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圮与修葺:峥嵘的营造史
2022-07-09顾玮刘庆来
顾玮 刘庆来
内容提要:王安忆长篇小说《考工记》围绕老宅“煮书亭”以及陈书玉的人生遭际,构建了一部关涉建筑技艺、世情、市民文化精神以及家族历史等的营造史。本文以《考工记》涵括的三个层面(老宅、“四小开”的人生,以及家族史)的“颓圮与修葺”为切入点对文本展开分析,旨在挖掘并阐释文本中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
关键词:王安忆 《考工记》 颓圮与修葺
王安忆《考工记》叙述的铺展,以栖居于老宅中的主人公陈书玉几近一生的坎坷遭际为中心。置身于跌宕时局的陈书玉,颠来倒去、辗转迂回,因其具有某种普遍性,而映射着那个世代大多数的人生形态:在时代的风浪之中,不断进行着自我的砥砺与完善,孜孜矻矻地修正着自己的人生,堪称一部峥嵘的营造史。
一、老宅的枯寂与兴缮
建筑作为人生存、发展的场域,映现着栖居在其间的个体抑或群体的人的生命景观,以及外部复杂纷纭的社会态势,是一个隐喻性的存在。《考工记》中,老宅“煮书亭”的“颓圮”并非单单指涉物质层面的消亡,更隐喻着栖居其间的个体的困厄遭际以及内心秩序的崩毁。而“修葺”则不仅象征着伦理秩序的重建,也是置身于时代浪潮与历史巨流中的个体对精神价值的找寻以及自我的救赎。作品通过老宅这一文化场域的构筑,旨在探索主人公陈书玉曲折的精神变迁轨迹与心灵史。陈书玉与老宅由对抗、斗争走向非对抗、同一,建构起共生共存的关系,并最终实现人格与栖居空间的融合,人屋一体,互为写照。
老宅“煮书亭”作为显影历史的空间结构,映射着局势的更迭与变迁,并将历史的外力,反射向栖居其中的个体。既往社会秩序尚未崩溃时,在充沛“人气”的滋养与维系下,老宅呈现为繁盛、丰盈的姿态。彼时的老宅,是一种身份符码,是世家的象征以及陈书玉“小开”身份的凭证。
急遽的社会结构性变迁,使得社会秩序陡然陷入紊乱。人世艰虞,家国忧患,历史愈发迅猛地辐射着冲击。此际的老宅,已难以为陈家人提供遮蔽与庇护。种种外力趁虚而入,陈家老小纷纷外出避难。陈书玉辗转赴渝,风尘碌碌。但不久,诸多艰辛、苦楚磨蚀掉了其最初的坚毅与热情,使其起了归心,陈书玉遂又回到了老宅。老宅是陈书玉唯一的依靠与归宿。此时此刻的老宅已迥异于往昔,为历史驯化,处处流露着历史施加的形塑与规训的痕迹。老宅以巨大的加速度日趋枯寂着,并映现着历史对置身其中的个体施加的巨大作用力。于此外力的裹挟之下,个体则呈现出主体性消解以及身份焦虑等的时代症候。
老宅的颓败以及宅中亲眷的搬出,使得陈书玉愈发忌惮。诸多世俗性的牵绊(譬如对祖父母、父母等的日常照应)使他始终难以逃遁。陈书玉日夜抱持着一种“最好被时代忘记”的苟安之心,忐忑过活。日趋颓败的老宅,来历不明,存在的合法性经年累月地得不到确证。而与老宅形影相吊的陈书玉,则自然而然与历史之间横亘着无法消除的隔膜。直至瓶盖厂嵌入,棘手的境况(老宅合法性的缺失、陈书玉的身份焦虑)有了转机。瓶盖厂镶嵌于老宅之中,二者相生相克,在磨合的过程中,其象征的两种不同属性的话语体系与政治意识形态,竟了无仇视与对垒,反倒多了几分谦让与平和,交错并置,彼此映照。老宅在瓶盖厂的价值坐标中落地生根,蓬勃生长,并依靠瓶盖厂向外界摄取营养,壮大自身,逐渐获得合法性。
人与建筑之间有着休戚与共的内在关联,建筑作为隐喻人生存现状的空间结构,其承载的价值所体现的必然是人的价值,它在与人的现实关系中,在人的体验与诠释中存在。陈书玉对老宅情感态度的变化过程,隐喻着陈书玉三个维度的精神成长。
陈书玉精神成长的第一个维度,是主体性的建构。起初,陈书玉对老宅充满嫌恶与厌弃。老宅的颓败使得陈书玉愈发忌惮,他羡慕搬出去的堂兄弟和嫁走的妹妹。然而世俗的羁绊使其始终离不得老宅。陈书玉心里惴惴不安,惶惧为蛰伏于老宅的隐患所牵累。老宅的“颓圮”使得陈书玉离开既有的与历史隔膜的生存场域,剥离其的“小开”身份,使其自食其力,自力更生,并承担着维系日常生计的重担,逐渐实现其主体性的充沛与丰盈。
