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王安忆的创作风格转变
2022-07-04罗佳盈
罗佳盈
王安忆作为活跃在当代文坛的知名女性作家,其小说一贯以女性作为主人公,从女性的视角切入文本,以独特的细腻的感受描绘出女性特有的精神世界。她创作的故事多以上海都市及江浙一带为背景,比如“雯雯”系列,《上种红菱下种藕》和《妹头》等,都是围绕着特定地域的女主人公来展开,力求以极为细腻的笔触来记录女性身边发生故事。然而,这些特点在王安忆21世纪的两部代表作品中则出现了较大的变化。她突破以往慣用的女性视角,转而以男主人公的视角来展开故事,开始着重关注城市的边缘化群体,叙述中也逐渐突显阳刚之气。可以说,王安忆一直都是一个“不安分”的作家,她不想轻易地被归类、被定义,她想要给读者带来多重的阅读体验,于是,就有了《匿名》与《遍地枭雄》两部不同于以往作品的尝试。
这两部作品皆以绑架为故事主线,并且没有使用一贯的背景地点,而是将整个故事发生的地点置于不断变换中,拓展到江、浙、皖三省及交界处的深山,试图在空间的不断转换间探讨时空真谛。两部作品冲破了以往的写作模式,给了读者一个全新的视角。也有许多读者注意到了21世纪以来王安忆这一风格的转变,提出其小说创作在表达思想与叙述方式上的改变,但大多都没有细论转变的优缺点,也未能提出这一转变的意义与价值。
一、从女性视角到男性世界
从“三恋”,《我爱比尔》到《长恨歌》再到《富萍》,王安忆都是以女性的视角切入文本。“三恋”是王安忆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创作的一系列作品,与早期的“雯雯”系列表现少女的文静与矜持,将女性视作家庭中的温柔天使和娇媚的玫瑰不同的是,此时已经可以看出王安忆的女性独立意识,大胆地从女性的角度揭示人性的弱点和生理欲望,着力于对人性和人的生命本相的探索。
而王安忆在2005年的《遍地枭雄》中刻画了“毛豆”韩燕来这样一个青年出租车司机的形象,通过男主人公的行动来串联一整个故事。这部小说是没有女主人公的,甚至对女性的描写都少之又少,偶尔出现几个女性形象,也是属于抽象化、简易化、碎片化的描写,韩燕来的姐姐燕窝、大王的妻子叶老师以及四个人旅行途中遇到的服务员尼娜小姐,这些小说中出现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女性人物,出场的时间都十分短暂,出现的场景也大多是围绕着男性人物的生活行踪,没有完整的故事线来串联这些女性人物的活动轨迹。王安忆对这本小说中的女性人物描写,似乎十分的吝啬,比如大王的妻子叶老师,书中对她的描写只有寥寥几笔,且出现的时间相隔很远,她只是作为大王的附庸,塑造这样一个人物也只是为了更加突出大王的诡辩思想。大王说,女性是祸水,会带来血光之灾,所以四人在浪迹的路途上从不谈女人,最后的最后,四人躲进矿山,而大王回家看望了他的妻子,就这样被发现了行踪,从而被捕。整部小说都是从男性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他们渴望变化、渴望挑战、渴望自由,虽然大王、二王、三王以及“毛豆”韩燕来都是混迹在社会底层的百姓,但是他们都有着自己的雄心,幻想有一天能够在都市的灯红酒绿中自由徜徉。然而,随着大王的诡辩思想的不断渗入,四人最后还是走向灭亡。
王安忆的小说中,男性形象涉及社会各行业、各阶层。在《遍地枭雄》与《匿名》以前,她小说中的男性形象不是传统书写里的“英雄”或“太阳”,而是缺少男子汉的气概和伟岸的英姿,他们在女性光环之下晦暗地生存。而《遍地枭雄》塑造了一群“枭雄”的男性世界,男女形象的地位大反转,男性重新又占据了社会的主导地位,不再怯懦胆小、一味逃避,而是无拘无束、勇敢承担责任,更接近传统的男女定位。进入21世纪之前,王安忆笔下的男性形象缺乏作为男性应有的强大内心,同时也缺乏责任感,始终缱绻在女性的保护之下,逃避爱情和家庭的责任。“毛豆”韩燕来在故事开始之初,就是这样一个长不大的男孩儿形象,蜷缩在姐姐的保护之下。然而,随着故事的发展,王安忆通过一次突如其来的绑架将“毛豆”从世俗世界中拉了出来,使其在大王等人的感染下逐渐从原来的怯懦软弱状态中脱离出来,不谙世事的“毛豆”在跟随三人浪迹天涯的旅途中一改往日的羞涩,成长为一个外表粗犷,胆大心细的人。王安忆将叙述主要集中在男主人公的活动轨迹上,男性形象在小说里成了叙述的焦点。
