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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消失了,像夏天的光
——契诃夫小说《吻》品读

2022-07-06李凯琪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淡紫色维奇夜莺

李凯琪

他出现,是不是

因为我睡着了,

想着他?

早知道是梦

就永远不要醒来。

我知道在醒来的世界

我们必得如此,

但多残酷啊——

即便在梦中

我们也须躲避别人的眼光。

虽然我沿着梦径

不停地走向你,

但那样的幽会加起来

还不及清醒世界允许的

匆匆一瞥。

秋夜之长

空有其名,

我们只不过

相看一眼,

即已天明。

花色

已然褪去,

在长长的春雨里,

我也将在忧思中

虚度这一生。

此身寂寞

漂浮,

如断根的芦草,

倘有河水诱我,

我当往前。

这是从日本平安时代前期女诗人小野小町《短歌二十一首》中选取的短歌六首。以此作为文章的开头,我想,是合适的。时间平缓流去,不曾改变的是女子孤寂无聊的生命状态,唯愿梦里的脉脉含情能够成为清醒世界中耐人寻味的一瞥。如果我们设身处地想一想,她一定是个大胆热诚的女子,她会斩断所有的束缚,奔赴可能苦涩也可能甜蜜的爱恋。但在契诃夫的笔下,《吻》的主人公里亚博维奇,在平淡冗长的生活里,准确地说,是在清醒的世界里,他忽然明白,曾经的幻想多么荒唐虚无。那个偶然出现的吻,给了他莫大的感动,像是让他重新活了过来,心里扑通着温热的悸动。他幻想与神秘女子再次相逢,但当他面对谁也无法知晓会流向何处的河水时,一切都无从谈起。只是因为偶然,像是某人的一个玩笑。里亚博维奇不可能再怀抱任何奢望,终又冷漠地回到了平常的日子。情,从来不是私有的附属,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内核。它可以跨越百年甚至千年,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在某个绵绵阴雨的下午,对一个偶然闪进森林的人,激荡起密密回响。里亚博维奇也许正是走进了这样一座森林,天空下雨,一串冰凉的雨珠从松针尖滑进他的脖颈,那种透彻的快感蔓延,当身体的暖意逐渐掩盖欣喜的冰凉,当里亚博维奇走出森林,黑夜就已经到来。

那一吻发生得多么奇妙!似乎故事本身就充满了浪漫与巧合。契诃夫将时间设置在晚春五月二十日傍晚的八点钟。我们先看这精确的时间,五月二十日,借用汉语的发音,它被人们赋予了爱的含义——当然,一百多年前的契诃夫不可能知道,如此普通的数字在21 世纪的今天竟然可以承担起沟通相互爱恋的男女间的情愫的巨大作用。也许是这一天的天气很好,也许是他遇见了一件快乐的事情,于是,他便碰巧把它作为了《吻》的开始。黄昏日影下,大家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一匹浅黄色的小马,踩着细碎的舞步慢慢靠近人们,而后它又踩着细碎的舞步消失在了教堂后面,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来”和“怎么离开的”。真是一个“离奇”的事情啊!军官们发出感慨。但真的没有人注意到吗?也许里亚博维奇后来回忆这一天的细节时,他会注意到(人总是会对喜欢的东西反复回忆,想要把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脑海里)。或许,小黄马正是他那充满奇异但只能无疾而终的爱恋的象征,只是当时他自己也并不以为然。原来事事都有预兆。这是不是要提示我们,无论时间和空间怎么变化,爱情总是容易充满假象?真实的情谊不是轻易就能建立并维持的,人更多的是追逐利益关系带来的快感,即使内心有过迟疑,终究会敌不过世俗冷眼而放弃。诚恳的自我在一念之间退让,那些发自内心的真正想要表露的情感也随着害怕而悄然隐匿。

小黄马如是,契诃夫在后文提及的夜莺和驴子玛加尔也有相似的意义。那只一点也不受环境影响的夜莺,军官们注意到它了,那是因为它的歌声和它与众不同的表现,“‘这家伙可真了不得!’他们赞许地叫道,‘我们站在它旁边,它却一点也不在乎!好一个坏蛋!’”如果说契诃夫在写小黄马时是将自己以及广大读者置于观察者的身份,那么,夜莺则成为了契诃夫自己或某些人的代言者。他们专心、可爱、旁若无人,唱歌时唱歌,沉思时沉思,爱恋时爱恋,永远在做自己,在做当下正确的事。

