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荒园到公园,保护“被烧毁”的圆明园
2022-07-04冯雨昕
冯雨昕
在今天,身处日新月异的北京四环与五环之间,圆明园的周遭只有车流,不再有硝烟。由一座现代都市包围着,这片园林遗址再度被保护了起来。
荒园变公园
上世纪七十年代,解秀清在圆明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她的家族老屋在绮春园东南角的涵秋馆一带,据史料记载是嘉庆皇帝建来赏秋的场所。
小时候,解秀清与伙伴们会下福海游泳,也常骑车去园子东北角的西洋楼,攀爬断垣残壁。他们坐在海晏堂的大贝壳里互相打趣,说那曾经是慈禧洗澡的浴盆。
时间向前拨近300年。1707年,康熙将北京西北郊华家屯的一块土地赐给四子胤禛,命名“圆明园”,取义“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
胤禛即雍正即位后,扩建圆明园并常居其中理政。后又经几代皇帝促成,增长春园、绮春园。三园总建筑面积达20万平方米,相当于8.5个紫禁城。园内有数之不尽的奇珍异宝,也有琼楼玉宇等人工和自然交错的景致。
“在我们欧洲,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拿来对比这座园林的奢华。”法国将领蒙托邦曾说。
1856年,英法两国政府以“亚罗号事件”和“马神甫事件”为由向清政府发起第二次鸦片战争。1860年10月6日晚,法国军队抵达并攻占圆明园。次日,英法联军在圆明园内开始了长达10余天的劫掠。10月18日的早晨,英国军队分散成小股在圆明园内放火,无数宫殿、庙宇、亭榭被付之一炬。
新中国成立后,圆明园遗址由颐和园管理部门代管。1951年,周恩来对时任北京都市计划委员会副主任梁思成说:“圆明园遗址要保留,地不要拨出去。帝国主义把它烧毁,以后有条件,我们还可以恢复嘛。”
1975年夏天,清史学者王道成初访圆明园时,手头的资料有限得可怜,“只有一张简单的示意图划出圆明园的范围,连行走的线路都没有。”如今年近九旬的王道成仍历历在目——他踩着小道来到图中所示的福海东岸时大吃一惊,近岸有一大片稻田。农田之外,满目荒凉。“福海中央有大小三座岛屿组成的‘蓬岛瑶台,是仿照《仙山楼阁图》建造的,但是在当时,楼阁、蓬岛与瑶台都不见了。”
荒园的历史在1976年终结。那年11月,经北京市建委批准,圆明园管理处正式成立。职工们自己动手,在圆明园东部盖了30余间办公、生活及管理用房。
1980年秋天,王道成去圆明园参会,再一次来到福海东岸时,四周草木茵茵,道路也做了拓宽修整。不过,问题依然清晰可见,“福海西岸出现了一排猪圈,杏花春馆成了农田,正大光明殿成了垃圾场……”圆明园管理处的数据显示,1980年,园内有7个生产队、270户、2000多名居民形成的20多个聚居点。
1983年,中共中央、国务院批准把圆明园遗址规划为遗址公园。次年,福海修复工程开始。到1985年6月,福海已修得初具模样。
第二年,在政府统一安排下,解秀清一家搬迁至离圆明园一条街的福缘门。4年后,解秀清从北师大中文系毕业,回到已开放的圆明园遗址公园做讲解员。
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圆明园管理处每年向北京市各中小学发信,邀请学生们免费进园参观。这座昔日戒备森严的皇家园林,在经历侵略者践踏之后,于新世纪的尾声成为了一所面向全体人民的遗址公园。
问题、讨论与共识
长久以来,一个略显无奈的误会摆在公众面前。“一提到圆明园,只知道是一处名叫西洋楼的断垣残壁。”王道成说,实际上西洋楼只占全园面积的2%,另外98%都是中式园林建筑。
鼎盛时期,圆明三园内有殿、堂、轩、馆、廊、桥等各式建筑造型,组成风景建筑群百余处,造景多取于江南园林风貌。“中式园林,要‘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这才是为什么欧洲人会把圆明园誉为‘一切造园艺术的典范。”
今天,西洋楼的残垣断壁还倔强地立在那里,而以木为主材的中式园林早已焚毁。2022年7月10日,有游客站在正大光明殿遗址前,望着大片草地、几棵树和一座倾颓的假山,说:“这就圆明园遗址?啥都没有啊。”
管理处成立至今40余年,游客类似的疑问持续不断。这引发了一场同样持续数年的讨论:是否要复建圆明园?是否应该让游客体会到圆明园作为“一切造园艺术的典范”之美?
