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利贷者的再嫁污名
——窦娥悲剧命运探因
2022-07-06冯志强冯俊涵
冯志强 冯俊涵
元代经典剧目《窦娥冤》,是著名剧作家关汉卿的代表作之一。剧中女主人公窦娥的悲剧命运成因,主要有如下三个方面:封建酷吏的腐朽昏聩、徇私枉法、残暴凶恶、草菅人命;高利贷经济压迫下的人格扭曲、道德沦丧、经济崩溃、社会失序;窦娥自身对于封建孝道、妇道的坚守、维护乃至以身殉道。
从窦娥的身份地位来看,作为高利贷者蔡婆的童养媳,窦娥与蔡婆可谓同病相怜、相依为命。显而易见,窦娥是蔡婆所从事的高利贷经营活动的主要受益者。在蔡婆接纳张驴儿的父亲后,在私下里贬斥蔡婆的唱词中,窦娥就表明了家境的富足。只不过由于封建统治者的昏庸暴戾、腐朽黑暗以及窦娥孝义行为的感天动地,观众对于窦娥的身份恶感才得以大大淡化。另一方面,面对高利贷这柄无形的双刃剑,窦娥虽然几次抗争却身不由己,先是由受害者变成了准加害者,并最终为高利贷所吞噬。
一、令人爱恨交织的高利贷
顾名思义,高利贷是一种追求高额利息的投资行为。早在西周时期,高利贷就已经在社会经济生活中出现。但是,当时的借贷活动还不够成熟与完善。春秋时期,高利贷活动逐步发展成为一种比较专业化的投资行为,并且开始自成体系。比如,战国四君子之一的孟尝君就是个经营有道的高利贷者。
有元一代,在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在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等各个领域中,高利贷经济产生了不可估量的重大影响。在《窦娥冤》中,高利贷现象以民间俗称的“羊羔儿息”的面貌展示在观众面前,得到了颇具艺术魅力的精彩呈现,并大致反映了元代高利贷经济的一些特点。
(一)利令智昏,使人趋之若鹜
古代高利贷的暴利化程度令人瞠目结舌。西汉时期,爆发了事态严重的七国之乱。因为军费紧张、无力平叛,汉军统帅周亚夫只得向大商人们借贷。但是,许多商人都觉得叛军声势浩大、汉军胜负难料,不肯借钱,以防借出去的钱有去无还。最后,只有慧眼独具的无盐氏借贷给了周亚夫一千金,助其渡过难关。平叛成功后,无盐氏得到了高于当初约定十倍的回报。
元代的高利贷,也利息高昂。通常,以一年为期,“借一还二”,即百分之百的年利息。换言之,借贷者要求还贷者到期偿还本金,另加百分之一百的年利息。依此类推,十年之后,最初一锭银子的本金与利息合计就会高达一千零二十四锭。这种形式的高利贷,“如羊出羔,今年而二,明年而四,又明年而八,至十年则累而千”。所以,它被人们形象地俗称为“羊羔儿息”[1]。在元代,“羊羔儿息”的正统官称为“斡脱官钱”,简称“斡脱钱”。由于元朝统治者不擅长经商,就委托斡脱商人进行高利贷经济的特许经营。斡脱(wò tuō),本义为突厥语“伙伴”,引申义为结伴远行的商队。斡脱商人主要经营发放官债,此外也顺便经营元朝诸王、贵戚等豪族的私债。后来,受到巨额暴利的诱惑,元朝的各个社会阶层都接受了这种借贷方式,并千方百计地参与其中。在随后衍生出的诸多放贷者中,不乏名门望族,甚至还有军人等要害部门人员的身影。甚至就连原来乐善好施、不吝资财的书院、寺观等社会组织也卷入其中。[2]
最终,元代的民间借贷行为蔚然成风,俨然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社会习俗。但是,这种民间私下的高息借贷行为并未得到官方的认可与保护。因此,在面对窦天章这样的文弱书生时,高利贷经营者蔡婆还可以从容应对、一较短长。但是,当遇到像赛卢医这样不计后果、蛮不讲理的奸邪之徒的时候,家境殷实的蔡婆出于惜财自保的心理,就会表现得畏首畏尾、懦弱退让。
(二)贻害无穷,使人万劫不复