二、从关注个体到城市化边缘的群体
《遍地枭雄》这部小说,初读会让人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仔细分析则会发现其中逻辑的严密性,错综复杂却又有条有理。王安忆将主人公韩燕来写成一个来自农村的出租车司机,企图通过他的心理映像来观察和描写上海城郊一片因城市开发而废弃的毛豆田,表现城市化发展对在乡村长大的人们的压抑。
作者似乎就是有意要让他成为一个城市发展的农村见证者,让他在流转中目睹城市的变迁。而另一方面,城市冰冷的水泥路又同时见证着韩燕来的灭亡。韩燕来出生在上海城郊的乡村,乡村生活给了他无形的庇护,让他有一颗质朴纯净的心,在毛豆田里玩耍的他好像永远长不大。然而,在上海的飞速发展中,韩燕来成长的步伐似乎没有跟得上城市的光怪陆离,从小生长的毛豆田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水泥地,而后水泥地又堆满了污秽的垃圾。这一切好像都预示着韩燕来在城市发展的洪流中将被一点点埋没的命运。他的不安分的心在城市的霓虹灯中沉浮,慢慢走向灭亡。韩燕来做过工厂的工人,却因为一颗渴望自由的心而选择做一个出租车司机,好像飞驰在马路上就再没有时间的束缚。其实,“三个王”和“毛豆”都是来自城市边缘的人,迫切想要进入城市寻找价值,但他们终究没有进入城市的“主流”圈,最后由“流民”变成了“流亡”之人。
王安忆在《遍地枭雄》的自述中说:“我想写一个出游的故事,就是说将一个人从常态的生活里引出来,进入异样的境地,然后,要让他目睹种种奇情怪景,好像‘镜花缘似的。”将关注点转向一个社会中异化的“人”,或者说,这个“人”指的是社会中的一类群体—走在城市化边缘的人们—流民们。城市的发展改变了人们旧有的生活方式,淳朴的传统观念在21世纪的价值体系下迅速瓦解,而成长在这一年代中的人们因此而陷入迷茫,失去淳朴的本心。或许是城市的发展给了我们太多的禁锢,所以王安忆站在传统社会观念的角度,企图通过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流民们”的另类生活的描写,来冲破这层禁锢。
所以,她在《匿名》中将主人公从繁华的城市扔进深山,脱离了城市的禁锢返回人的本真—为了生存而生存。事实上,生活在都市里的“他”,耳濡目染的是都市的柴米油盐、生活节奏、人情关系和文化氛围。而一场阴差阳错的绑架,却将“他”抛弃至密林深处的闭塞山村里。乡村,是文明的起源,也是物质的“蛮荒”地。从都市返归到乡村,从文明再回到野蛮,“他”身上原本携带的“都市基因”全被逐一剥落。“他”既是他个人,又在广义上象征了所有人,替所有人完成了一次文明源头的探寻之旅。这次旅程的重要目的在于,远离了城市文明的“他”,也可以理解成我们,究竟是谁呢?王安忆通过编写这样一个城市老人从被绑架到失忆失踪,再到寻回却又阴差阳错再度失踪的故事,让“他”在城乡之间徘徊,体现出真实世界中人的价值感的缺失,以及她对生存状态及本体世界的关怀,浸透着审美的意味。
三、从平稳细腻到刚劲粗犷
王安忆的小说往往字密且段落长,她有过去创作者缜密的逻辑结构和文叙风格。段落有时候甚至已经跨页,常常会有一眼看不到头的疲惫感。之前的作品中,她多以女性作为主人公,所以文字风格总体呈现出柔和细腻的感觉,叙述平稳。在《匿名》与《遍地枭雄》两部作品中,作者都没有再使用女性角色作为故事主要人物,而是模仿男性的感官,借此来感受世界,是以小说中更凸显男性的阳刚之气。在人物的外貌上,《遍地枭雄》中大王的出场是这样描写的:“他脸上有一种思考的表情,这使他的眉,略越蹙起来,咬肌则有些紧,腮帮的线条就硬了,成了见方的脸型。也是由于思考的缘故,他的眼睛比那几个要亮和锐利,在微蹙的眉毛低下,看得很深远的样子。”但作者毕竟是一位女性作家,其文字中或多或少还是会透露些许女子的绵柔。
