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之驴》的三重疑问
2022-07-10张璐迪楚爱华
张璐迪 楚爱华
摘要:《黔之驴》作为柳宗元的寓言类经典作品,曾被收录至人教版语文教材七年级下册第六单元。但在教学与阅读的过程中却鲜有人注意到文本中的三重疑问:“黔”确是贵州吗?题目为什么是“黔之驴”而不是“黔之虎”?文体是寓言还是散文?三重疑问貌似简单,却深藏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寓意所指。拟对上述问题一一进行解答。
关键词:《黔之驴》;疑问;寓意;孤愤
一直以来,作为寓言类作品的不朽之作,柳宗元的《黔之驴》以其形象鲜明、寓意深刻的卓然之姿屹立于文学之林,被誉为文学经典。回顾学界有关《黔之驴》的文本解读,专家名师的切入点多集中在寓言的深层含义、知人论世的剖析与修辞方法的妙用上。而文本中的三重疑问却鲜少有人注意:“黔”确是贵州吗?题目为什么是“黔之驴”而不是“黔之虎”?文体是寓言还是散文?细细品读,耐人寻味。笔者拟将上述三重疑问作为切入点,逆向探寻文本的深层内涵,并求教于大方。
疑问一:“黔”确是贵州吗
《黔之驴》云:“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临水入船的“黔”确是我们现代人通常理解的贵州吗?
大家通常想当然地把“黔”看作是“贵州”的简称,就连北大中文系和上海师大中文系选注的《柳宗元诗文选注》,也将该句解释为:“贵州这一带本来没有驴子,有个好事的人用船运来了一头驴子。”此外诸如《成语故事选读》《成语例示》等,也将该注解照搬其中。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非也。“黔”并非我们今天所说的贵州。据杨经华教授所著《〈黔之驴〉之“黔”与贵州无关考证》一文可知,唐朝版图中的“黔”或“黔中”隶属山南道和黔州道交汇处,位于今重庆彭水、黔江一代,与贵州相距甚远。偏僻的地理位置,也使其成为官僚文人的贬谪之地。宋代的黄庭坚就曾被贬涪州,谪居黔州三年,创作了数首反映黔地的诗句,如《 定風波·万里黔中一漏天》:“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醉蓬莱·对朝云叆叇》:“尽道黔南,去天尺五,望极神州,万里烟水。”黄庭坚的谪居之地位于三叉交汇处,紧邻乌江,与涪陵和长江相接。由此可知,黄庭坚正是乘船经长江三峡进入黔州的,与驴子来“黔”的方式不谋而合。
后人多将“黔”误认为贵州,如清代郑珍的《茅台邨》诗“酒冠黔人国,盐登赤虺河”,其中“黔”就指代贵州。追本溯源,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时,楚国就曾将贵州地区起名为“黔中”,后来历经秦、唐两朝版图扩张,于明代升级为省,因此贵州简称为“黔”的说法沿袭至今。如此看来人们会出现对“黔”的误解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然最有力的证据当属宋祝穆的《方舆胜览·黔中郡》,文中“古迹黔之驴”的文化遗迹直接揭示了“黔之驴”与黔州之地的历史渊源。
柳宗元将“黔”作为故事发生地,除了其独特的地理优势外,还应有言外之意。要想知晓“黔”字本意,还应从《说文解字》讲起。许慎曾在《说文解字》一书中提到:“黔:黎也。从黑今声。秦谓民为黔首,谓黑色也。周谓之黎民。”起初秦朝将“黔首”解释为黑色的头发,后引申为黎民百姓。二者的关联就源自于当地百姓的传统衣着与深色皮肤。自古以来,黔州就是少数民族的聚集地,他们以黑色服饰和黑色发饰为主,连肤色也相对偏黑,史称“西南夷”。即使是现在,还能看到苗族、彝族、土家族等少数民族群居于此。虽然上述民族的习俗不同、方言不同,但仍沿袭着黑色或深青色的穿着习俗。因此,“黔”除了特指地理位置之外,还包含了偏远、落后、与主流文化相距甚远等意味,发人深思。
疑问二:题目为什么不是“黔之虎”
教参提到:作品“借虎讽刺统治集团中官高位显,仗势欺人而无德无才,外强中干的某些上层人物”。文中的虎作为施事主体,把握主动权多次试探,使肆意逞志的驴不敢出击、无力抵抗,直至死亡。且全文老虎所占篇幅并不比驴子少,为何题目不是“黔之虎”而是“黔之驴”呢?