由于以赊借高利贷者的妻女亲戚等人口为主要的抵押物,高利贷盘剥导致了深重的社会危害。元代的高利贷盘剥之害,已经远远超出了单纯的经济活动的范畴。由于高利贷经营活动,蔡婆与诸多人物产生了很多生活上的意外交集。在势如千钧的高利贷的重压下,许多借贷者走投无路、心态失衡、道德沦丧,以致冒险犯禁、以身试法。最终,蔡婆、窦娥一家原本幸福祥和的生活不复存在,甚至酿成了家破人亡的惨痛悲剧。
在《窦娥冤》的楔子里,蔡婆放高利贷,成为了整个戏曲故事的起因与线索。作为提纲挈领、引领全篇的情节主线以及封建社会经济剥削的重要特征之一,高利贷所起到的关键作用毋庸置疑。因为不想错过三年才一次的科举机会,窦娥的父亲窦天章迫不得已向蔡婆借了高利贷,作为赶考的盘缠。由于还不上利滚利的高利贷,而蔡婆又有个八岁的儿子,窦天章在无奈之下将年幼的女儿端云抵押给蔡婆做童养媳。原本知书达理、深谙孔孟之道、讲究父慈子孝的文弱儒生,却只剩下背水一战、孤注一掷的赌徒心理,沦落到卖女赶考的尴尬境遇。同样,在向蔡婆借了高利贷却无力偿还之后,不堪重负的赛卢医,心生恶念,动了杀机,企图谋害债主蔡婆。本应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医生,却抛弃了医者仁心,甚至铤而走险,变成了一个穷凶极恶、欲置人于死地的行凶者。险象环生之际,因为恰巧被偶然路过的张驴儿父子碰见,蔡婆才被救了下来。此后,张驴儿父子得寸进尺,甚至想要鹊巢鸠占,最终引发了一系列的命案。
这些看似偶然的事件,深刻反映了元代社会高利贷盘剥现象的过度泛滥以及社会管理的极度混乱与失序。暴利化严重的高利贷,给人们的心灵带来了深重的戕害,使得人性极度扭曲、良知丧失殆尽。
二、致使芸芸众生坎坷一生的污名
污名,也称作玷污性的标记,即能够损害某人或其所属群体之声誉的社会标记。其命名者为西方符号互动论的代表人物、加拿大裔的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最早见于其1963年的著作《污名》。
一个人的污名,主要由先天的禀赋或者后天的自我过失所导致,且会贬低这个人或其所属群体的社会价值,进而限定其社会地位。一旦被确认了身上的污名,这类“异常”行为者的人生路径就将被改写,不仅不再被信赖,而且将被另眼相待、打入另册。其中,与种族、部落或性格、生理缺陷等因素有关的污名,属于先天禀赋的污名;而与怪癖甚至犯罪经历等有关的污名,属于后天自我过失所导致的污名。
(一)文人墨客的污名
纵观古今,不少文人墨客都曾在人生的漩涡中挣扎、求索,试图摆脱污名的羁绊。比如,辛弃疾、李商隐、关汉卿等人,终其一生,都曾备尝艰辛。
宋代词家辛弃疾的祖父名叫辛赞,曾经出任过金国的县令、知府等官职;辛弃疾的恩师刘瞻、同窗党怀英等,同样接受过敌国“伪”职。辛弃疾亲友的行径,为宋人所不齿,进而殃及辛弃疾本人的声誉。于是,出于“身份焦虑”,辛弃疾毅然反正,率领义军离开被金人统治的家乡山东,投奔南宋。虽然“圣天子一见而三叹息”,对其英雄壮举称赞有加;但是,辛弃疾所部最终仍被遣散。作为“归正人”代表的辛弃疾,也只是被遣送京外担任闲职,抑郁终生。这一切,皆因污名所致。[3]
晚唐名儒李商隐初入仕途时,受到过牛党所属的令狐楚、令狐綯父子的恩遇,并得中进士。但是,李党的王茂元又给予李商隐官职,并将女儿许配给他。在当时的朝堂上,以牛僧孺、李德裕为首的两党势不两立、恶斗不休。牛党指斥李商隐“无行”“背恩”。在此后的博学鸿词科考试的复审中,牛党控制的吏部授意批示“此人不堪,抹去之”。[4]紧接着,李商隐应声落榜。从此,污名如影随形,伴随李商隐聊度余生。
到了元代,面对“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的尴尬窘境,包括关汉卿在内的社会底层文人,也承受了太多的污名。[5]
(二)窦娥的再嫁污名及其隐喻含义
1.再嫁污名的异军突起
