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藻词接受研究
2022-07-04王蕴
在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进程中,女性文学一直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自晚明以来,这群被封建社会自动隔离于政治、经济环境之外的特殊创作群体,也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渐进入文人交流圈内。文人们开始有意识地将女性创作者同传统男性创作者进行区分,以此来提升她们的文学地位,这种变化在填词一道中尤其明显。词与诗不同,词常借闺情来表情达意,多以女子情态为主要创作内容,其独特的抒情方式和题材选取上的偏向性,不仅容易在作品表达中给人留下诸如“软性的”“女性的”印象,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方便了女性作者以更真实的视角来进行创作。于是在清代,伴随着清词中兴的盛况,“女性词终于迎来了它的发展和高潮乃至高潮之后逐渐消退的时代”(邓红梅《女性词史》)。在这一时段内,吴藻凭借着她在词学上的独特理解,成功在一众女词人中脱颖而出,王蕴章在《然脂余韵》中不仅将吴藻与顾春、徐灿并称为“清代女词人三大家”,而且还将吴藻与纳兰性德并称为“清代两大词人”,胡云翼更是直接推举她为“清代女詞家中第一人”,可以看得出这位词人在清代女性文学中的重要影响力。
一、接受过程
作品的接受过程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也是一种流动于作者与读者间的文学活动。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文学接受作为审美活动,是作家与读者之间的一种审美经验的交流”(朱立元《接受美学》),这种双向交流是之前的作者与当前的读者之间的对话,也是不同时空下审美观念间的碰撞和调节。
在吴藻作品的接受过程中,首先被文坛所认可的作品并不是她的词,而是她的杂剧。吴藻曾于道光五年(1825)创作了杂剧《乔影》,又名《饮酒读骚图》,这一作品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见者击节,闻者传钞,一时纸贵;爰付梓人,播诸乐府,以代钞胥云尔”(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尝写饮酒读《骚》图,自制乐府,名曰《乔影》,吴中好事者被之管弦,一时传唱,遂遍大江南北,几如有井水处必歌柳七词矣”(吴藻著,江民繁注释《吴藻全集》)。《乔影》的成功和广泛传播不仅使吴藻在文人圈子中积累了一定程度的名气,也为其后续作品的传播与接受打开了通道。道光六年(1826),吴藻加入碧城仙馆创作群体,以碧城仙馆女弟子的身份结识了不少男性文人,于是在道光九年(1829)编订刊行的第一部词集《花帘词》和道光二十四年(1844)整理刊印的第二部词集《香南雪北词》中,都可见如陈文述、赵庆熺、张景祁等男性文人为其撰写序跋。除去男性文人的帮助外,还有一些同吴藻交好的女词人,如汪端、沈善宝这类出身书香世家、早娴诗礼的名门闺秀,凭借着她们自身的名气和较高的社会地位,吴藻在与她们相互往来唱和的过程中,也在某种程度上帮助自己的作品顺利进入了深闺才女圈中,并以此进行传播。
在晚清词选词话中,虽然文人对吴藻词的接受态度臧否不一,但在对作品的记述和收录中却已经明显表现出重视的态度。晚清词话如黄燮清的《国朝词综续编》、谭献的《箧中词》以及冒俊的《林下雅音集》中都对吴藻的作品进行收录,词话中则有将吴藻比作“今之李易安也”的观点出现,以显示词坛认可。当然,也有部分论者持贬抑态度,如《四库全书》评其词“间亦有轻薄流滑之作……知其工力尚浅,然清代女子为词者,藻亦可成一家矣”,虽以为吴藻作词功力比之男性文人有所不足,但仅就女性群体而言,能有如此成就仍值得认可。褒扬者则如徐珂言“吴蘋香词似漱玉”及张德瀛“蘋香词缉商缀羽,不失分寸断”之类,虽不一一列举,但也能看出晚清词人对吴藻词的评价以正面居多,说明其词在词坛取得了一定的地位。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随着女性文学研究的逐渐发展,吴藻作为清代女性文学的代表人物也在这一时期吸引到了更加广阔的接受群体。人们开始尝试从不同的视角来观察吴藻词中的思想与情感,进一步发掘其内在的历史价值和审美价值,尤其她在女性思想上的表达更是得到了业内人士的充分肯定,其文学地位也得到了进一步的肯定和稳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吴藻研究相关的单篇论文约有十余篇,严迪昌先生还评论“吴藻是嘉道年间最有影响的女词人”,可以看出吴藻词的艺术审美价值在当代受到的重视。
