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缝隙处披文，在矛盾中入情——《归去来兮辞》“忧”的多维透视

张武慧

《归去来兮辞》是陶渊明辞赋的名篇，是诗人归田时的作品。辞赋表达了作者辞官归田的强烈愿望和归途上的喜悦心情，叙写了田园生活的风貌，以及回归田园后的生活乐趣。辞赋中，作者以饱蘸诗情之笔，逐层写出了种种怡颜悦性的情事和令人流连忘返的景色，展现了一个与污浊的官场截然相反的美好境界。

初读《归去来兮辞》，大多数读者都能体悟到作者“归途——抵家——室中之乐——园中之乐——田园之乐”的情感表达，容易沉醉在陶渊明生命最自然最本真的快乐中。如果满足于这个统一性、单一性，就只能在表面上滑行。这样读下来，就把陶渊明读简单了，读单薄了。其实陶渊明在田园生活中的思想感情是极其复杂的，对陶渊明诗赋的审美如果只停留在字面上，读者就会错失对他生命状态的全面认知。所以解读这篇辞赋还要深入文本，从中找出差异，揭示矛盾，提出问题。

辞赋中有几句非常关键的话特别值得关注，一是“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二是“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整篇辞赋都在着力写诗人摆脱牢笼、回归田园的喜悦之情，为什么这里冒出了极不和谐的“忧”字？这是一个极容易滑过的缝隙，陶渊明的忧从何来？是什么让他在回归田园后依然无法释怀，要借助弹琴、看书来消解忧愁呢？

“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句中“万物得时吾行休”的强烈对比正是作者内心的忧愁流露。只有解读出“忧”的内涵，才能真正理解诗人的情感态度、生命情怀。知人论世，深耕文本，多维透视，会发现陶渊明的人生“忧”情，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陶渊明的生活之忧

在辞赋的小序中诗人写道，“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生生所资，未见其术”。这两句话第一交代了他家家底薄，第二交代了诗人缺乏谋生的技能。正是由于这两个原因，诗人才出仕做官，公田的收获足够维持温饱，还有盈余拿来酿酒。但诗人辞官归田，那就等于回到原来的生活状态，经济的困窘、生活的困顿重新摆在诗人面前。可以说，为了保持他的自然质性，他付出了全家饥寒的代价。作为一家之主，面对一家老小的饥寒冻馁，诗人内心的忧虑是无法消解的。

二是陶渊明的理想之忧

由于家庭和儒经的影响，陶渊明少年时代对统治者抱有幻想，也曾胸怀“大济苍生”的抱负，期待“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人生境界。当时东晋的门阀制度发展到了极致，门阀士族垄断了高官要职，陶渊明曾祖虽官至大司马，但到了陶渊明这一代，家世已然没落。严苛的门阀制度让陶渊明只能在祭酒、参军之类的官职中徘徊，这类官职不仅不能让他实现济世的抱负，而且还经常迫使他降志辱身与一些官场人物周旋。就陶生活的主要时期来看，他经历了司马道子、元显的专权，王国宝的乱政，王恭、殷仲堪的起兵，桓玄的夺位，以及后来的刘裕夺取晋政权。这些左右政局的士族与军阀所热衷的是篡夺、阴谋、争权夺利，根本无心于政治，这些现实乱象一点一点蚕食了陶渊明的理想。

陶渊明的归田，是对污浊的现实完全绝望之后，选取的一条洁身守志的道路。“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他放弃了实现济苍生的理想之现实途径，但他没有放弃理想，而是把壮志埋藏在心里。他一直没有忘却现实，所以对腐朽现实的不满、壮志不得施展的焦灼与悲愤常在心头萦绕。

三是陶渊明的生命之忧

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魏晋时期士人生命觉醒的氛围让诗人更加在意自我的生命形态。人的觉醒让诗人更加遵从本心的追求。陶渊明因此回归田园，亲近自然。“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作者欣喜于万物欣欣向荣，生命勃发，自然万物都在“得时”的生命状态。诗人由自然反观自身，万物得时更加反衬自己的不得时，从而引发对自我生命状态的感喟。这份对生命的认识是沉重的，也有几分消极甚至悲凉。正是因为有限生命的短暂，所以要努力完善自我，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样生命才有值得珍视的意义。陶渊明在《杂诗》中写道：“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诗中明显流露了陶渊明在光阴虚掷中极度矛盾不安的心境。“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对人生短促的慨叹，反映了他对人生、生命的强烈渴望和留恋。如何有意义地把握自己短暂而苦难的人生，就成了陶渊明心中挥之不去的千古之“忧”。这正是他对生命、对世界的深情。

这些“忧”是陶渊明人生的底色，正是以“忧”为底色，才显出了他本真恬淡的高贵。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当挫折、患难不期而至时，人们的态度是各不相同的。如冯正中的执着，欧阳修的遣玩意兴，苏轼的旷达，这些都没有真正完全从苦难中超脱出来；真正在苦难中而不离开苦难，又能完全以自力求得一处安身立命之地的，唯有陶渊明一人而已。”从外在看，他的立足点是躬耕田园的“荒宅”“草屋”；但从内在看，他所选择的立足点是任真，也就是完全任乎他自己本性上最美好的一点、最晶莹的一点。

生命忧乐交织，如影随形。陶渊明的伟大就在于，他在这种忧乐中以生命的纯真来实践和完成他的诗歌。如果赏析这篇辞赋只感知了他归田的喜悦和归隐的恬淡，而没有感悟他的忧中见喜、喜中隐忧的深刻意蕴与人格气质，那这样的解读就是买椟还珠。

因为真正全面的陶渊明，是一个有宽度有厚度有深度有温度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