里亚博维奇再次回到梅斯捷奇金村时,在他看来,眼前的景象和五月间几乎全都一样,唯一有些令人忧伤的是,那只勇敢的夜莺的声音却没有了。此时的里亚博维奇还不明白,夜莺存在于世界,同时也是神秘之吻的象征。夜莺消失,意味着美好的幻想也将化为碎片。一次没有任何线索的偶然相逢注定不会结出希望之果,除非,我们都能成为偶然的制定者。世界上存在着一些无处可寻答案的问题(无法回答),最后的结局,就是随着我们一起腐烂在泥土里,因为,没有人会相信它是真的。而后,生活中又会有人因为发生了相似的奇遇而心悸颤动,无限地延伸向远方,也无尽地一次次重复。我们可能只能苦涩一笑,发出一句感叹后便再也无能为力。

里亚博维奇不知道夜莺的命运,但他熟识驴子玛加尔。夜莺与小黄马有一个共同特征——它们都是幻境一样的存在。那么,玛加尔是什么呢?它其实是幻境的对立面——真实。玛加尔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里亚博维奇面前的现实中,它有着清晰的生命版图。正因为玛加尔过于平常,它便成为绝大部分人并不会注意到的存在,但往往是细节唤醒了耽于美梦的人。玛加尔可能有提醒里亚博维奇的作用,以此来平衡小说的不真切的感觉。“偶然”发生在平淡的叙事时间里,它让生活多了一点惊喜,但我们不必对其刻意深究。否则,“偶然”就失去了其本真效用,我们就会患得患失,终日迷失在虚空的幻象里。

除了生命的隐喻,契诃夫还有意提到了一处静物——与战争有关的大炮。对于大炮,契诃夫只用了寥寥几笔:“炮本身也不好看。前车上面堆了一袋袋的燕麦,盖着帆布。炮身上挂着茶壶、兵士的行囊,看上去那尊炮像是一头小小的、不伤人的动物,不知什么缘故被人们和马匹包围着。”于是文章的色彩有了起伏,浪漫瑰丽的笔调褪去,幽默俏皮之感继而凸显。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在这里看见的大炮不是冰冷可怖的,它的功能悄然发生了转变:大炮身上挂满了生活里的琐细物件,一下子改变了它出现在战场时严肃冷漠的形象,变得亲切可人,它无须咆哮出狰狞的子弹,仿佛只是一个乖巧温顺、于人有益的平常之物。战争的爆发需要冗繁的准备时间,甚至要经历漫长的等待。在这样一成不变的时间里,士兵逐渐麻木,他们的日子被战争消耗,因而更希望有美好的事物来打破他们无聊的生活,给予精神上的刺激。契诃夫把描述重点放在了士兵护送大炮的旅程上,小说选取了里亚博维奇的视角:“他眼睛前面的路上,只有那些早已熟悉的、没有趣味的画面……”无论把视线转向哪一方,都是一成不变的灰尘和人的脸或后脑勺。这让我想到了柄谷行人的风景理论,把风景的发现看成是内在的人的主体性发明的一个隐喻或者寓言,即所谓“孤独的人才能发现风景”。里亚博维奇眼前只见一片灰扑扑的世界,实则显现了他自己的心灵世界的暗淡消沉。他的记忆里已经有了温馨的画面,再看往昔就整日与他相伴的风景,不免觉得索然无味。“风景是和孤独的内心状态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风景乃是被无视‘外部’的人发现的。”因此,风景是由对外界不关心的人们发现的;换言之,风景是在发现心灵的过程中才得以被发现,这是一个心灵对象化的过程。里亚博维奇看风景的过程,其实也是在看自己。