《黔之驴》一文选自柳宗元的《三戒》其二。《三戒》序中有云:“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迨于祸。”柳宗元特意点出了那些“乘物以逞”“出技以怒强”的人,告诫他们在面对实力悬殊的对手时,若非“推己之本”,不要轻易地“出尽其技”,以致祸患。在《黔之驴》中,他同样提到了这一点:“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若驴从未以“一鸣”“蹄之”之态出尽其技,就会让虎坚定“形庞声宏”“有德有能”的初始认知,自然不会悲惨而亡。
驴的所为及悲剧才是文章的重心所在。《论语·季氏》其有云:“君子有三戒。”此处的“戒”有双重含义:一方面是劝诫别人,另一方面是借人或物警戒自己。众所周知,《黔之驴》写于柳宗元贬官永州之后。在这之前,柳宗元33岁就被提拔为礼部员外郎,可谓年少有成、一帆风顺,很快便成为“永贞革新”的重要成员。然而好景不长,“永贞革新”仅180天就宣告失败,王叔文被赐死,柳宗元接连被贬。一夜之间,柳宗元丢失了自己的高官厚禄,又被贬到荒蛮之地。除了心理落差外,身体状况也急转直下。正如他在《寄许外京兆孟容书》中所言:“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他后来有文自责说:“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末路孤危,阨塞臲卼,凡事壅隔,很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群言沸腾,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贱,暴起领事,人所不信。”驴的处境正是其“永贞革新”境遇的真实写照,虎象征着那些位高权重却一事无成的党争之辈,虽然可恶可恨,但如果驴子不炫技不反击,始终低调自谦,最起码不至于惨死虎口。
被贬期间,柳宗元生发出的错综复杂的情感借驴抒发,既有愤世嫉俗、藐视权贵的一面,又有对自己之前出尽其技、得罪权贵、终遭贬谪的深刻反省。这一观点也恰好与后人康震教授“生存之道乃在于善于隐藏缺点”的警戒观点不谋而合。文章由对驴子之死的追问,到对“那些无能而又肆意逞志的人”的劝诫,呈现出完整的封闭式圆合结构,深刻地表现了柳宗元从自身出发,以驴自喻、归咎自责的痛苦心灵轨迹。
疑问三:文体是寓言还是散文
有人将《黔之驴》定位为古代散文,有人将其定位为寓言。哪种文体的说法更适切呢?
作为古代散文,虽多以文人情感的抒发为务,但同时又不可避免地肩负着政治实用与内容真实的功能。如曹丕所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致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季羡林先生曾从比较文学的角度出发,通过与外国作品的对比说明了《黔之驴》文本的非真实性特点,认为:“柳宗元是从民间传说或从其他途径借鉴了这种故事而加工再创造的。”因而意蕴不浓厚,情绪不高涨。由此看来,背离了政治实用性与内容真实性的《黔之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说它是散文并不恰当。
反观寓言,是用假想的故事来说明某种道理,从而达到讽刺与教育的目的。寓言的表达方式或借物喻人,或借此喻彼,都是透过生动浅显的故事,寄寓深刻的哲理。《黔之驴》一文就是借动物之喻鞭笞自身过往得失,通过貌似生动、实则惨痛的虎驴之战,委婉含蓄又悲催隐忍地表达了作者自己的沉痛遭际和悲凉感受。可以说,柳宗元的《黔之驴》不仅是一篇地道的寓言类作品,而且超越了传统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自庄子以来寓言类作品单纯借动物言说道理的传统既糅合了文人自身的遭际,又为寓言类作品的贫瘠土壤增添了一道心灵凝铸的生命奇观。
林纾曾在《春觉斋论文》中评价柳宗元的寓言:“手写本事,神注言外。”这句话道出了柳宗元寓言的精悍内核。曹明海先生曾说:“解读是一个从主体经由客体到主体的过程”,是“读者与文本作者之间情感和理智的交融与同构”,以上三问从读者的传统认知出发,对之一一进行了纠谬并做出了阐释,以接近文本更为深刻的文化内涵和寓意所指,同时也求教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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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璐迪(1998—) ,女,天津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学科教学(语文)2021级在讀硕士生;楚爱华(1971— ),女,天津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主研方向为语文课程与教学论、古代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