作为没落文人的子女,窦娥经历坎坷。她三岁丧母,七岁时又被穷儒父亲窦天章抵押给蔡婆做童养媳;熬到十七岁终于与丈夫成亲,丈夫不久又病死了。在世人的眼里,窦娥的悲惨身世,既令人同情,也令人疑虑。比如,她不旺夫家,因而也许是不吉、不祥的。这些身不由己的污名,促成了窦娥最初的自卑、愁苦与孤寂,使她打算服从天命、逆来顺受,一直守寡下去。
然而,新的强加于人的污名不期而遇,这便是窦娥的再嫁问题。窦娥的故事,主要源于古代东海孝妇的故事原型。从《淮南子》开始的传统典籍版本的记述来看,官吏的昏庸与天灾的报应,历代皆有;但是,直到关汉卿笔下的窦娥身上,再嫁问题才空前地激化,进而演变成了惊心动魄、不可调和的尖锐矛盾。在《窦娥冤》之前的版本里,婆婆对于儿媳的劝嫁,主要是因为于心不忍、不愿加重儿媳的负担,乃至主动选择了极端的自尽方式,而婆婆的目的就是要使一心守寡尽孝的儿媳断绝这样的想法。但在关汉卿有意为之的新剧情里,蔡婆对于窦娥的劝嫁,却是自私自利的。对窦娥劝嫁不成之后,蔡婆竟然不顾脸面、名节,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就把张驴儿的父亲招婚进门。此外,女主人公负屈含冤的原因,也由此前版本中的小姑贪恋母财,变为了《窦娥冤》里地痞流氓张驴儿父子的垂涎财富、逼嫁索婚。[6]
在元代的社会底层,传统的婚俗观念依然根深蒂固、影响广泛。围绕着妇女再嫁的问题,剧中人物窦娥与蔡婆、张驴儿父子等唇枪舌剑、各不相让。例如,当张驴儿无意中药死了他的生父,想要嫁祸窦娥并威逼她改嫁成亲时,窦娥就坚称“我一马难将两鞍鞴,想男儿在日,曾两年匹配,却教我改嫁别人,其实做不得”(《阁尾》)。后来,在被昏官梼杌毒打难挨之际,窦娥仍然固执地怪罪蔡婆不该软弱改嫁,以至于引火烧身、招来灾祸,并用“劝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都看取我这般傍州例”(《骂玉郎》)[7]这样的言语来现身说教,劝诫世间的妇女千万不可以再嫁。
显然,《窦娥冤》的部分思想主旨,指向了对封建妇女再嫁行为的极力否定以及对传统婚俗文化的执着坚守。而且,窦娥拒绝再嫁的文化守望与其蒙冤致死的不幸结局之间,也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而婚姻伦理上的“不贰”道德高标,则成为了封建妇女窦娥的精神支柱与道德底线。面对再嫁这一莫大的污名,依据女子“从一而终”的贞节观以及对长辈竭尽孝顺的孝道观,窦娥的反抗发自肺腑、不遗余力。于是,她不顾自己的冤屈,救下婆婆,又舍生取义、慷慨赴死,从而达到了封建孝义节妇的道德极致。
2.“不贰”道德高标的隐喻指向
从某种意义上讲,窦娥的生死抉择,体现了作者所代言的弱势阶层的伦理追求,成为了其精神反抗的理想象征、审美格调与叙事期待。作者从伦理道德规范出发,彰扬封建传统美德,倡导公序良俗,实际上是源于对社会现实的曲折批判。此外,君臣、父子、夫妇这三类古代封建社会中最常见的基本伦理关系,通过比喻、象征、联想等方式加以类比、推论与阐释之后,就有了高度的相似性。推而广之,寡妇再嫁新夫与贰臣再仕新朝,也就有着相当高的契合度、相似值与可比性,几乎可以被等量齐观。经过封建道德家的口诛笔伐,二者也就沦为了世人所唾弃的对象。或许,这才是关汉卿意欲阐发的作品主旨背后的隐喻含义,即作者打算借助对当世恶俗的旁敲侧击来张扬其所秉承的民族文化传统。
时至今日,元杂剧名作《窦娥冤》仍然影响深远。在剧中,因为要替父亲窦天章偿还欠下的高利贷,年幼的窦娥被卖,成了债主蔡婆的童养媳,后来又阴错阳差,被昏庸暴虐的统治者无辜杀害。窦娥的悲剧命运,至少部分源于其自身的孝义思想,即她对封建道德的极度守护,尤其是对再嫁“污名”的完全抵触。凭借剧中人物窦娥的伦理道德宣示,生不逢时的文人关汉卿借题发挥,抒发了他不与流俗同流合污的鸿鹄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