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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妈妈”:在束缚中负重前行

2022-07-09李荷

教育家 2022年23期
关键词:县城子女家庭

李荷

中国素来重视教育,这与传统社会所具有的阶层流动性有关—— 一个人即使出身寒微,只要勤学苦读,便有可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提升自己和家庭的社会地位,实现阶层的跃迁。这是传统中国不同于其他文明的重要特征。西方文献里,工人阶层的父母对子女多缺乏高的教育期望,而在中国,教育渴望可以跨越阶层,跨越城乡。随着教育渴望的层层上移,远距离求学的中小学生人数增多,陪读成为母职的一部分,近年来已从零星到普遍,从悄无声息到蔚然成风。这里所谓的“远”是相对的,或是同城,或是异地,乃至跨国,故这一群体多样而复杂。只不过进入公众视野的,多是城市中产阶级。她们或漂洋过海陪伴孩子在异国求学,或如逐水草而居的牧人,迁居到名校所在地,为孩子获取更好的教育资源。而更为“隐形”却浩荡的人群,是从乡村到县城的陪读妈妈。

愈演愈烈的陪读之风

并无确切的统计数字来说明这一群体有多庞大,但近年的相关研究和笔者的调查皆指向陪读现象的盛行。

从好的一面来说,这与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有关,与家庭对教育的重视程度提高有关;从坏的一面说,则和优质教育资源愈发集中有关。在教育期望和焦虑的裹挟下,为了给下一代更好的机会,获取更好的教育资源,家长在孩子的初中甚至小学阶段,就开始为教育迁移。县城的孩子,多去了地级市;而地级市的孩子,多去了省会。为了节约孩子的时间,家长周末通常不把孩子接回家,有经济能力的会在求学所在地买一套房子,经济不富裕的就租一套,周末赶去陪孩子。家境不错的农村家庭,也会选择直接送孩子去市里读书。而大中城市的家长,则把出国纳入可选项。相比之下,在县城的就读者,大致位于迁移求学的底端。

与其他陪读妈妈的情况颇为不同的是,县城陪读妈妈现象中,有着留守儿童和撤点并校的浓重阴影。如果说务工潮带来大量的留守儿童,那么乡村凋敝和撤点并校又使得留守变得难以为继。对于很多留守儿童的父母而言,隔代家长的照看虽有不周和缺失,但尚可被接受,而若是寄宿,无论是在学校、家庭或是私人机构,无论寄宿学校有多善意、工作人员有多尽职,都不能给予孩子完整的爱。同时越来越多的家长意识到,成长在一个缺爱的环境中,孩子容易因依恋关系的打破产生心理创伤,导致不良后果。而陪在孩子身边,这些情况就可能有所不同。对于学校而言,留守儿童常常被贴上隔代教育问题的标签,并被视为乡村教育的一大问题所在,所以校方也在鼓励家长的陪伴。

文化与结构归因

我们固然可以将陪读现象归因于城乡教育资源分配的不平等,或乡村学龄儿童的减少和撤点并校的政策,然而本文想强调的是,作为时代浪潮里随波漂流的微粒,县城陪读妈妈们不仅担负着极大的教育期盼,也承受着最重的文化和结构性的束缚。陪读现象是城市化、工业化的大潮所激起的生活方式的涟漪。在全球化的顶峰时期,中国作为“世界工廠”的背后,是农村外出务工者对所在城市的经济发展做出巨大贡献却未能得到相应的权利。他们虽然是所在城市的生产者和服务提供者,然而在户籍的壁垒下,其子女却难以获取当地的教育机会,加上高昂的城市生活费用和抚养幼童所需的人力,他们只能将子女留给家乡的祖父母辈抚养。即使是随迁子女,为避免家乡与外省之间的教育脱节,也会在某些节点(比如中高考前)不得不返回户籍所在地。

