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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足“孤岛”的陪都建构与城市想象
——《良友》画报与重庆大轰炸

2022-07-04梁思璇刘竺岩

巢湖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良友孤岛报刊

梁思璇 刘竺岩

(1.四川美术学院 艺术人文学院,重庆 401331;2.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引言

作为陪都,抗战期间的重庆见诸报端是常见的事。这一方面取决于以重庆为中心的国家意识建构,它被借以提升国民抗战信心;另一方面,作为边缘化,甚至相较于南京、北京更富“异域色彩”的西南城市,重庆是神秘的。要让它成为文化层面的“首都”,媒介的力量不可或缺。遍览抗战期间主要报刊,如《中央日报》《扫荡报》《大公报》等,莫不如此。它们对重庆的建构既是主观的,也是客观的。前者集中于对重庆新闻事无巨细的大篇幅报道,后者则基于现实:作为中国的政治中心,政治事件多集中于重庆;文化人大量流入,重庆成为文化中心;受制于战局,重庆也实际上成了经济中心。因此,在报刊中,“重庆的上海化”[1]甚或重庆的“中心化”已在媒体的不断言说中形成。

在诸多报刊中,《良友》画报(下文简称《良友》)深受学界瞩目。早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良友》就已受到关注。主要见于赵家璧[2]、马国亮[3]等亲历者撰写的回忆性文章,重在记述《良友》与党组织、鲁迅、郑伯奇等的关系。该刊真正成为学术热点,始于新世纪之初。2003年,李志雄[4]盛赞其“为画报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开创了中国画报的新趋向”。2004年,汤静[5]指出其重要的美术传媒作用。此后,杨春晓[6]、梁惠娥[7]等学者延续这个路径,或从封面入手,或聚焦于广告,探析《良友》的艺术传播价值,让《良友》真正成为了现代美术史、报刊史上无法绕开的话题。

随着《良友》研究的细化,抗战时期的《良友》受到重视。如王春泉、李晓洁[8]探究其大篇幅报道延安消息的动因,梁腾[9]聚焦《良友》在视觉传播中进行革命宣传的内在机制。但《良友》与重庆的关系,以及涉重庆报道的策略尚未得到重点关注。同时,作为抗战期间在上海发行的期刊,《良友》的“孤岛”报刊身份也鲜有学者谈及。整体来看,抗战期间的《良友》一方面与重庆诸报刊相一致,关注抗战,关注重庆动向,但另一方面,它的视角是“他者”的,居于重庆文化场域之外。这样的特殊处境,让《良友》关于重庆的报道具备了特异性。而自1938年至1944年的大轰炸作为抗战期间重庆重要的历史事件,探究它在《良友》的报道中怎样被言说,不仅对分析《良友》报道策略有所助益,更能管窥“孤岛”报刊的微妙心态。

具体而言,《良友》对重庆大轰炸的报道为何大大超越了“轰炸”范围?它在“轰炸”内外建构了怎样的重庆形象,何以如此?作为上海“孤岛”报刊,它对重庆大轰炸的报道有哪些特异性,又基于怎样的考量?借鉴麦考姆斯等的议程设置理论、雅克·德里达的“面甲效果”(visor effect)等,探析《良友》与重庆大轰炸之间的复杂关系。

一、反常的报道:《良友》中的重庆大轰炸与轰炸实况

受限于《良友》此前的通俗化、娱乐化定位,在较早的研究中它一直未被划分到“孤岛”抗日报刊系统之内。从发行策略看,自《良友》1939年在上海复刊,就采取了与“孤岛”大量抗日报刊相同的“挂洋旗”策略。它与《华美晚报晨刊》《华美晚报》相同,聘美国人密尔士(H.P.Mills)为发行人,凭借“美商报纸身份,不受日伪管制”[10]。从期刊内容看,《良友》大篇幅报道抗日相关内容、国际战况等,已引起一些学者的重视。因此,将《良友》带进“孤岛”抗日报刊系统中审视,是有必要的。加之《良友》作为画报,以图像叙事为主,因直观而具有代表性。因此,它涉及重庆大轰炸时的反常报道,可以看出上海“孤岛”的他者视角。