1980年发出的《保护、整修及利用圆明园遗址倡议书》提到,“有计划地、有步骤地进行科学发掘遗址”,并且在有条件时,“修复个别景区作为试点,并清理出若干遗址供游人凭吊”。随即有读者在报纸上发声:“研究讨论无妨,整修大可不必。”
此后,学界衍生出“废墟派”与“复建派”之争,前者主张保护“侵略者的作案现场”以记国耻,后者则认为要复建“重现昔日造园艺术的辉煌”。圆明园管理处文物考古研究中心主任陈辉认为,这是一种真诚的学术讨论。
2000年,国家文物局正式批复发布《圆明园遗址公园规划》,提出在一定基础上,进行必要的恢复和修整,但本着“宜少不宜多”的原则,把恢复建筑面积控制在总古建筑面積的10%以内。
圆明园管理处的职工们达成了一种审慎的共识:先谈保护,再议展示。那么,经妥善保护之后,如何向游人展示圆明园?管理处主任邱文忠介绍,为更好地向大众呈现圆明园的历史风貌,传播圆明园文化,未来几年,管理处有几大任务:一是开展圆明园大宫门等区域的保护及展示工程;二是尽快推动圆明园博物馆的建设,策划更多的主题展览;三是数字化呈现圆明园,借助科技手段,让游客通过手机、AR眼镜等多种媒介体验圆明园美景。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如何展示圆明园”尚未有标准答案。它已被讨论了40余年,今后也可能会长时间讨论下去。
修文物,追文物
2003年,刘阳入职圆明园管理处后,多次去往园内各个考古发掘现场,见到桥梁垮塌,烧过的木头七零八落,遍地是砖石、瓷片与琉璃碎片。他感到心痛。
那只是冰山一角。上世纪九十年代,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等单位开始在圆明园进行考古工作,至今园内已出土各类文物碎片十万余片。
2019年,圆明园管理处启动“修复1860”项目,在专家指导下,对各遗址出土文物进行系统修复。此项目每年一期,目前已进行了四期。
一筐筐“碎得不成樣子的”文物碎片被送来,文物考古研究中心先对其进行清洗,而后作大致分类。“动手修复其实是最后一道,如果修复要两个月,我们前期的清洗、分类就至少要四五个月。”陈辉说。
她印象最深的修复文物是一只“绣墩”,即青花瓷坐具。从“坦坦荡荡”遗址出土时,它是大小不一的120多块碎片。拼接期间,所有瓷片被平铺在一张大桌子上,同事们围桌而站,拼图似的各作尝试。
目前为止,文物考古研究中心共计修复文物60余件,第五期文物修复项目也即将开始。
更多的文物正流散在外。2020年12月1日,由知名企业家何鸿燊购买、捐赠的马首铜像正式回归圆明园,被管理处安置于正觉寺内向公众展出。
流散于国内的文物回收工作也在持续进行。陈辉介绍,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至今,有赖于职工们在城中走访沟通,在许多捐赠单位和个人的支持下,管理处已收回文物100余件。
2003年,刘阳无意中在西单大秤钩胡同的一处院内发现一对汉白玉大石鱼。
一年半以后,他阅读《十八世纪耶稣会士所作圆明园工程考》时,发现那对石鱼原位于西洋楼大水法前,遗失在外已有近80年。经与该居民多番交涉,2007年,石鱼回归圆明园。
2018年,民盟中央办公厅向圆明园管理处捐赠两件石刻,上面分别有乾隆与嘉庆的题字。陈辉记得,捐赠仪式当天,民盟的一位干部对她说,自己还是小姑娘时,这两块石刻就在民盟后院,“她说这石刻陪了她半辈子,希望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它。”
这是陈辉参加工作以来,最为动容的时刻。
从旧园,到新园
蝉在鸣叫,脚踝高的草丛里,冒出几朵黄花、几株狗尾草。烈日暴晒下,西洋楼的巨石发烫,张可欣在其中穿行。每月两次,文物考古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会对全园遗址进行检查,张可欣与同事两人一组,一直负责西洋楼区域。
下过几场雨,几座废弃的水法池子里积了水;肉眼可见的,海晏堂蓄水楼那倒梯形的夯土芯上,留下了雨水冲刷的痕迹——张可欣将这些变化记下,再作更细致的观察:石刻、石柱等残余石质构件是否有损坏、丢失或被乱涂乱画。
“建了公园管起来之后,石头倒没再丢过。”陈辉说,而今,巡逻、电子监控将西洋楼的几座废墟有效地保护起来,乱涂乱画的现象渐渐消失了。
张可欣手拿一摞检查记录表,每面纸上印着不同的石刻、石柱等构件照片。每找到一件对应的石构件,她就在照片下打钩,意味着检查通过。这样步行近1小时,近300块各类石构件检查完毕。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5年前刚入职管理处时,张可欣用了几个月才把每块石头都认出来。
“我是学历史的,能走进遗址、触摸文物,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文物考古研究中心的工作满足了张可欣的愿望。每月巡视遗址,她发现,石头们几乎没有变化:弧顶石门、雕花石柱、散落的石构件……以及曾被解秀清与伙伴们当澡盆攀爬的大贝壳,都在这里岿然不动,像一种永恒的标志。有时候,张可欣会做与许多人一样的想象:如果这里从没有被毁该多好!
上世纪九十年代,解秀清曾在展览馆的留言簿上,见到两行生硬的中文字迹:“我来自焚毁圆明园的国家,我为历史上的暴行而感到耻辱,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能摆脱重负,把掠夺来的文物归还给圆明园。”她把这句话背了下来。
在园半生,解秀清目睹了园内发生的不少新事。园子的主干道拓宽了;游客辅助措施(如轮椅坡道)也建了起来;山形水系的修复完成了大半……她还为一件小事感怀。1982年,她的姐姐曾在涵秋馆的老屋后种下一棵小枣树。那棵细小的树苗在拆迁施工中被保留了下来,每年都在长大。
现在,那棵枣树已长得比腰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