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的叙事艺术
2022-07-04丁兰
丁兰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以独特的“心理真实论”颠覆了传统叙事线性的叙事时间,让人的主观意识与感官经验成为织构文本的主导因素。作者伍尔夫对叙事时间形式的创新及对象征技法的应用为读者提供了新的审美范式与现实经验,其具有浓郁个人风格的写作也获得了广泛的赞誉,更对现代小说的文学观及形式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一、专注感官的印象叙事
弗吉尼亚·伍尔夫作为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人物,始终致力于在文学创作中以人所感知的主观现实取代事物的客观存在,她的小说充满了视听交融的美學体验,不断地延展着人的感官经验在小说中的书写潜能。对人的感官体验的重视使伍尔夫的小说体现了印象主义绘画的独特风格,对外部世界感觉化的呈现使她的小说情节并非按照线性的逻辑发展,而是以意识流动所呈现的画面、声音与光线为主要内容,以拼贴的形式织构故事情节。
意识流小说强调抓住人的主观意识流动所呈现的细枝末节,感官化地呈现个体对于世界的认识,于是光与色便成为意识流小说中常见的叙事要素。伍尔夫以女性敏锐细腻的笔触在小说中呈现了光色流溢、画面感极强的文学景观,触发了读者在感知层面的强烈体验,如《海浪》中,伍尔夫觉察到光线之变化作用于人的视觉感官,以及其带来的色彩斑斓的主观体验:“看哪,变化万端的光线透过窗帘射入屋内,将空气中纤尘的飞舞照射得坦露无余……赤红的、橙黄的、油绿的以及那些不知名的混合光带。在短暂的开合间,帷幔似的窗帐透开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光线的融入让平面化的景物描写有了立体的纵深,在单调的文字描写中增添了多元化的色彩,使小说呈现了绘画般的整体视觉效果。而感官化的叙事在描绘客观事物在人的脑海中的主观印象的同时,也能够折射人的内在心理状态,通过直接地传递人的感官体验超越文字阅读的间接性,使接受者能够更直观地体验人物的心理活动与情感变化,如耐维尔在房间中等待珍妮时,他“眼前的桌椅线条模糊,很快就要产生极大的变化。插着火红花束的金属花瓶里跳着三朵火焰……在午后的阳光下房间里的东西全都罩上了虚假的面纱,这种恍惚和不定就如同你的等待,一面期望发生点什么,一面又希望什么都别发生”。耐维尔在焦灼又无聊的等待中放空着自己,他眼前线条模糊、色彩混沌的事物正如他飘忽不定、反复变化的心境,作家虽不施以细致的心理描写,但细腻的感官叙事已经使读者通过主人公的内部感觉体验到了其复杂的情绪。
在光与色彩之外,伍尔夫在感官叙事中也格外重视听觉的叙事作用,她的小说文字因富有音乐性的形式而生成了内在的韵律美感,成为形塑人物与深化主题的重要手段,如《到灯塔去》中,拉姆齐夫人在丈夫与友人的谈论声中走到窗边,聆听着窗外浪花拍击沙滩的声音,“翻涌的浪花有规律地拍击着沙滩,厚重而镇定,她感觉自己像是睡在摇篮中的婴孩,浪花的拍击如同母亲轻拍的手掌,如同一支甜蜜的摇篮曲”。海浪有节奏、有规律的拍击声给予女性以心灵的宽慰。然而,当屋内的声音消失后,拉姆齐夫人顿觉“浪潮的声音变得凶猛,它翻搅的声音隆隆作响,从深深处传来危险的回响”。屋内的声音使拉姆齐夫人倍感浓重的家庭氛围带来的亲切与安全,于是浪花的声音带给她安谧的听觉体验,而当屋内家人们的声音消失后,拉姆齐夫人便如失去庇护般体会到外部世界的不安定与危险。听觉体验的显著对比凸显了拉姆齐夫人对家庭的无比重视,将仁爱宽厚却柔弱犹疑的传统家庭妇女形象展示得淋漓尽致。而《海浪》中,主人公的耳边不断地回响着海潮起伏的声音,“是的,这就是永恒的复兴,不断的潮生潮落,潮落潮生”。绵延不绝的海浪使人联想起岁月的更迭、季节的变幻,生命不断地循环再生,如同奔流不息的海浪一般。文字的音乐性与韵律性诱发了读者内在的听觉体验,呼应并升华了小说的主题,使感官层面的体验带来哲学层面的思索,最终抵达人与自然的和谐之境。