契诃夫在《猎人》中曾写道:“一个酷热难耐的中午,空中没有一点云彩……被太阳晒枯了的青草,神情愁苦、绝望……森林默默地挺立着,纹丝不动,好像是用树梢往某处望着,或是在期待着什么。”里亚博维奇多像这森林里的一棵忧郁的树,它长得并不高大,树叶也没有别的树那样多。阳光越灿烂,它越显得憔悴。行路者穿越森林时,眼睛在不自觉地流连于那些姿态秀美挺拔的树,若是偶然撞见一棵弱小的——好比里亚博维奇这一棵,“哦,你瞧,它怎么没有和其他树长得一样高大?还有些破破烂烂的蛀洞。真是……可怜”。一番沉默后,行路者稍稍驻足,对其上下打量,然而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便无聊地移开目光继续赶路,不久后就忘记了它的存在。如果这些行路者有探究事实真相的愿望,他们一定会发现,里亚博维奇并非如人们看到的那样,“他”和“他们”并不是同类。19 世纪的俄国上流社会,到处弥漫着腐化豪奢的瘴气,对这样的生存环境,里亚博维奇感到空洞、贫乏、没有光彩也就不足为奇了。里亚博维奇不肯为了表面上的光彩而接受虚伪的笑脸,不肯为了维持所谓的关系而道貌岸然,不会为了隐藏自我而欺骗生活。他会因为自己的相貌而感到自卑,会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伤感,会因为生命中一次轻巧的偶然而心潮荡漾,也会在欣喜时流露出最真挚的自我。当我们的生活由掌握了话语权的群体说了算时,“真”便成了“假”,“实”便成了“虚”,“生”便成了“死”。在物欲横流的时代,有没有里亚博维奇都没有多大关系。我们能去责怪那些不聪明的人吗?然后大声疾呼:“看看我吧,我是最清醒的那个人!我可以让你们找到光明!”不。那样,里亚博维奇会毁灭得更快。在过去的几十年光阴里,里亚博维奇在无声无息中活着;在未来的几十年光阴里,他将无声无息地等待死亡。他犹如站在荒凉的海岸上,心中充满了不为人知的思想,偶尔泛起的微澜也许能撩拨他沉寂的灵魂,但那独一无二的感觉很有可能是源于从“别处”忽然来到“这儿”。在本质上,他仍然生活于万千微澜中。里亚博维奇其实什么也没有,他还是他,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想象一下,里亚博维奇完全可以改变一下自己,他可以迎合世俗喜好,在真真假假之间自如穿梭,高兴时便对世界开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笑,反正没有人会受伤,更别提多情地把什么放在心上。大多数人都认为里亚博维奇是孤独、充满幻想性和悲剧性的;但从另一个角度看,里亚博维奇恰恰是小说中唯一一个善良、谦卑、真诚的人。他可以说是契诃夫为我们造的一个梦境。我们与人交往,越是谦卑的人对待感情越敏感细腻,一个稀松平常的眼神都可能在他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我们能遇到多少个里亚博维奇?而那突如其来的一吻,会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心动吗?我想应该不是的,所有刻骨铭心的瞬间都会在时间的冲刷下归于平静。契诃夫赋予里亚博维奇理想的光环,他自己正是另一个凡·高吧,永远对世界抱有期待,他的礼花只开放在黑暗里,内心的火只燃烧在茫茫雪野,他们的翅膀永恒,张开在琥珀色的水晶棺中。那个梦境变暗淡了,失去了耀眼的光泽,最后逐渐模糊。活着的个体,“他们”是“我们”的偶然,“我们”亦是“他们”的偶然。

说美丽终会逝去

说魅力定要消失——

有一片无言的大海

它自己就是证明

我也想为它辩护

却总是徒劳无益

但有一种欢喜留存心里

不断地唤起回忆

(艾米莉·狄金森 著 陈离 译)