二、独特的情感认同
在接受过程中,读者对作品的接受不只是创作形式上学习模仿,更多的是体现为思想意识上的认同接受。文学作品的接受可以视作读者与作者之间的情感交流对话,也正是基于共同情感需求和意识表达,才为接受和重新阐释创造了可能性。嘉道年间,封建社会制度的老化松动和词学观念的发展提高了人们对女性文学创作的接受态度,区别于之前女性创作多以零散状出现的情况,“雍正至外患养成的道光前期的百余年间,女性词获得了一段平安发展的好时光,迎来了万花为春的局面”(邓红梅《女性词史》)。不过,即便是在“万花为春”的局面下,女性依然在各个方面遭受着传统礼教文化的持续施压,强迫她们放弃独立人格的思考,阻碍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发展。在女性探索完整精神面貌的需求与封建社会约束打压的矛盾中,部分如吴藻这种有意识探索自我的女性词人,开始逐渐向内发掘自身力量,探寻女性角色在社会中的责任与自由,试图从封建礼教的枷锁中找到出路,进而推及到对整个社会现状中女性的生存状态的反思。
以往的文学作品中,女性大多被当作突出男性角色特点的陪衬来进行描写,可在吴藻词中,这种现象却很少出现。吴藻在词中表达对社会、对人生、对个人的种种思考,她不仅有着超凡的才华,而且还背负着传统女性所不敢企及的远大抱负,贯穿她所有作品中的一个永恒命题,便是对传统女性规则的背离。严迪昌曾称赞吴藻:“其词豪宕悲慨,迥异闺秀常见气韵,几欲与须眉争雄一时。”指出了其词豪宕的特点。在她的词中,女性可以“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愁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长剑,倚天外”,也可以“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拔。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阕”。正是词中这傲视一切的开阔胸怀,使吴藻词能够区别于一般的闺怨之作,不仅表现出开阔的格局和胸襟,而且还可以看出早期朴素的女性思想与社会意识的凝聚。然而即便如此,在封建社会的大环境中,性别差异导致女性作者才与命相妨的局面依旧是无法改变的现实。“天也何曾老,月也何曾好?眼底眉头,无情有恨,问谁知道?算生来,并未负清才,岂聪明误了?”女子困于闺阁中,才情和抱负苦无施展之地,吴藻虽不甘屈服于现状,却又无法在封建社会中扭转局面,这些感慨虽是从自身角度出发,根本上还是女性意识同封建社会现状抗争后的苦闷和无奈,是“女性意识”和“薄命意识”的集中和深化,是同时期女性共同面对的问题。因而,在针对吴藻作品的评价中,有很多女性作者能够从中共情,如同时期女词人沈善宝评价吴藻作品“续史才华,扫除尽、脂香粉腻”“写不尽,离骚意;销不尽,英雄气”,这既是从创作特点方面进行点评,也是借此表达自己对女性创作空间的期待。
同时,吴藻在词中所表现出来的思考,并不只是单纯地停留在以女性角度去批判性别差异所带来的社会问题,她还进一步考虑到在“英雄儿女原无别”的情况下,普罗大众想要充分展现才能抱负,得到精神上的自由解放所存在的困难。吴藻不仅在词中力求男女应当站在同一基点上来审视社会中存在的问题,而且有时也主动将自己套入男性的视角中发出感慨。“她(吴藻)一直追寻着隐匿于心灵最深处的自我,一个能展现自我的‘他者形象”(邢丽冰《从“双性同体”评吴藻词曲中的女性形象》),如杂剧《乔影》中的谢絮才即便“一洗人间粉黛秀”,也无法得到理想中的自由,词中的吴藻抛弃了女儿姿态,仍旧是“万事总归无奈”。吴藻在作品中的思考是从整体层面上来审视封建社会传统力量下所有成员共同面临的困境,虽然最终总免不了走向悲剧性结局,但这种打破两性界限的平等视角,可以说是晚清词学发展的一次大进步。这种将思想解放的命题设定为整体需求表达,很好地将作品所要展示的内容和接受范围扩大,无论男女都能够很容易从作品所要表达的情感中产生共情,从而使吴藻词受到了广泛的欢迎和认可。