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故都的秋》与郁达夫的“一往情深”
2022-07-05彭建
彭建
郁达夫《故都的秋》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列入高中教材多年,成为现代散文进入教材的双璧。在部编教材中,《故都的秋》已经列为单元必读课文之首篇,可见其重要性。然而郁达夫“悲秋”之情的复杂和难解一直是教学设计和文本解读的一个困境。近日笔者再次细读文本,寻幽踏微,以窥郁达夫先生八十年前对故都秋天的那一次深沉的眷恋。
一、难解的秋情,难教的《故都的秋》
从诗歌抒情的类别来看,关于“感秋”主题的文本大致分为两类。第一类是悲秋,有古典的“宋玉悲秋”和杜甫“登高悲秋”,也有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萧索,以及陶宗亮“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的惆怅。第二类是颂秋,比如曹操的建安风骨“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而最著名的当属唐代刘禹锡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到了毛泽东的“独立寒秋”,则凸显出现代政治家的壮志情怀。
但是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关于“秋的表达”却兼具悲秋与颂秋,既古典又现代,因而非常令人费解。根据前人的研究,郁达夫的“悲秋”既有中国士大夫的悲秋情结,也有现代美感,而且特别独特。“在郁达夫的《故都的秋》中,传统的悲秋主题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那就是秋天的悲凉、秋天带来的死亡本身就是美好的,诗人沉浸在其中,却并不是什么悲苦,而是一种人生的享受,感受秋的衰败和死亡是人生的一种高雅的境界。”[1]据孙绍振分析,有两点,一是“物哀之美”,这是郁达夫从日本感知到的独特之美。当然这也与他本人的颓废性情相关,也是内外因素合力的结果。其二,郁达夫的“悲秋”是中国士大夫情结和都市闲人的结合,“大雅大俗的结合是郁达夫式的趣味的一个创造。这是郁达夫写得最经得起分析的地方,也是最为成功的地方”[2]。就以上两点,不管是审美趣味还是生命体验,对于中学生而言都是一个很难跨越的问题。所以,文本解读也面临着巨大的困难和挑战。
正因为文本的独特性和复杂性,《故都的秋》教学设计的核心问题“如何理解郁达夫对‘故都的秋’的情有独钟”也就显得非常困窘。根据以往的观摩课,《故都的秋》解读一般可分为两大类。一种是单篇教学课型,重在对单篇文本的解读和设计,出彩于感性课堂语言表达和精美的课件设计。第二类是学习任务群教学课型,这类课堂自然更有思想、有深度,也贯穿了当下课程改革的意识。比如《语文建设》2019年第1 期中有一篇教学设计《“任务群阅读与写作”任务群案例:秋发现与表达》,就运用群文阅读的思路进行设计,增加课堂的深度和广度;也按照“任务群”要求,完成了“秋的表达”这样一个学习任务。两类课程各有所长,前者一般都以“故都的秋”为核心,然后根据文本关于“秋意”的各种意象展开分析。后者扩大了“秋意”的群体认知,在比较阅读中拓宽视角,并完成知识的迁移拓展。但是,关于“郁达夫式的悲秋”主旨还存在许多需要探究的空间。笔者心中依然存在两个疑问:郁达夫留恋的“故都的秋”到底是怎样的秋意?这独特的秋意后面隐藏着作者怎样的心境?
二、《故都的秋》难解在一个“故”字与那“一椽破屋”
关于《故都的秋》的解读,我们总会觉得“未识庐山真面目”,因为普通教参资料的解析都不能解答我们内心深处的疑问。当然还有一个关键因素就是,定式思维把我们的关注点都集中到了“秋”字上面。从文本的景物描摹和抒情字眼看,确实都是在写“秋意”,因此我们常常在教学设计上把开篇的秋意“清”“静”“悲凉”作为文眼看待,同时还会将秋的五幅画面(秋景、落蕊、秋蝉、秋雨、秋果)作为佐证。然而正是这种常规的教法设计无意中遮蔽了郁达夫内心深处对“故都的秋”那份独特的情感。
其实,这些秋景都是“故都的秋”的表层意义,要深入探究就得关注第12 段的议论部分。特级教师程时进认为这段文字是白璧微瑕的“蛇足之笔”:“直白的表达,和全文含蓄蕴藉的整体极不协调”,“同描写的景物几乎完全疏离”,“破坏了文章结构的圆融完整”,“导致内容主旨的杂乱”。程老师的论证从语言表达、景物描写、文章结构、主旨等方面论证第12 段的不足之处,确实有一定的说服力。但笔者却认为这段文字非常重要。其中几个关键词就是解读此文本的密码,比如“中国的文人学士”“浓厚的颓废色彩”“深沉,幽怨,严厉,萧索的感触”“秋士”“欧阳修的《秋声》”“苏东坡《赤壁赋》”“中国的秋的深味”等等。可见郁达夫骨子里对秋的情结是传统士大夫对秋意里那种“逝去的悲哀”的眷恋。所以,笔者以为应从“故”字着力。
一个“故”字从时态上看属于过去时,包括已经逝去的时光,以及正在消逝的人和物,比如我们常说的故人、故居、故乡、故土、故国等等。而从美学意境上讲,就饱含颓败与哀伤之情,故都的秋景就带有一种苍凉与悲哀的意味。文中有一处赏秋之情景最难理解,即“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有两个关键之处,其一“在皇城人海之中”房子却是租来的,作为社会人群中最不起眼的角色,外来者更能体会当地独特的人情风俗。因为作者不是这里的长居者或者土生土长的人,他是以异乡人的心境在品味游子般的漂泊情绪。这是以他者的眼光审视异地他乡的风土人情,自然有一种奇妙的体验。其二就在于那“一椽破屋”。周作人《苦雨》篇中,他喜欢“但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3]。如果说人生百味主要分为“酸甜苦辣咸”,那么周作人就是在品尝人生的本味之一“苦”。郁达夫手中的那一碗浓茶的寓意,亦可作如是观。