除开这些,在故事的叙述上,这两部小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它们的内容都过分“干净”。《遍地枭雄》四个男主人公之间有着温暖的同性情谊,而且在闯荡江湖中,他们的暴力行为也基本上得到了轻描淡写的处理,这在二王杀死扈小宝的部分可以得到体现。这起偶然的杀人事件可以算是小说的高潮,一种白描式的客观叙述似乎恰好可以印证这个时代的无常。但当人物的心理反应描写基本空缺时,这种偶然性难免显得漂浮、莫名。
《匿名》亦是如此。麻和尚与哑子其实就是两个拙劣的绑匪,受人指使去绑架,却阴差阳错地绑错了人。就是他们打乱了主人公原本平静的生活,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然而,在王安忆的笔下,这两个人似乎都有着各自的悲剧性的出身—贫苦闭塞的山村,与世隔绝,被家人抛弃,自生自灭,一点点走上歧途。在作者对他们身世的追述下,绑架的暴力行为已经淡化,更加凸显的是两个绑匪的悲剧性人生。混乱中掺杂着的肮脏残酷被过滤了,叙述的价值也被打了折扣。现代化进程与流民生活之间共有的希望与投机、挥霍与匮乏、狂欢与残酷,在小说中没能完全地展现出来,而对于人物茫然的进取与挣扎,如果有更多的情节描写而不只是流于琐屑的性格分析,也许能够带来更多的深入与动人之处。
在空间展现上,《遍地枭雄》的整个故事场景都在不断的变化,由一辆被劫持的出租车为线索,将故事发生的地点不断地延展开,形成一幅总是“在路上”的景象,这一点在她以往的小说中是未曾出现的。但当她把笔触延展开去的时候,奇怪的是,她的笔触开始不能再保持足够的细致与深入,沿途并没有多少非同寻常的景观与人物出现,更多的故事,是集中在大王、二王、三王这三个人物,以及他们的对话上。2015年的《匿名》与《遍地枭雄》,在空间变化的表现上可以说是十分的相似。两本书都是以绑架为故事的发端,从而展开一系列戏剧化的情节。《匿名》的男主人公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却因为一次阴差阳错的绑架,人生出现了差错。他失忆之后在信息闭塞的山野深处辗转流离,身边之人不断变化,却始终逃不出命运的魔爪。他其实也可以是所有人,当我们褪去城市中的身份标签,回归到文明的源头去,我们还剩下些什么?此时的王安忆,让故事的背景不断变化,人物也是在不断相遇、分離,这就容易让读者产生一种“旅途”的感觉,风景、人物时时变换,所抓住的皆是虚空,王安忆对她所要描述的“奇情怪景”,有着不常见到的浪漫的快乐。
从纵向来看,《遍地枭雄》与《匿名》都是在用空间位移—使小说呈现出“在路上”的表现形式,描写乡村城市化发展给现代人们的生活和生产方式带来的巨大冲击。王安忆对现代化的发展给传统社会造成的影响向来有着一种深刻的忧思,在21世纪的这两部作品中更加渗透着她对生活在城市边缘的人们的关注。不管是《遍地枭雄》中的韩燕来还是《匿名》中的“老新”,王安忆都不再与以往作品一样关注女性世界,而是从男性的视角来展现这个时代背景下人们传统的精神价值一点一点缺失的过程。王安忆在小说中对空间和时间的探讨从未停止,她热衷于花较长的篇幅,或从写景切入来进行一系列哲理的思辨。
从王安忆21世纪的这两部作品中不难看出,她正在寻求转变。她善于捕捉和掌握时代的潮流,始终将自己凸显在时代的前沿。现阶段属于她创作的中间期,将变未变之际,是以这两部作品都还是“半成品”。书中不足之处颇多,缺乏有效的论证也十分容易寻见。但是,这样的转变对于王安忆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她将自己从上海情节中挣脱出来,突破以往强烈的女性色彩,是对自己创作的又一全新超越,跳出单一的写作模式,使她能够开阔视野,深入探寻人性的本真,关注现代城市文明与传统农耕文明的冲突下人的价值矢量。王安忆作为“新时期文学中的领导性人物”,先一步开始转型,也势必将带动文坛的又一次创作风格的转型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