首先,《良友》对轰炸的报道密度及力度与轰炸的严重程度不成正比。自1939年《良友》在上海复刊以来,重庆就成了最常出现的关键词。自1938年至1941年,《良友》直接或间接报道重庆及周边市县的文章共计133篇,在平均每期文章不足20篇的期刊里,不可谓不密集。具体见表1。

表1 1939—1941年《良友》对重庆及其周边市县的报道数量

从客观角度看,作为陪都,绝大多数政治军事类新闻均来自重庆;从报刊导向看,在报道中侧重重庆,对读者树立国家意识、增强抗战信心是必要之举。然而在1939年的《良友》中,被轰炸的重庆一定程度上是“不在场”的。从1月开始,日军对重庆及周边市县的轰炸持续整年,仅1月15日对城区空袭造成的伤亡人数就已打破1938年以来的记录。而在《良友》中,对这样规模轰炸的报道始终没有出现。在1939整年中,直接表现重庆轰炸的图像仅有一次,其余与之相关的四篇均为间接报道,甚至在12月的《一九三九年之回顾》中也未提及大轰炸。唯一直接表现大轰炸的报道即6月(143期)的《血与火的洗礼——新重庆在更生中》①图源见《良友》1939年总第143期,第2页。(见图1)。配文指出:“日机乃于五月三日四日十二日及二十五日冲入轰炸,……延烧颇广,市民死伤亦众,幸当局于事前已将人口大加疏散,消防设备训练有素,故除当日击落日机数架外,翌日各商店即照常营业……”[11]除表现重庆被轰炸的场景外,还出现了消防队救灾、商店照常营业的图像。事实上,“五三”“五四”大轰炸在重庆历次轰炸中伤亡最为惨重,城区死者达4572人,伤者达8209人,仅死者就超过了7年重庆大轰炸城区总死亡人数的1/3[12]。

图1 《血与火的洗礼——新重庆在更生中》

其次,1939年的《良友》重在突出陪都地位,对重庆大轰炸的报道是间接的。这一年的《良友》提及重庆时,似乎刻意疏离了“轰炸”。如第139、140、143期刊载了关于重庆的风景摄影;第141期报道了重庆妇女献金实况;142期报道了童军节;147期报道了重庆的志愿兵;此外则是关于重庆的时政新闻、文化生活等。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与报道“五三”“五四”大轰炸同期的《重庆疏散人口》②图源见《良友》1939年总第143期,第6页。(见图2)。配文指出:“重庆将成日军轰炸的目标,在雾季未去以前,中央政府当局早见及此,所以在市政府指导之下,重庆市民四月内已分批向四乡疏散……”“疏散的手续,做得井井有条……”[13]在其后又出现了宣传中国空军的《中华领空的新铁卫》。《良友》不重轰炸本身,而重视对轰炸的预防,当可看作是一个典范的间接报道。同时,这篇图片新闻的刊载时间也颇耐人寻味。四月发生的事件,却在“五三”“五四”大轰炸结束后的六月刊出。这样一篇与新闻时效性相违背的报道,实际上是对同期关于轰炸本身报道的一种缓释,也凸显了重庆国民政府在防空中的作用。

图2 《重庆疏散人口》

最后,关于轰炸的报道大量出现于1940、1941年,重在彰显积极防空。与1939年相比,这两年轰炸题材的报道大量增加,但对轰炸后惨烈景象的表现仅出现两次,即1940年6月的《重庆连遭日机惨炸》与7月的《漫天烟火日机频在行都肆虐》。其余报道,也只是展现轰炸侧面的间接报道,如7月紧接着刊登的《神经战略下重庆人心锁定》这样缓释性的、带有舆论引导性质的图像极多。较之照片,美术作品实际上更具冲击力,这以1940年5月的《山城的怒吼——重庆空袭之夜》①图源见《良友》1940年总第154期,第19页。(见图3)最有代表性。画面中,射击与探照灯组成了最为突出的冲突结构。我们可以从中抽取两个符号:第一是日机自上而下的射击;第二是重庆守军自下而上的探照灯。在表现的场景中,并未出现“轰炸”应有的惨烈图景。那么由射击与探照灯构成的整体图像就包含着“抗争”这一所指。它指向两个意义:一是日机之多,抗战之难;二是抵抗是有效的,守军至少与日军势均力敌。