然而,教育的渴望和焦虑依然存在。一方面,这与当下高度竞争的社会氛围有关,与愈发彰显的“文凭社会”有关。财富和收入差距拉大的同时,高等教育的回报率依然明显。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和高等教育规模的扩张,农村父母期待子女有更好的未来,上大学并非遥不可及的梦想。另一方面,隔代抚养多是养而不“教”的散养,使得接触到城市文化生活的务工父母,或对传统的教养方式疑虑不已,担忧子女缺乏管教而误入歧途,或担心错失孩子的教育和成长而误其前程。同时,留守儿童的标签也给孩子带来了学校的同伴压力。为了免受孩子的埋怨和邻人的议论,家庭的资源配置需要围绕子女的教育问题而做相应的调整,家长只能亲力亲为。

这种体现着教养渴望与焦虑的陪读,表面上看,是个体“爱的劳作”,为子女的前途尽心尽力以求无愧于心。然而细细推究,却与中国的“家本位”伦理秩序有关。一方面,与奉行个人主义的西方文化不同,中国的父母与子女的界限素来不甚分明,构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利益共同体。在农村的社会保障仍欠缺的情况下,“养儿防老”的观念仍根深蒂固。以利他面目出现的付出和投入,隐含着利己的反哺期待。另一方面,在一个讲求面子的熟人社会,维持家庭的形象十分重要。家中男性的经济表现、女性的持家能力、日常的人情世故均关乎家庭形象,孩子的学业表现也是如此。根据福柯的看法,成绩是一种规训权力:人们依照量化的标准度量个人的能力,根据价值进行比较、区别和层级化。这种“赋予价值”的措施,对人产生约束,这种约束不仅作用于孩子,也作用于家长。谁家的孩子上了名校,在当地成为一种荣耀,于父母的面上有光。

双重束缚下的母职角色

家庭资源的调整,年轻的母亲往往是付出更多代价的一方。乡土文化一向安土重迁,夫妻若能够在县城或乡镇共同就业,自然是上选,然而县域的经济体量小,非农就业机会十分有限,故在欠发达地区,劳务输出仍是重要出路(安永军 2019)。在中国农村,经济决策的单位是家庭而非个人(黄宗智 2012)。家族主义伦理(葛学溥 2006)要求把家庭利益放在首位。而农民家庭的分工策略一般是老人在老家务农,丈夫在大城市务工,妻子在县城陪读(张欢 2022)。陪读成了妻子的独自回归。如果说农村女性外出务工是一种赋权,给女性带来一定的经济独立、身体自主和家庭地位的提高,那么为承担照顾孩子的道德义务而返乡则意味着去权。家庭的分离和经济的不稳定是显性的牺牲,而情感的付出、情绪的消耗以及独立抚养的孤独感等,却往往被视而不见。学界常将“母职惩罚”运用于城市白领女性,殊不知,对于农村女性,这一惩罚更隐蔽而严厉。在越来越空心化的农村,留守老人、留守儿童、留守妇女成为基本的人口构成特征。

这种家庭决策有多重因素的驱动,经济考量只是其一。陪读者何以多是母亲而非父亲?这一现象与文化密切相关。农村社会基本上依然沿袭着“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分工。虽然理想的父亲角色已从养家糊口者转变为儿童日常生活的参与者,然而在大众的话语、道德理解和实践中,女性仍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抚育者、家庭的照料者和情绪的管理者,母亲仍被视为最重要、最稳定的儿童养育人,面临着道德和情感的双重压力。这也解释了为何离土离乡的女性务工者一度多是单身青年。然而“打工妹”的生涯并不长久,她们会早早走向婚姻,在婚育后大多重返农村(潘毅 2011)。重返农村意味着再度镶嵌到家乡的关系网络中,但在县城,她们又成了难以融入的“陌生人”。

由于农业收入微薄,开支却无所不在,单凭丈夫在外务工的收入难以支撑陪读和教育的费用。为减轻经济压力,很多陪读妈妈在照料孩子之余会选择就地兼职,成为家庭经济的辅助来源。如此一来,生活照料和经济供养构成了县城陪读妈妈的双重责任,受到父权意识和家庭体制的共同控制。陪读妈妈于是扮演了多重角色:她们是文化期许下尽职的母亲,是履行家庭责任的主体,是家庭单位的经济提供者,也是资本眼中廉价的劳动力和盘剥的对象。而在经济机会更为匮乏的地方,照料孩子成为陪读妈妈的唯一职责,这使其人际关系的支持更为单薄。

