）等人为代表的批判教育学者开始广泛在教育领域应用批判种族理论，将其视为概念工具和分析框架来解释教育系统中的种族主义与不公正。

达尼尔·索罗赞罗认为，批判种族理论是一种不断发展的理论上、概念上、方法上与教学上的策略，用来解释种族和种族主义在美国教育中的角色，并将消除种族主义作为其更大目标的消除所有压迫形式的一部分[4]。具体到教育语境，批判种族理论具有以下基本目的，一是揭露与批判教育中无所不在的种族主义，特别是结构和制度性的歧视;二是挑战传统的意识形态，解构各级学校存在的优才制的、色盲的、种族中立和机会均等的假象;三是通过揭露教育体系中不平等和关系的构筑和维持，以期消除各种压迫形式，从而促进教育公平和种族正义。批判种族理论对教育问题的处理主要围绕以下几个方面展开。

（一）课程内容

批判种族理论认为，学校的官方课程是一种特定的文化产品，旨在维持美国社会白人至上的“多数主义说辞”，少数族裔人群的声音被否认和抹去，特别是当他们试图挑战占统治地位的文化权威和势力时。在具体课程中，民权运动英雄罗莎·帕克斯（ROSA PARKS）常常被简化成为一个劳累的裁缝而不是参与社会正义事业的长期奋斗者。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被塑造成为民间英雄而不是一个学者和为全世界的解放与正义事业奋斗的积极分子。美国学校的课程中充斥着大量的色盲观点将学生群体同质化，抹去了有色以及少数族群的存在，多样性的学习仅仅是对民族节日和食物等内容的肤浅庆祝。

（二）教学方法

在教学方面，批判种族理论认为当前美国学校的教学讲授倾向将少数族裔，特别是非裔和拉丁裔学生预判为有缺陷的。针对少数族裔学生的教学方式常常带有“补救”的色彩，教师们不停地找寻一种所谓的正确策略或者技巧来处理这些“风险”学生，少数族裔学生因此被淹没在一种注定失败的语言中。批判种族教育者拒绝这种“缺陷”的讲授模式，强调教师，特别是少数族裔教师对于社会与教育隐藏的种族主义要素的理解，以及如何将结构与系统性歧视外显，同学生一起识别并与各类压迫关系进行斗争。在教学方法上，批判种族理论提倡解放的教学法，鼓励教育者和学生指认并质疑各种歧视与不公，通过民主对话参与学习建构过程。反故事叙事作为重要的教学工具，允许教育者通过学习倾听个人经验与抵抗故事，更好地理解有色族群学生的经验，从而明晰他们学业失败的根本原因。

（三）成就评估

批判种族理论家认为，打着科学和理性的幌子，部分美国学校中盛行的各种智商测试和标准化考试成为合法化非裔及其他少数族裔学生缺陷性的运动。在整个美国历史中，对黑人的压迫都是建立在相对科学的理论上，这些理论基于关于种族的刻板印象，并合法化他们的处境。这些评估手段也许能告诉我们学生在考试中不知道什么，但是不能告诉我们学生到底知道什么或者能做什么。非裔历史学家曼宁·马拉博（MANNING MARABLE）指出，在种族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国家，非裔美国学生仅仅作为一种和穷白人阶级的相对参考依据存在。如果工人阶级白人取得了比黑人更好的学业成绩，他们就感到相对的优越[5]。充满成见和形式肤浅的课程内容加上缺陷模式的讲授方法才是导致少数族裔学生由传统评估方法得出糟糕学业表现的原因。

（四）学校拨款

批判种族理论家认为拨款是学校教育不公与种族主义表现最明显的方面，因为学校拨款的不公平是基于制度性和结构性的种族主义。基于财产权的拨款方式和相关法规政令导致学校拨款的额度与该地区所征收的地产税有关。少数族裔学生往往处于贫困落后的地区，这些地区学校无法获得充足的教育拨款，在硬件投入和师资质量上必定远远落后于白人中产和私立学校的配置，这些学校的学生从而无法获得应有的教育提升机会，进而失去良好的工作和贷款机会，随之而来贫困、失业和方方面面生活质量下降的问题将进一步加剧其后代低教育成就的风险，最终无法摆脱世世代代失业与贫困的恶性循环。因此，批判种族理论家们呼吁学校改革者应该意识到在资本主义和种族主义的美国，财产权是决定学业成就和生活质量的关键因素，如果不能重新设计教育拨款的方案并完善相关立法，学校中存在的教育不公将会持续下去并且愈加严重[6]。