图3 《山城的怒吼——重庆空袭之夜》

但同时,某些带有标志性意义的轰炸事件此时也在《良友》中缺失。“八一九”大轰炸是“五三”“五四”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轰炸事件,“日本海军投入超过140架轰炸机,重庆 2000多户民居毁于一旦”[14]。与之相对应,9月的《良友》并未报道关于重庆的消息。在接下来的10月刊中,却出现了这样两篇报道:《重庆积极防空》《日机袭渝三阅月得不偿失》。这与下一篇报道《爱民如子——蒋夫人视察难童》中出现的大量难童形成了巨大的矛盾。此外,发生于1941年6月的“大隧道惨案”也未得到直接报道,仅在当年8月的《重庆的地下生活》中被提及,且重在凸显惨案发生后,国民政府对防空洞环境的改善。由此可见,《良友》尽管在1939年以后关注重庆大轰炸,但与事实相比仍是反常的。

为什么《良友》对重庆大轰炸的报道有失偏颇?这与《良友》的导向密切相关。麦考姆斯等在1970年代深化了李普曼的议程设置理论。在他们看来,“新闻媒介的优先议题将成为公众的优先议题”,因此经过选择的议题将成为人们的优先议题。此后,他们也提出“对导向的需求”,即人们认识环境需要有人引导,当人“感到缺乏对周围环境的了解”时,会争取确认环境[15]。无论对《良友》还是重庆国民政府来说,1939年的优先议题都是建构重庆的陪都地位。正如蒋介石所言,要“努力将四川建设起来,以造成国家健全的首脑,奠定民族复兴的基础”[16]。因此,陪都初建,战局不稳,此时的优先议题是重庆的重要地位,与“建设”二元对立的“破坏”(轰炸)是一个次要的议题。所以,1939年的《良友》,更多是在介绍重庆,“五三”“五四”大轰炸因而在被削弱的基础上,又被“疏散”所缓释。这样,身居上海“孤岛”的《良友》,或它所能触及的香港、南洋读者,他们确认的环境是“建设”的陪都,而非处境危险的重庆。到1940、1941年,尽管抗战进入相持阶段,重庆遭遇轰炸已成常态,“轰炸”的议题可以更多触及,但《良友》仍不像身居重庆的地方性报刊那样聚焦于“轰炸”本身。这就关系到《良友》本身的上海“孤岛”处境了。对上海孤军营持续的大篇幅报道就可看出这种“孤岛”心态。回到《良友》中的重庆,作为新闻议程的设置者,《良友》是“孤岛”场域中的一员,尽管媒体身份让编辑获得远较大众为多的重庆消息,但他们试图建构的陪都形象仍应是“建设”的、有信心的。因此,无论是议程设置者还是需要引导的大众,关注的焦点都是“轰炸”背景下的“积极的”重庆。这足以解释《良友》中反常的重庆大轰炸。

二、“两个重庆”:风景的重庆与大轰炸的重庆

由上可知,自1938年起,重庆便以陪都形象开始在《良友》的图像叙事中大量出现。尽管重庆作为战时中国的“心脏”,但《良友》中的重庆并不总是政治的、抗战的,它还是生活的、文化的、风景的,也由此呈现出了数个不同的陪都形象。其中有两类最为明显,它们相互区隔,甚至“割裂”:其一是风景的重庆,其二是大轰炸的重庆。二者常交互出现,有时甚至出现在同一期内,展现了重庆图像叙事的巨大矛盾。