爱的徒劳与教育的困境

陪读妈妈们的大量付出未必能得到如愿以偿的回报。这是因为,诸多研究表明,高等教育获得的城乡和阶层差异越来越明显,不平等状况在加剧。城乡和阶层教育获得的差异从基础教育起,贯穿整个教育历程,呈现累积之态。乡村的学龄儿童涌入县城读书的一个后果,就是在基础教育阶段,县城里的学校不仅有了超大班的存在,也有了学校依据本校师资的良莠而在内部进行的暗中分层。农村学生千辛万苦进的学校,也许与家长预期的“优质”相去甚远。

然而,陪读妈妈们没有更好的选择。普职分流政策下,在职业教育仍备受冷落和歧视的今天,基础教育的优劣决定着教育分流的方向,这对教育最为薄弱的乡村学生尤为不利。他们无缘普通高中的比例会更大,无学可上的可能性也更高,家长的教育参与和投入因此变得十分重要。曾经的多子女家庭以“碰运气”的方式来发现孩子中“读书的料”,实行家庭内部的资源配置。在少子化的今天,社会对母职的要求也在節节攀升,父母对子女教养更为精雕细琢,同时这种母职实践又具有强烈的阶层特点。“密集母职”往往是中上层阶级的实践,中下阶层更倾向于孩子的自然成长(Lareau 2003)。虽然密集母职的规范也在扩散和下渗,然而这种昂贵而精细的教养方式与农村家庭的育儿实践之间存在巨大张力。她们努力靠近这一规范,却又受制于结构性的束缚。布迪厄认为,中产阶级家庭内部文化资本的传递,使得学校的学习更为有效。来自农村的陪读妈妈因文化资本的匮乏,对学校教育的“游戏规则”并不熟悉,使得其陪读局限于生活的照料。当孩子成绩不理想时,代际冲突时有发生。中产阶层为防止代际的阶层滑落而设置的玻璃地板,却成为底层攀登流动之梯的天花板,寒门再难出贵子。

县城陪读,路在何方

在户籍制和父权制的双重挤压下,加上教育资源的不均衡,家庭分工造成女性阶段性的迁移,催生了县城陪读妈妈。她们既受母职角色的统驭,也受教育愿望的支配。尽管付出诸多努力和牺牲,教育期望仍可能落空,其劳动未必得到认可,甚至被视为母职的失败。然而这并不是否定陪读的重要性。事实上,孩子的健康成长中,家长爱的陪伴显得如此必不可少。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里,我们很难判断县城陪读现象的未来走向。然而,当陪读成为一种社会规范和风气,只要城市依然能够为农民提供足够的务工机会却不赋予其子女平等受教育的权利;只要县域的经济仍不够强大,不能容纳更多的非农人口;只要我们的教育依然是城市偏好;只要“超级中学”依然存在,陪读妈妈的现象就会持续盛行——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源于各方的压力。

对此,我们既要从儿童的福祉出发,强调高质量的陪伴,又要从女性的角度出发,呼吁给予她们更多情感和物质的支持。虽然教育的作用从来有限,然而一些切实的改良仍是可能。解决宏观结构的问题,我们需要更大的政策支持,譬如随迁子女平等的受教育权、乡村的振兴、县域经济的强化和教育质量的均衡。而文化中对母职的苛责,需要我们有更多的批判和反思,提倡父亲在养育过程的参与。我们需要一个对农村家长更为友善的环境,比如学校和教育部门为她(他)们提供更为支持、理解和合作的文化氛围,开放更多的优质家长课堂。更重要的是,家长之间亦可形成相互扶持的网络,如适当组织与农业、手工艺相关的亲子活动,使这些陪读妈妈所擅长的技能得以展现和传递,这也是教育的应有之义。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的“教育能否有助于破解农村学生社会流动的困境研究”(编号为18ASH004)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周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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