“他从水面上移开眼睛,瞧着天空,又想起命运怎样化为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对他偶然温存了一下,想起夏天的迷梦和幻想……”想起了很多,心里却是空空的。在里亚博维奇的迷梦和幻想里,那是一个有玫瑰、紫丁香、白杨嫩叶香气点缀的晚春。人物、景物、时间共同营造出浓厚的浪漫氛围,三种意象也有相互渲染的作用。我们先打量一下淡紫色小姐,里亚博维奇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故而只能这样称呼她。从视觉上看,淡紫色不似紫色那般深沉、高贵、典雅,白色的介入使其变得柔和优美。同时,淡紫色所代表的事物充满浪漫气息,也更具神秘色彩,引人遐想。契诃夫做了一个巧妙的设计,每当淡紫色小姐出场时,他都会提到空气中弥漫着玫瑰、紫丁香、白杨嫩叶的气息,三种植物重重叠加,为淡紫色小姐的身影蒙上一层神秘意味。从里亚博维奇注意到淡紫色小姐开始,他就已经陷入个人的虚幻中。短暂的夜晚,玫瑰、紫丁香、白杨嫩叶的香气前前后后总共出现了五次,前四次以真实的幽香被人们知觉,第五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则单独出现在了里亚博维奇的回忆里。这三种意象的组合反映了人对爱和永恒始终充满希望和幻觉。正因为不曾拥有,所以更加渴望。我不禁想起了李元胜的诗中之问:“我在思考这是怎么回事/无缘无故,一粒种子在豆荚中颤栗/它也一半是疯狂,一半是银河的寂寥?”玫瑰、紫丁香、白杨嫩叶的消逝暗示梦境的破碎,他期盼与那个吻、那位淡紫色小姐再次相遇,这不具备现实性。

里亚博维奇像是一只无处栖息的鸟,游荡在玫瑰荆棘丛的上方。

因为阴差阳错的偶然,那一吻让里亚博维奇产生了一系列甜蜜忧伤的自我期待。神秘女人是淡紫色小姐吗?他还能再回到梅斯捷奇金村吗?他与她还有可能遇见吗?……人们在平常生活中彷徨、怀旧、等待,或是在探索中感受时间的慢慢流逝和生命前进的步履不停,时间的意义便在其中凸显。

直视人物的灵魂、观照个体生命意义的可能性,梦在一定程度上是个体灵魂对现实的有意延续,梦中的幻想隐藏在无意识的现实时间里;因此,可以说梦也是人不愿回归现实的避难所。对于里亚博维奇而言,或许连他自己也成了幻想的一部分。正如前文所说,里亚博维奇是契诃夫为我们制造的一个梦境,因为他不仅是人们渴求美好事物的一个象征,同时也体现了人们对个人自我净化和拥有美好心灵的渴盼。一切的一切相遇在五月的春天,同时一起消失在八月的夏天。不是生活对里亚博维奇开了一个玩笑,而是契诃夫给我们开了一个忧伤的玩笑。小说是基于现实的虚构,他的内心似乎积聚着一股力量,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在这股力量的指引下,契诃夫创造了里亚博维奇来治愈我们痛苦的心灵。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偶然》)

我读到这首诗时,曾经不理解:既然有缘相逢,互生情愫,为何不抓住这萌动的心意去创造可能的爱情?后来,里亚博维奇告诉了我答案——因为我们相逢在黑夜。

契诃夫从不刻意雕饰情节,他善于将人物的情感露出一个缺角,读者在阅读时不必追究谁对谁错,或是按某个标准对人物形象进行评判,而是自然而然被契诃夫所感动。我们似乎总能感知,在契诃夫的世界里,在他笔下每一个流转的舞台,一直有一颗善良热诚的心在跳跃。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尔仁尼琴曾用“如此的光明,如此的柔情”来形容契诃夫笔下的芸芸众生。我们总能在契诃夫身上寻找到某种温存的、舒心的、纯真的、美好的和富有诗意的东西。我想,里亚博维奇也一定是一个温柔的人,同时,他一定也希望有人能温柔地待他。不过,有或没有,到底也没有关系。

有时我会问自己:是不是因为人注定要离开世界,所以伤心总会比快乐多一点?(无关个人采取何种态度,而是从我们面对的世界本身来说)但正因为如此,我们也就能更坦然地面对生活。

潮水微晃。寂静暗淡的森林响起遥远的歌谣,风里没有更多的语言。我们,彼此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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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故事梗概:

晚春时节,其貌不扬的军官里亚博维奇跟随他某炮兵后备旅的同仁们来到了梅斯捷奇金村。当地的地主、已退休的陆军中将冯·拉别克邀请军官们到家里做客。里亚博维奇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猝不及防地获得了不知来自哪个女子的一枚“神秘”的吻。正是这一枚吻,使得里亚博维奇离开地主家后依然心存期待,希望能再次遇见那个吻他的女人。当他再次回到梅斯捷奇金村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此时,他才明白,世界只是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他的生活依然一如往常,索然寡味……(契诃夫原作约一万四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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