重庆是中华民族抗日战争中的重镇,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遭受无差别轰炸时间最早、最长、损失最惨重的城市。大轰炸不仅造成了物质损失,更让民众产生了强烈的恐慌[17]。但从1938年到1941年,对重庆大轰炸的直接与间接报道仅有22篇。反之,对于重庆及其周边市县的风景摄影则有27篇之多。其中,从第138期的《新都重庆——四川游记之一》始,主编张沅恒连续刊登了包括《从宜昌到重庆》等在内的“四川游记”系列风景摄影。1941年的第162期《四川特辑》①图源见《良友》,1941年总第162期,原刊无页码。(见图4),更以风景摄影为主,图文并茂地对四川省进行系统介绍,展现了宁静且富饶的重庆形象。

图4 《四川特辑》

地理空间图景在现代国家观念的形成中具有超越图像的历史文化价值[18]。早在《良友》1934年所编的《中华景象》中,便认为“景象”是“保国强民之业”[19]。战时的中国,如何形成“政治共同体”是当务之急,也是当务之需。共同的语言对民族成员形成“想象的共同体”至关重要,其中,图画比“语言”更易为广泛的阶层所迅速接受[20]。那么在《良友》关于重庆的言说中,“风景”由名词转换成了动词[21],以其文化属性承担起了自我与他者的交换媒介责任。它“既是再现的又是呈现的空间,既是能指(signifier)又是所指(signified),既是框架又是内涵,既是真实的地方又是拟境,既是包装又是包装起来的商品”[21]。

因此,《良友》力图通过风景促成“想象的共同体”。在第138期的《新都重庆》②图源见《良友》,1938年总第138期,第20~21页。(见图5、图6)中,张沅恒将镜头对准了重庆街景,其中重点是便于识别重庆城市身份的标志性风景,它们的功能也不尽相同。如朝天门码头图像意在通过商业的繁盛,展现重庆人在“和平”氛围中过着悠闲的生活;现代化建筑物图像试图以“类上海”的商业都市外观,表现重庆作为四川出入口的重要经济地位;中央大学临时校舍图像直接展现了抗战以来重庆的教育中心身份。此外,还有高架木屋、千厮门石级、长江沙滩临时市场等极富重庆地方色彩的标志性建筑图像。除重庆市的标志性风景外,“四川游记”还将视角放在了道路上。如第139期的《从宜昌到重庆》,张沅恒通过拍摄当时重庆最重要的交通方式——水路,由宜昌始,经三峡、白帝城至重庆,以线性方式向读者呈现了如画的长江风光。由此,陪都重庆身份的可识别性在自身层面得以体现。更进一步地,风景摄影成为了媒介,使重庆凸显了在中国地形图上的可识别性。此外,《良友》还将这种可识别性扩散到了周边市县,如在第162期的“四川特辑”中,风景摄影以重庆为中心,辐射到了扬子三峡、峨眉山及都江堰等。它们的共同特征是富饶、平静与和谐。由此,《良友》中的重庆“以一种由可认识的符号所组成的形式而被人理解”[22]。《良友》以风景摄影作为“共同语言”,让重庆形象完成了由空间到地点的转移,也实现了“想象的共同体”的“拟境”塑形。

图5 《新都重庆》中的朝天门码头与校舍

图6 《新都重庆》中的现代化建筑

与风景的重庆形成巨大割裂的是关于重庆大轰炸的报道。二者经常同时出现,或在相邻的刊期中交替出现。它们在看似割裂的背后,潜藏着共同的意识形态,这也是编者的有意为之。

第166期的《重庆——伦敦同遭厄运·共负时艰》①图源见《良友》1941年总第166期,第10~11页。(见图7、图8)最具代表性。这组报道提供了一个比较的视角,即重庆与伦敦共同遭到轰炸但秩序井然,民众抗战意志坚定。其图像叙事也高度一致:首先展示了轰炸的全景,紧接着是灾后的积极修复与重建;其次展示了轰炸时的防空部署,突出了防空设施齐全与民众的有条不紊,试图体现政府与民众步调一致;最后是两地被轰炸后的惨状,但图像展示的惨状极其有限,强调的是民众积极自救、政府及时营救以及迅速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它背后隐含着这样的话语:无论重庆还是伦敦,都面临着相同的困境。也就是说,遭受轰炸的首都并非只有重庆。两地民众的反应也是相同的,并不因首都遭到轰炸而丧失信心,反而在政府的引导下出色地躲避轰炸,在迅速恢复秩序的同时,更增强了同仇敌忾之心。