可以说郁达夫的那“一椽破屋”和周作人的“乌篷船”都是他们生命形态的一种诗意的栖居地,是作者在营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园地”。亦如明代张载的那座“湖心亭”,在大雪纷纷之时,“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朱良志先生认为:“乾坤同白,在这白色的世界中,亭中的我惟是一点,这一点置于茫茫宇宙、皑皑上国中,是一种会归,也是一种伸缩”“虽是一心,却与造化同流”“他的心灵的超越中拥有了世界”“在超越的境界中,获得深层的生命慰藉。”[4]他们既要聚缩在这个小小的园地获取心灵的安稳和慰藉,又要伸展触觉,去放飞自己的心灵以感知外在世界的风雨变化。虽然周作人内心是“苦”的,但这种“苦”不是痛苦,而是以审美之心,把玩生命在这个困顿世界中的惬意。可见在二者的文字中,“破”和“苦”都只是表象,而把玩这种审美趣味才是他们内心深处的感受。
因此,郁达夫笔下的“故都的秋”既有对故都北平的哀思,也有对逝去的传统文化里审美趣味的追念,更有对自我生命逝去的悲哀。但是,不管正在逝去的,还是已经成为历史的事物都不会重现。可怜世人总是活在不断失去又不断追念与惋惜之中。这就是天道永恒与生命有限的矛盾。在中国古诗词里,关于时间永恒与生命有限的感伤有很多,比如苏轼在《念奴娇·赤壁怀古》就慨叹“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此处以“多情”二字用到郁达夫身上也非常妥帖。
三、郁达夫对秋意的“一往情深”与生命之恋
郁达夫是民国文人中才情俱佳的佼佼者。他曾有诗云:“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此诗既是对自己以往诗酒风流的自责,更是对自己应负家国责任的鞭策。《故都的秋》写于1934年,彼时郁达夫38岁,历经忧患和人世悲凉,对于“悲秋”的主题意蕴有了更加通透深沉的生命体验,“人到中年才能深切地体会到人生的意义、责任和问题,反省到人生的究竟,所以哀乐之感得以深沉”[5]。
郁达夫性情中的那种随性自然以及对生命的深沉感,与中国古代魏晋风流相通。魏晋士人的深情大致有两层意思。一是对自然世界的有情,以及人性的觉醒。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6]二是魏晋士人之风流情怀,是对颓败之物的爱恋,更是对生命逝去的尊重和眷恋。“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7]“五四”是一个思想启蒙与性情解放的时期,是对魏晋所谓的“人的觉醒”的一次历史回应。千年以后,郁达夫性情上的放纵与任性、多情与深情都无不体现出这种人性的往复。
从历史背景看,魏晋与民国都处于乱世,或许乱世之人对生命都有着同样的执着与眷恋,也有着同样的悲凉和深沉。当这样的时代特征和自我情感投射到文学作品中,自然就会有郁达夫式的充满忧郁的“一往情深”。同样在鲁迅的作品中也能看到许多相似之处,比如著名的散文集《野草》。当时鲁迅的精神世界处于极度困苦中,心境很颓唐,但在一篇关于北国风雪的散文《雪》中,他却深情地写道:“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8]。鲁迅、郁达夫同处于乱世忧患中,同为现代散文大家,都是浙江人,分别对北国萧索的“秋意”和寒烈的“大雪”都作了极高的赞誉。在鲁迅研究界早有共识,鲁迅骨子里有着极为深刻的魏晋士人的性情。郁达夫亦是如此。可以说,这是一对性情人物在那一个时代唱出了自己的对世间哀乐的一片深情。
最后,《故都的秋》结尾部分即是高潮部分。“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此句饱含郁达夫先生对“故都的秋”那份独特的深情:对故都秋意中那种特有的萧索与悠闲一往而情深。郁达夫以一种把玩与品味的方式来欣赏那种“悲凉”的秋意,这就以一种审美的方式介入故都秋天的自然之境。一个“留”字很明显把“故都的秋”人格化,作者以饱满的、极致的生命情感去留恋她,去爱恋她,哪怕是“愿意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这就是郁达夫对“故都的秋”的生命恋歌。
总之,郁达夫《故都的秋》所表达的“秋意”既是古典的,又是现代的。尤其是在“现代”方面,突出表现在挖掘内心情感世界极其精微的感受,打上了浓厚的自我抒情色彩。所以说,《故都的秋》所抒发的秋意可称之为“郁达夫式的秋意”。若是以常规教法设计《故都的秋》,我们很难真正抵达郁达夫内心深处对故都秋意的那份情感。而以12 段议论部分的“逆行”推论,我们就可以发觉他骨子里对中国传统士人悲秋的伤感情结,而进一步挖掘出其悲秋的背后是他对生命正在或已经逝去的无限眷恋。从生命美学的角度看,《故都的秋》就是中年的郁达夫对往昔岁月的追忆和怀念,同时亦是他对生命中那份苍凉静美给予的极高的审美追寻和赞誉。
注释:
[1][2]孙绍振:《〈故都的秋〉:悲凉美、雅趣和俗趣》,《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第19页,第20页。
[3]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三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51页。
[4]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页。
[5][6][7]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25页,第124页,第124页。
[8]鲁迅:《雪花》,《鲁迅全集》(第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