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轮轻线妙无双
2022-07-06杨长才
一个小小的『钓车』,一根纤细的钓竿,一袭蓑笠,一叶扁舟,组成了一幅幅经典的渔隐图。古画中的钓车,至今依然钓动着我们的生活,散发着古典的神采与魅力。
什么是“钓车”?古人为什么喜欢画它?《辞源》将“钓车”释义为“钓具,有轮以缠络钓丝者”,即指一种安装有转轮以缠绕、收放钓线的钓具,其实就是钓竿上的一种附属配件。虽然古代诗词和文化典籍中多有“钓车”一词出现,但鲜有对钓车结构和样式等进行详细描述,因而随着时间推移,“钓车”的概念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如今,我们只能从古画中略窥端倪,进行一些具象化研究和探讨。
既为钓具,钓车当然和垂钓场景有关。在以渔隐、垂钓为主题的古画中,钓車时有呈现,甚至成为画中不可或缺的细节。
极简符号 写意粗放
钓车早在汉代就已出现在绘画作品中,1800多年前的汉代画像砖和画像石便为我们了解钓车的面貌打开了一扇门。
捕鱼场景是汉代画像砖和画像石中刻画社会现实生活的一种常见题材。江苏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珍藏有一块名为“胡汉交战”的东汉时期画像石。该画像石画面可分为上、中、下三层,分别表现胡汉双方争战、官员桥头恭迎凯旋将士、桥下众人捕鱼的场景。下层的捕鱼场景以桥墩为界,从左至右自然形成三幅相对独立的画面,所呈现的捕鱼方式各不相同。左侧画面为“徒手抓鱼”,一位捕鱼者呈下蹲状,两只手分别从双腿前后下伸至水中抓鱼,在他身旁还停留三只或俯视或仰望的水鸟。中间画面为“以罩逮鱼”,位于前面的两位捕鱼者身体前倾,腰挎鱼篓,前者一手使罩,一手持鱼,后者蹚水前行,双手扣罩,而位于最后面的第三位捕鱼者则端坐于罩上,双手捧着鱼篓察看捕获情况。在他们的脚边,一群鱼在水里急速游动。右侧画面为“行舟钓鱼”,一位钓者端坐于船头,正扬竿提拉已经上钩的鱼,在他身后的船板上摆放着鱼筐及鱼获,船旁的水鸟探头伸颈,紧盯着水中的游鱼。画面中,钓者手持的钓竿中间用圆圈与“X”形的单线组成轮状图形,虽然是一个非常写意的绘画符号,却与“有轮以缠络钓丝者”的特征相吻合,画面简洁清晰,让我们直观地了解了早期的钓车形象,也知道了其功用和属性。
与文字相比,图像所反映的历史文化、现实生活等内容更具客观性与真实性。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所藏“胡汉交战”画像石上出现的垂钓场景,证明钓车的发明与使用不会晚于东汉时期。
相较于画像石的写意,一些古画对钓车的描绘则更为细致。我们还可以在经典古画中探寻钓车影迹,感受古人的生活情趣。
精致细巧 画里禅机
宋代绘画重视细节,即便钓车这样细微的部件,也描绘得非常精细。如南宋马远《寒江独钓图》,画面极其简约,画家仅用寥寥数笔在画面中间勾勒出一舟一翁和江面上荡起的数道波纹,其余部分皆大量留白。舟上搭有遮篷,篷顶上摆放着箬笠与蓑衣,篷前舱内斜放着一支木桨。老翁独坐舟头,上身略微前倾,蜷缩肩膀,全神贯注,默然垂钓。江面浩渺无际,空疏寂静,萧瑟清冷。在此画作中,可以清晰地看出老翁手持的钓车—在甚短的钓竿上,离手不远处安装有一个八辐条转轮,长长的钓线从转轮的凹槽中导出,穿过转轮前方和钓竿顶端的两个过线环后,伸入正前方的江水中。此情此景,让人不禁想起唐代柳宗元《江雪》中的诗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寒江独钓图》堪称是此诗意最完美的图像注解,营造出的孤寂幽僻、荒寒凄瑟之境,让人印象深刻。钓车虽然微小,却为画面添加了几分禅趣。
再看南宋梁楷《八高僧故事图》。此作描绘南北朝至唐代八位禅宗高僧的奇闻逸事,是梁楷由“繁”至“简”、由“工”而“意”画风过渡的典范之作。其中“孤篷芦岸·僧倚钓车”表现唐末五代玄沙师备禅师独自泊舟于南台江岸边的芦苇丛间,坐倚钓车,侧身遥视彼岸的情景。与卷中其他画面相比,“孤篷芦岸·僧倚钓车”的画面尤为精简,人、物、景所用笔墨甚少,意到即止,在虚淡空静中传递悠然禅意。在画面结构的处理与表现上,主体物集中在画面的左下方,与右上方仅露一角的江岸形成对角实景,夹衬出中间宽阔无际的江面。而篷舟、人物、钓车、芦苇则采用隐藏、遮蔽等方法,只对其局部着意经营与表达,给观者以无限的想象空间。画中的钓车置于舟头,部分被禅师遮挡,只露出渔竿与线轮。线轮应为木质,有八根辐条,结构细巧,做工精致。此画面中画家并未直接表现禅师“参悟”的时空,而是通过描绘人物的日常生活故事,表明生活中到处充满着禅境、禅意与禅机,所有的参禅悟道最终都要回归到实际生活中去觉醒、去修正、去超越,钓车也是其中重要元素之一。