图7 《重庆——伦敦同遭厄运·共负时艰》

图8 《重庆——伦敦同遭厄运·共负时艰》

第169期则让风景的重庆与大轰炸的重庆共存。在介绍颇具地方色彩的千厮门石级后,隐约透露出该地曾被轰炸,然后就迅速转入了民众防空时必需的“地下生活”。对防空洞的介绍重在表现设施齐全,而促进防空洞建设的“大隧道惨案”仅在配文中被一笔带过。图像所展示的是容量极大的空间、设备齐全的地下医院、持续工作的地下报馆与机器厂。紧接着,更展示了大量兴建新防空洞的建设图景。关于防空洞的图像叙事结束后,出现的下一幅图像,显示重庆的夜晚已重归平静与祥和。这一组报道,尤其是从防空洞到重庆之夜极其连贯,它充分说明重庆防空的有效性,但无论是震惊中外的“大隧道惨案”还是防空洞外的死难军民,都在图像叙事中处于“失语”状态。

在雅克·德里达看来,幽灵是“某些既不在场、当下也无生命,某些既不会向我们呈现、也不会在我们的内部或外部呈现的其他东西”[23]。这样的幽灵看得见观者,但不会被观者看见。它的全身覆盖着甲胄,除了面甲的裂隙内部可以为人所见外,幽灵的躯体不可见。由于二者间的可见是不对称的,因此幽灵单方面地为观者制定法律,发出指令,人们被幽灵传递的信息所控制。而幽灵的甲胄“只是一个真实的人工制品的实体,一种技术性的假体”[23]。这就是所谓“面甲效果”。那么,在图像叙事中,人及其背景就是幽灵,镜头的视角与限制形成了技术性的甲胄。甲胄让图像以外的人和物不可见,读者所获取的信息只能由幽灵来提供。回到《良友》的大轰炸图像,读者迫切地希望了解与轰炸相关的信息,但他们只能看见甲胄裂隙中所呈现的幽灵与指令。它告诉读者,大轰炸并不惨烈,人们具有积极应对轰炸的方式,心态也趋向于积极。除了大轰炸,风景的重庆实际上也是一种幽灵,它所传递的信息是重庆在整体上平稳祥和,标志性的建筑与自然风景所受的破坏微乎其微。《良友》就在展示这样的风景,甚至试图为重庆招商引资,第162期的《四川特辑》将近整期的重庆风景图像就是一个典范。读者在这样的信息中被幽灵所控制,他们看不见甲胄之内的轰炸实况以及镜头外被破坏了的风景。因此,幽灵所传递的信息起到了意识形态的缝合作用,隐藏在图像背后的信息是日军轰炸的无效和陪都军民的积极心态。

整体来看,“割裂”的两个重庆并不割裂。不论是关于大轰炸的图像还是风景的图像都是异体同构的,它们意在表明轰炸并非重庆面临的灾难性事件。从总体上看,重庆不仅秩序良好,民众的生活也符合读者的日常认知。所以,重庆具备战时首都应有的一切特征,它有充足的物质与精神资源来领导抗战,甚至与其他反法西斯国家首都居于相同的处境。从读者视角来看,图像给出的指令也并不矛盾,因为它们传递的信息共同指向了积极抗战。

三、他者的目光:“孤岛”视角与陪都重庆的“中心化”