第二个维度是营建合法性身份并进入主流历史。祖父母去世,以及亲眷们由于嫌恶老宅过于阴森的缘故陆续搬离后,陈书玉与老宅相濡相呴,其中涵括着体察、探询、修缮以及凭吊等过程。陈书玉在与老宅的共生、共在中体认到,自己已与老宅融为浑然的一体,是同休共戚的存在。修葺老宅,則隐喻着其内心秩序的重建,以及自身能动性的充分显示与强化,对合法身份的建构具有重要意义。为老宅争取合法性的过程,也即为自身营建主流话语系统在场性的过程。
第三个维度是参与新历史的建构。在修葺老宅这一一再延宕的生产性过程中,陈书玉实现了自我身份的指认与确证,主体性、内心秩序的建构,自身与老宅终而同为一体,生命形态愈为充盈。在身份建构的过程中,陈书玉逐渐找寻到了自身的意义与价值——即参与新历史的创造与构建,以及时代洪流中的安身立命之所在,从而展开对自我的修正、重塑与重新审视。
老宅作为隐喻性的空间结构,映现着历史、时局的变迁,其日趋猛烈的颓势以及亟需修葺的境况,使个体得以从既往闭塞的生存场域中脱身,承受历史风浪的冲刷与洗礼,个体精神成长也由此展开与蔓延。
二、沪上人生的流散与补缀
社会历史的巨大转折势必导致社会阶层的分化与重组,“四小开”在接踵而至的社会历史变迁中,固有身份不断颠覆与重组,新的秩序结构替代旧的秩序结构得以建构。“四小开”两上两下,两家是式微的世家,是“旧”的代表;两家处于上升时期,是“新”的代表。在几十年间接踵而至的巨大结构性社会变革中,社会阶层结构在不断发生嬗递与分化。
对过往不堪历史的校正与修改,是“四小开”化解矛盾、危机的不约而同的选择。大虞父亲曾收过一套明式家具(国民党接收大员私瞒的日产),由是便得了通敌的罪名,后戴罪回家,全家迁回原籍川沙,“彻底拗断历史,避免后患”。大虞家化解历史冲突、矛盾的手段,即决绝地铲灭、消除旧的历史,使其彻底湮没在时代的巨流之中,不留丝毫痕迹。紧接着便是朱朱出事了,“因为历史的问题”。在“弟弟”的疏通下,朱朱得以减刑出狱,合家举迁至香港。大虞和朱朱的遭际令陈书玉愈发地惶惶不安,更清晰地察觉到了“宿命”的力量。奚子则易名为“季西涧”,决绝地投身民主革命,参与到政治实践的浪潮之中,被时代划到了另一边,与陈书玉等人产生隔膜,甚至一度断绝往来。陈书玉在上海解放后,凭借“弟弟”的推荐信,成为一名小学教师,在授业解惑的忙碌中,接受着命运的洗礼。祖父母的先后离世,亲眷的陆续搬离,老宅中只剩陈书玉孤身一人,他愈发惶惑、忐忑。老宅“煮书亭”既是他的归宿,也是他的桎梏与枷锁。他一方面希冀着得以由老宅中脱身,一方面却又着实离不开老宅的庇护。在矛盾与挣扎中,经历着一连串的骤变,目睹着政治秩序的重构。
文学批评家郜元宝曾对王安忆的“作为小说家的‘本性’”作出概括,“就是:领会着、关注着人物对其生存欠阙面的领会和关注”a。大虞、朱朱、奚子在浮沉起落中,被各自的“婚姻”不断地校正、重塑,是妻子们引领着他们,绕过礁群,由困顿、迷惘的密林与雾障中解脱,继而飞渡而过,修剪掉他们自身存在的诸如犹疑不决、悲观消沉、软弱怯懦等特征。妻子们的落落大方、英气勃勃、踏实坚韧,是他们所欠阙并亟须补充的部分,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们。
顾虑繁重的陈书玉一直未娶,始终是世俗生活的旁观者。陈书玉在其一生中,共遇到过两位颇青睐、中意的女性,即采采与冉太太。前者栖身于风月场,颇具英气,飒爽而决绝,她是陈书玉“小开”时的故交。陈书玉是顶喜欢采采的,喜欢里更掺杂着钦敬。人生抉择上的分歧以及陈书玉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禀性,致使两人最终分道扬镳。冉太太(朱朱的妻子)坚毅而刚强,应对巨大、迅猛的变故,从容不迫,令人又敬又怜。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与冉太太的接触中,陈书玉对其的情愫悄然生发,但在道德的约制下,而又不得不隐忍着封存于心,秘而不宣。
在历史的作用力之下,陈书玉跌跌撞撞地矫正着自己的过往,并不断建构着自我的精神坐标。陈书玉为老宅营造合法性地位的过程,也隐喻着其对自我的重塑。他不断与历史发生着冲突、龃龉,又不断地和解。在岁月的流逝中,陈书玉最终实现了自身的蜕变(成为一名小学教师,进入主流意识形态体系,参与共和国精神生产的实践),呈现为愈发丰盈的存在(身份焦虑的解除,自身社会价值的建立)。《考工记》不止勾绘个体的精神成长与心灵蜕变图景,更显示出对于历史的深刻观照与思考。