钓隐江湖 渔读雅逸
“渔父图”是古代文人画家喜爱的创作题材,其中对钓车的描绘也各不相同。元代吴镇《渔父图》采用“平远”法构图,通过简练的笔墨描绘江南水乡的渔人悠闲操舟于灵山秀水间的情景。卷中江面广阔无垠,水天相接,群山重重叠叠,连绵起伏。风微江水静,山缓视野阔。卷末山间、浅滩中的亭台楼阁与茅舍纯用线条写出,纤细工整,清爽劲利,而处于画面黄金分割线上的三棵老树则通过勾皴点染如蟠龙探海,奇态横生。卷中岸边、苇草间、水中央等处分散着十五只渔舟,有些渔舟上载有斗笠、蓑衣、鱼篓、酒葫芦等物件。除画面左上方被苇草遮掩的那只渔舟外,其他十四只渔舟上均有一位渔父,他们或摇桨,或垂钓,或仰语,或招呼,或静坐,或远观,或憩息,神姿各异,惟妙惟肖,尽显渔人悠闲惬意、逍遥自在的生活情态。卷中四位垂钓者手持的钓车被描绘得十分精简、随意,仅凭几根线条概括而成,已近乎一种抽象的视觉符号。即便如此,观者结合画面其他构成元素,仍能一眼认出渔父手持的钓具是钓车。
明代钓车入画,又别具一种雅逸特征。如戴进《渭滨垂钓图》描绘西伯侯姬昌“渭水访贤”的故事。画面远处群山耸峙、层峦叠嶂,草木葳蕤、生机勃勃,烟气蒸腾、氤氲叆叇,丛山茂林间缓缓流出的一弯涧水将观者的视线引向主场景。画面近处,饱经沧桑的老树、刀砍斧劈般的岩石、泛起层层波纹的磻溪水、平阔的河岸构建了故事中人物活动的三维空间,寻访贤人的西伯侯姬昌与隐居于渭水之滨的姜尚相会于此。两人相对而立,上身微俯,拱手行礼,成为主场景的视觉焦点。他们身后绘有随行人马、钓车、坐垫等,以烘衬主人身份、渲染故事氛围。图中钓车极其醒目,转轮、钓线清晰可见,长长的钓竿放置在树杈制成的支架上,半截着地,半截伸向水面。钓车入画当属作者“以今度古”,即以明人所见推想前代的钓具样式,而姜尚身处的商周交替之际未必真有钓车,大抵是收放自如的钓车更能衬托出隐士淡定从容的内心与逍遥自在的隐逸生活。
蒋嵩《渔舟读书图》则表现的是明代文人渔读之乐。此作描绘山湖相依、轻舟漫渡的幽旷之景。画面近处岸滩上,丛丛萧疏的芦苇随风摇摆,在其掩映下,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头静立水中,其中较大者犹如相依而卧的群狮,默默地遥望着远方。画面右上方危岩绝壁处,杂树丛生,藤蔓悬挂,几株叶子或半脱或落尽的老树从悬崖边旁逸斜出,使画面中段云水淡出的大片空白顿时充盈活跃起来,形成空间上的虚实对比关系。画面左上方远景峰峦、汀渚仅用淡墨晕染出大体形貌,与近景浓墨粗笔形成强烈对比,使远近之势更为突出。在远山、汀渚、危岩、欹树、滩石、芦苇夹衬出的湖面上,一叶篷舟泛行其间。舟中共两人,舟尾之人用力撑篙,舟头之人静坐读书。舟篷上斜插着的钓车,物象约略,虽只取其意,但竿、轮、线仍清晰可见。它的出现,表明主人行舟静读之余间或享受独钓山水间的乐趣。整幅画作构图简括深远,笔墨清新畅爽,主题鲜明突出,堪称表现文人雅士恬淡、闲适、安逸生活状态的典型之作。
除以上画作外,在唐代李思训《江帆楼阁图》、南宋夏圭《梅下读书图》、元代赵雍《松溪钓艇图》、元末明初王蒙《桃源春晓图》与《花溪渔隐图》、明代赵左《望山垂钓图》和沈士充《寒塘渔艇图》等山水画作中,我们同样能寻见钓车于“似与不似之间”的意象形态。它们在画面中虽然只有寥寥几笔,所占空间更是微乎其微,却能烘托人物情绪氛围,拓展画面意境空间,使作品更具情景感染力与艺术表现力,发挥着不可小觑的“小中见大”的作用。
“小轮轻线妙无双,曾伴幽人酒一缸”,唐代陆龟蒙的这两句诗道出了钓车绝伦之妙及其给垂钓者带来的非比寻常的愉悦心情。时光悠悠,岁月无言,古代钓车早已淡出大众视野,如今的新式钓具可谓种类繁多,但在其造型、结构、功能及工作原理中依然蕴含着钓车的因子,散发出古典的神采与魅力。
杨长才,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会员。89C6B635-2066-41C1-B861-62CA7FA1F40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