对感官的专注使伍尔夫的小说带有印象主义的风致,深切地触及了读者的内部感觉。她的小说文本与绘画和音乐等艺术形式共通,以视觉元素与听觉元素的融合赋予了读者以丰沛的审美体验,达成了小说主题与形式的深度契合。
二、流动不居的叙事时间
十九世纪传统现实主义的褪色与象征主义、印象主义的盛行使文学艺术领域出现了“向内转”的趋势,文学不再拘囿于为时代造像、为人物塑形,而是逐渐重视对个体内心世界的勘探,致力于呈现“主观化了的客观”。而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对文体形式与叙事技法的自觉开掘正是对这种思潮的自觉呼应,她的小说中主观化了的心理时间使传统小说的线性时间被悬置,人的主观意识对时间的把握取代了现实存在的时间,完成了以“主观时间”取代“客观时间”的叙事实践。这种独特的时间观念制造了新奇的审美效果,构建了属于伍尔夫的独特的美学品格。
伍尔夫小说中的叙事时间呈现着流动性的特质,时间不再如钟表或日历般具有清晰的节点,而是随着叙事者心理的变化而流转。此时,人物主观的“心理时间”便取代了客观的“现实时间”成了文本的叙事时间,如《墙上的斑点》,整个故事全无明显的时间标识,仅仅讲述了白墙上的一块斑点引起了主人公的注意以及丰富的联想的经过,却引起了读者“对流动着的时间”的显著知觉。主人公“我”刚刚发现“墙上的斑点”时,立即将“那块模糊的轮廓”感知成一种具体的视觉形式,它时而变成一块墨迹造成的瘢痕,时而被理解为钉子在墙上制造的小洞,而后又变成在墙上缓慢爬行的蜗牛。初时,读者不断追寻着主人公“我”意识的流动轨迹,期待能够获悉“墙上的斑点”的本相或厘清故事发展的逻辑线索。然而,随着“我”的思维的模式变得愈发难以捉摸,愈发趋向于非理性的判断,读者便难以追随“我”超现实的自由联想。此时,唯有流动不居的叙事时间成了读者唯一能清晰感知并把握的东西,“时间”便成了小说“真正的主角”。而《到灯塔去》中,叙述的时间顺序更是全然按照人物意识的流变而呈现出动态化的趋向,如第一部分《窗》以拉姆齐夫人的心理活动为主要内容,她时而烦扰于琐碎的家务,回想自己年轻时的青春岁月;时而专注于手上编织袜子的活计,回归到厚重的现实生活中,为家人的生活而操持;时而又思绪游离地望着远方的灯塔出神,在“柔白的光晕”中发出对未来的畅想。叙事时间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间反复跳荡,这种主观化的心理时间呈现了虚实交织的丰富场景,使读者的思维全然为主人公心理的流动而牵动,凸显了作家出色的文本驾驭能力。
同时,伍尔夫在创作中极其重视“情感缓缓铺展”的动态过程,她致力于拉长主人公漫长生命中的某个重要节点,用以折射更广袤的时代环境,构建人物的内在自我与外在个性。这种对叙事时间的有目的、有意义的调节,使伍尔夫小说的叙事时间出现了有意味的延宕或加速,如《雅各的房间》中,伍尔夫以不同的叙述者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名为雅各的男子人生中经历的无数瞬间,不同叙述者所描述的不过是雅各生命中的短暂片段,读者无从得知这些片段之外雅各的一切生活,卻形成了对雅各这一人物形象的整体性认知。伍尔夫以“瞬时的延宕”展示了雅各生命中全部的有意义的片段,使读者理解了他的追求、他的对人生意义的不弃探索,同时以对叙事时间的加速“过滤”掉了其他无意义的片段,使故事节奏明快、张弛有度。而《达洛维夫人》中的叙事时间形式则更为精妙,它集中展示的是发生在“这个夏日”的一天中发生在克拉丽莎身上的故事,以及她对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中与爱人彼得之间相处的经历的追忆。然而,伍尔夫有意地悬置了“那个夏天”与“这个夏天”之间的漫长时间,让青春美丽的克拉丽莎转眼变成了韶华已逝的达洛维夫人,爱人彼得也已经离开她的身边,取而代之的是无趣的丈夫理查德。叙事时间的有意味地延宕与悬置不仅讲述了一段失落的青春岁月与爱情悲剧,而且引起了读者对时光流逝与美人迟暮的感叹。叙事的时间形式参与了小说的主题的表达,使叙事时间在形式之外更兼具内容性的意义。