（五）教育研究

首先，美国教育中的批判种族理论研究，主要包括教育政策管理批判和课程教学实践批判，以及两者的交叉研究。具体来说，批判种族教育者审视反隔离制度、肯定性行动等政策法令在教育系统中的应用，并批判其在维持现存等级制度和白人特权中的作用。批判种族教育研究者特别关注学校的管理过程及相关制度，常常围绕分轨制、规训手段、风险测试、双语教育等方面开展研究，揭露其隐藏的种族主义和压迫关系，对于学校中的“微歧视”以及少数族裔“模仿白人”行为背后的深层原因和社会建置进行分析。其次，美国教育中的批判种族理论研究强调经验知识的重要性，研究者运用多元的叙事方法，包括故事、家庭历史、自传、寓言、年表等方法，详细描述受压迫者的生活经验和故事，并借助这些特殊化的经历和故事，充分理解并分析学校、课堂教学中的种族压迫与歧视，批判白人至上主义与知识霸权。此外，美国教育中的批判种族理论研究倡导“跨界与交叉”，结合如妇女研究、社会学、历史学、法学、心理学等多学科最新成果，研究同时聚焦于包含种族、性别、阶级在内多种形式压迫的重叠与交互，从而深化对有色族群面临的各种教育障碍的认识，从而生成更有效的抵抗策略。

四、批判种族理论的影响与评价

批判种族理论为教育理论研究和教育实践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对多元文化教育至少有三方面的重要启示：一是将种族理论化并且处理种族主义、阶级歧视、性别歧视和其他形式的压迫;二是挑战欧洲中心化的认识论和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诸如功绩制，客观性和中立性;三是应用反故事叙事法作为方法上或者教学上的工具。

批判种族理论为多元文化社会中教育公平的推进做出了相当大的贡献，但其理论本身及方法论仍然存在一些局限性。首先，批判种族理论的一个重要主张是对白人中心和白人至上主义的批判，但以有色族裔群体为中心的立足点也有走向另一个极端，即陷入“有色种族中心主义”的危险，未能超越二元对立的话语范式。其次，批判种族学者普遍认为社会中的各类少数和弱势应该联合起来，唯有形成合力才能对抗种族主义。但是，这种重视普遍与集体联合的观点往往有忽视差异的倾向，导致本质主义，结果很可能是造成某些特定的少数与弱势群体获益，而双重压迫部分少数中的少数。最后，批判种族理论的反主流叙事方法受到了许多研究者的质疑与批评。叙事分析的优点在于为少数和弱势发声，具体、生动而现实地将社会和教育中的各种不平等问题暴露出来，因此常常来自于非常个人化的经验与体悟，他人无从检证也难以提出反驳。由于缺乏严密的推理与逻辑，叙事分析的可信度受到质疑。

五、结语

虽然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批判种族理论还没有发挥它的全部潜能，整体进展面临着明显的瓶颈。因此，近来的相关研讨会，都不约而同地把重心放在如何通过进一步跨界、交错，进而走出一条新路的问题上。在自由主义和资本控制依然对美国公共教育不断发起攻击的今日，批判种族理论依然有很强的现实相关性。批判种族学者应该发挥公共知识分子的作用，走出学术的舒适区，坚定不移地同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作斗争，与时俱进地更新并融合交错性的批判方法，这样才能为教育公平和社会正义带来希望。

参考文献：

[1]DELGADO R，STEFANCIC J.Critical Race Theory：Past，Present，and Future[J].Current Legal Problems，1998（1）.

[2]HARRIS C I.Whiteness as Property[J].Harvard Law Review，1993（8）.

[3]MILNER H R，PEARMAN F A，MCGEE E O.Critical Race theory，Interest Convergence，and Teacher Education[C]//LYNN M，DIXSON A D.The Handbook of Critical Race Theory in Education.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3：359-374.

[4]SOLORZANO D G.Critical Race Theory，Race and Gender Microaggressions，and the Experience of Chicana and Chicano Scholars[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Qualitative Studies in Education，1998（1）.

[5]MARABLE M.Peace and Black Liberation：The Contributions of WEB Du Bois[J].Science & Society，1983（4）.

[6]LADSON-BILLINGS G，TATE W F.Toward a Theory of Critical Race Theory in Education[J].Teachers College Record，1995（1）.

作者簡介：费比（1987—），女，汉族，四川乐山人，四川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博士研究生在读，成都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翻译系讲师，研究方向为多元文化教育、英语教学、批判教育学。

（责任编辑：冯小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