三、家族史的凋敝与重构
《考工记》通过家族史与家族记忆的回溯与重构,旨在呈示个体生命的纵深,并由此形而上地延展出对个体历史性维度的深刻而全面的思考。家族史的没落隐喻着个体历史性维度的失落。家族史作为个体生命存在的重要维度,是对个体生命纵深的象征性隐喻。家族及家族史的衰落,意味着陈家人正于不知不觉间走向涣散与割裂,生命也愈发缺少厚度与广度,失去重量,愈来愈单薄,成为小体量的存在。《考工记》中陈家的没落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陈家人之间充斥着巨大的隔膜与纷争。陈书玉虽为独子却并不被父母器重,备受忽视。祖父甚至难以认出他是行几的孙辈。姑婆、伯母与陈书玉父母等在生活中锱铢必较,关系紧张,矛盾、冲突十分尖锐。陈书玉的祖父母、父母、姑婆等,甚至因害怕陈书玉有了自己的家庭而顾及不上他们,约定好似的绝口不提他的婚姻大事。此外,家族内部的不睦与隔阂昭示着陈书玉悲剧性格的根源。于此漠然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陈书玉,缺失血缘亲情的滋养,过分谨慎、兢惕、唯诺,行事畏缩,瞻前顾后,匮乏安全感,终生孤苦、伶仃,始终未娶,生命形态是单薄、干瘪的,为世俗生活隔膜。
第二,陈书玉的祖辈、父辈,长久以来皆是与世隔绝的孤立存在,隐蔽于老宅之中,默默过活,他们自身的主体性是颇为薄弱、寡淡的,为世俗生活所拒斥,坐吃山空,好逸恶劳,更遑论引导陈书玉的成长与自身主体性的建构。在凶猛颓势的裹挟下,陈书玉的祖辈、父辈不仅未能振兴家业,甚至放任自流、自甘堕落,不断消解着自身的主体性,沦为啃噬家业的蛀虫,随着老宅的颓圮而衰朽。小说中写了陈书玉头一次正视姑婆的脸的震惊。“白皙的皮肤,没有一丝皱纹,双颊微微下垂,流露了年纪,金丝边眼镜后面,浮肿的双睑,也是年纪,与年纪不符的是,瞳仁里聚焦着光,锐利地射向对方。他走神了,想这老宅子里孵出什么样的物种啊!又老又嫩,仿佛活化石。”陈书玉的祖辈、父辈,这些“又老又嫩”b的“活化石”,隔膜于世俗生计的操劳之外,未经过日常世俗的磨砺,了无世俗性特征,靠祖业安闲度日……他们别无二致地躲避着历史的冲刷与淘洗,历史也将他们遗忘、疏略与覆没。
第三,陈家人对家族、家族史的无比淡漠。陈家人对迁坟之事的漠然以及关于老宅产权的竭力分争,使得陈书玉感到万分苦闷、颓唐。父母和妹妹对迁坟的淡漠令陈书玉心灰意冷,他只得只身前往闽桥山庄。山庄的萧条凄凉又让他四顾茫然,他始终未找到祖父母、老祖宗的墳冢,不禁生出怆然的感喟。对于老宅的颓圮,长久以来陈家人视而不见,无人问津,似乎已被全然忘却。唯有置换房产时,陈家人才接连现身,拚力争取产权。
零零散散的家族史口传片段,在陈书玉的头脑中陆续建构起“家族”这一概念。回忆的热烈姿态,映衬着现实中的贫瘠与荒芜。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修葺老宅这一目的的驱使下,陈书玉愈发执着于家族史的整理与重构。家族史以口传流播为其存在形态,隔着绵亘悠长的岁月,日趋衰落、模糊,但同时,也呈现出愈为神秘而绚烂的光辉。陈书玉对零散的家族记忆片段的整理、拼凑与补缀,也即对家族史的追溯与探寻,隐喻着个体对自身精神栖所的找寻抑或建构。文本中,个体对家族史的追寻与建构,借助于对零散、模糊的言语片段的黏合,以及想象、虚构等手段。对个体历史性维度,也即家族史的探寻,是一种逆向溯源,也是对于公共历史的寻访,具有超越性、形而上的生命意味。这一过程,体现了作家对个体的历史性维度的思辨与审视,以及对历史更迭、演替中的个体生存本相的概括,经由此路径,得以高屋建瓴地俯瞰生命全貌,并直抵个人生命存在的纵深与本质。这便是王安忆历史情怀的最终旨归。
注释:
a郜元宝:《人有病,天知否?——王安忆的“存在之烦”》,徐刚:《拯救大地》,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140-141页。
b王安忆:《考工记》,花城出版社2018年版,第101页。
(作者单位:枣庄学院文学院,西安工业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