三、意蕴丰富的象征技法
意象物承载着创作主体的主观情志,传递着作家内在的自我经验及对外部世界的理解方式。伍尔夫的小说的意象体系是多元的,既有丰富的自然意象,又有着寄寓着作家自我思索的人文意象。凝练的象征手法构成了诗性的语言美感,制造了层次丰富的审美体验。
伍尔夫的小说中散落着密集的自然意象,自然现象的发展规律、自然生命的独特姿态都引发着作家诗意的联想,使其将之化为承载主体思想情感的意象物。文本中的核心意象呼应着小说的内在主题,抵达情景交融的和谐境地。其中,“水”作为传统文学中的一个原型意象,体现着人的集体无意识深处潜藏的,源自于原始先民的情感与经验积累,它既象征着创造更生与生生不息的生命动力,又隐喻不可抗拒的自然伟力。在伍尔夫的小说中,“水”意象又衍生出了各种变体,传达着丰富的寓意,如《海浪》中的“水”意象被具象化为“海洋”,当最后的主人公博纳特回忆完全部的故事,感受过人世间的全部辛酸苦乐后,他感觉“浪潮正在我的身上涌起,涨潮与落潮的声音轰轰地冲决着我的耳膜,使我的心脏感到前所未有的悸动……我要向着它走去,永不屈从!”充满着力与美的“海洋”便成了希望与生命活力的象征,为小说的结尾留下了“光明的尾巴”。而《岁月》中,“水”意象则被具象化为“雨水”,当主人公莉迪亚透过窗棂观看外面的景象时,她看到“细密的雨丝正在倾洒,人行道上已经积起了水洼……雨在下着,田野,花园,树篱还有高耸入云的尖塔,无差别地笼罩在雨雾中。雨的慈恩,落到衣冠巍峨的富人头上,也落到劳作的农民头上……”具有诗性的雨景在文本中创设了具有美感的景致,而淋漓而下的“雨水”在渲染氛围之外,也象征着文本中蕴藏的“人人生而平等”的思想内核,起到了升华小说主题的作用。
而在自然意象之外,伍尔夫的小说中更有着丰富的人文意象,为人们所熟知的事物经由作家感性思维的点化,具有了丰富的意蕴层次,如《到灯塔去》中的核心意象“灯塔”,伍尔夫藉由拉姆齐家族航行的经历揭示了其象征意义。当拉姆齐夫人逝世后,家人们为了实现她曾经的愿望,踏上了出海前往灯塔的旅程。在汹涌的海浪中旅途险象环生,途中已经逝去的亲人的面庞和往昔的情景悉数浮现在他们的脑海中,“灯塔”对他们具有的不同的象征意义也逐渐浮出文本。在始终奉行理性主义的拉姆齐先生眼中,“灯塔”只是指示海上航行的路标,没有任何实际性的意义,因此孩子们年幼的时候他始终拒绝带领他们前往灯塔。而在夫人逝世后,拉姆齐先生却感到“那柔和温暖的光亮使他感受到妻子的温度”。在带领孩子们前往灯塔的途中,他迟来地履行了自己身为父亲的责任,也消解了多年来与子女之间的隔膜与误解。“灯塔”象征着“人性的感召与亲情的复归”,拉姆齐夫人慷慨无私、温柔坚定的精神力量使人性的光辉终于在拉姆齐先生身上复苏,令他意识到仅仅以理性支配行为实质上仅是自私的表现。其中,核心意象“灯塔”始终贯穿在文本中,成为文本据以发展的线索。而在《幕间》中,伍尔夫则引入了经典的空间意象“谷仓”。小说反映了当时的时代环境,人们普遍具有强烈的精神危机,也逐渐丧失了对古典的艺术之美的欣赏能力。而舞台剧导演特拉卢布女士却始终坚守着对艺术的追求,她在“谷仓”中搭建起了舞台排演戏剧。这座谷仓不同寻常的外观与功用正暗示着“谷仓”象征着“古典的艺术精神与人对于美学孜孜不倦的追求”。从这里我们能够看出,伍尔夫对时代历史的思索,她以意象物“谷仓”折射了对当时人的精神结构之变的观念,传递出对现代人的审美危机的隐忧,以及自己对艺术之美的执着追求。
伍尔夫对人的心理世界的密切观察使其注意到了人的意识流动之美,进而引发了其对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真实观的反思。她以关注人之感官经验的意识流小说勇敢突破了现实主义小说的传统创作范式,以独特的叙事时间与意象体系为读者提供了新的审美形式,在创造性的叙事实验中传递着对外部世界的反思,为当下的文学写作提供了有益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