从男性接受视角出发,陈文述曾评价吴词:“疏影暗香,不足比其清也;晓风残月,不足方其怨也;滴粉搓酥,不足写其缠绵也;衰草微云,不足宣其湮郁也。顾其豪宕,尤近苏辛。宝钗桃叶,写风雨之新声;铁板铜弦,发海天之高唱,不图弱质,足步芳徽。”基于陈文述与吴藻的师生之谊,这些评价难免存在赞美过溢的成分,但从不同的角度上来肯定其作品风格多样的创作特点,甚至直接将吴藻词同苏辛对比的态度,都很好地印证了吴藻在女性词创作中的开拓价值。晚清词曲家黄燮清曾谓:“初刻《花帘词》豪俊敏妙,兼而有之;续刻《香南雪北词》,以清微婉约为宗,亦久而愈醇也。尝与研定词学,辄多会解创论,时下名流,往往不逮。其名噪大江南北,信不诬也。”则对照吴藻不同时期的作品分别评价,从创作实践和理论表达两方面来肯定吴藻在词学上的成绩,同时也证明了吴藻词在女性文学史和清代词史上的地位。
三、对吴藻词接受的反思
尽管吴藻在词学上成就不俗,且在作品出现至今的一百多年里,其作品的接受情况也发展乐观,但总体而言,吴藻词在接受过程中仍然存在一些问题。
首先,与大多数清代文学一样,吴藻词在接受过程中也存在着时间跨度过短的问题。一部经典作品的形成往往需要经历长时间的筛选和读者的再解读,如唐诗宋词之类,之所以能够成为时代的经典,必然是要经历过不同视角下文人的反复审视。而清代词作,由于创作流传的时间较短,接受过程中难免会存在作品尚未完全经历历史充分淘洗的问题。并且,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重古抑今的观念一直根深蒂固,大众普遍认为时间跨度较大的作品才能够具备成为经典的可能性,这对于吴藻这类晚清词人而言,可以说是作品接受中的一个严重阻碍。实际上,清词能够出现的中兴局面,正是清词文学成就的证明。因而,学者在文学研究中要积极突破固有的思维定式,从时代背景、社会因素等多方面去研究作品,文学作品的接受并不是时间跨度的对比,应当以发展的眼光来关注文学的接受。
其次,论及吴藻作品时,可以看到性别差异与社会规则之间的碰撞,也可以看到女性意识的崛起与封建礼教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但这些抗争却多以悲剧结尾。基于时代发展和个人视角的限制,尽管吴藻已经注意到了社会中长久存在的问题,却没有足够的能力改变现实,词人被反复打压的积极心态投射在作品中,难免会产生悲观的情感。在她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从古难消豪士气”,也可以看到“莫学兰台愁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隘”之类的反叛精神,但随后很快就会陷入“道理,便神仙、也被虚空碍。尘世事,复何怪”的困境和无奈情绪中,最后只能以“识得无无真道理”来自我安慰。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吴藻在当下大环境中所展现出女性独立的思想光芒,是对旧秩序的抗争,但身处其中的人却又因为希望的渺茫而不断动摇。于是,道光二十四年,吴藻在《香南雪北詞》自序中表示:“自此以往,扫除文字,潜心奉道,香山南,雪山北,皈依净土。”自此走上了皈依佛门的道路。在如今,女性与社会之间保持了更加平等自由的联系,对比之下,吴藻在词中所表现出的女性解放的思想则显得比较薄弱,但就那个时代而言,还是可以视作振聋发聩的呐喊了。如若吴藻生活在当下,想必会以一种更加坚定自信的态度来表达吧!
独特的时代环境阻碍了吴藻在思想上的发展,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作品的进步。这些情感的挣扎反映在吴藻的词中,使得其词在情感表达上更加真挚动人,吸引了后世文人的普遍赏识与接受。虽然吴藻穷尽一生也没能真正反抗得了封建时代对女性的压迫,但她勇于抗争的意识和追求两性平等的思想依然在那个时代里燃起了星星之火,她的反抗不光为后世女性思想解放奠定了基础,她对个性自由的渴望也不断影响着之后的每一代文人。
课题项目:江苏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项目“论吴藻词的经典化”(课题编号:2020XKT7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