如前所述,无论是颇费考量的议程设置,还是“面甲效果”带来的有限视角与意识形态缝合,《良友》归根结底都对重庆大轰炸进行了模糊的报道,对陪都风景进行了“去战争化”的想象。这不仅应从制造积极抗战舆论的角度来看,更要回归《良友》本身。作为上海“孤岛”报刊的一员,《良友》对重庆大轰炸,以及陪都重庆的观照,都以他者视角切入,而非一种切身感知。加上画报特殊的图像叙事属性,它对抗战重庆的言说就极具独特性。要在深层次解释这种历史文化层面的独特性,需要从至少两方面进行探析:其一是“孤岛”心态;其二是他者视角下重庆的陪都身份。

其一,“孤岛”心态让《良友》的重庆言说必须趋向正面,因而重庆大轰炸需要被淡化。“孤岛”不“孤”是研究此时上海文化文学的一个著名命题,自有其合理性。但也容易给人带来一种错觉,即在租界干预下,上海得以排除日伪干扰,是总体安定的。事实上,这种“不孤”更多体现为文化场域中的众声喧哗。第一,“孤岛”文化场域意识形态呈现着“多样的状态”;第二,这种多样让抗战文艺与民族情绪“与其他力量互相交织、难分彼此”[24],整体上形成了多种声音混杂的“不孤”局面。但在军事层面,“孤岛”之“孤”已是不争的事实,给上海居民,尤其是抗日报刊从业者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压力与人身安全危机。

日伪的渗透与破坏,让抗日报刊编辑人员处境危急。以抗日立场最为显著的《大美晚报》为例,它不仅受到来自日伪的压力,更受到租界当局的限制。1939年,租界当局在日方压力下,开始实行新闻预审检查制度,试图削弱“孤岛”内众多抗日报刊的舆论影响力。虽然《大美晚报》对此予以抵制,但仍受到来自租界方面的多次“劝说”。到汪精卫接手上海新闻界,更掀起了针对抗日报刊编辑人员的恐怖活动。除暗杀《大美晚报》总报贩赵国栋外,“还对报馆进行袭击,对报人施加恐吓”[25]。据办公地位于《大美晚报》对面,亦曾遭遇日伪恐袭的《中美日报》编辑胡道静回忆:“即使是在租界,也随时有遭到敌伪绑架、暗杀的可能。”“有一天夜里,我从《中美日报》报馆来到大中通讯社,……从窗口外面扔进来一颗手榴弹,‘轰’的一声在窗底下爆炸了。”[26]非但如此,由于日军势力不断侵入,编辑需要不断更换住所,以确保人身安全。这样,租界当局对抗日报刊的保护形同虚设。从业者也逐渐从同仇敌忾转为产生了微妙的隐忧,言辞渐趋平缓。

因此,同属“洋旗报”,且着力宣传抗战的《良友》,高度担忧期刊可能“屈服于暴力之下,以资敌用”[27],实则基于重重的现实困境。一方面是编辑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证;另一方面则是对编辑人员内部人心不稳的一种焦虑。在期刊编辑群体内部,对上海形势、个人安危,甚至抗战前途的焦虑已达到如此严重的程度,“孤岛”民间的忧虑心态是可以想见的。作为抗日报刊,宣传抗战是《良友》坚定不移的方针,但怎样宣传、宣传什么,需要精准把控。根据上文论述,1939年之后《良友》关于重庆大轰炸的报道不仅被缓释,甚至多数不是直接的报道。这种议程设置的背后,潜藏着浓郁的“孤岛”心态,以及试图打破这一心态的努力。第一,坚持抗战、增强信心不仅是“孤岛”抗日报刊坚持的导向,更是全国抗日报刊的共识;第二,针对“孤岛”心态强烈的上海读者,大篇幅报道重庆大轰炸对陪都的破坏不合时宜,图像需要“面甲”,为读者所见的信息必须与“孤岛”心态相对立;第三,面对编辑“孤岛”心态的蔓延,增强对重庆国民政府的信心,也是在实现编辑群体的自我认同。因此,与其报道大轰炸后的惨状,不如侧重轰炸后的人心稳定及轰炸的无用;与其凸显旷日持久的轰炸,不如建构一个“去战争化”的、稳定的、风景的陪都重庆。

其二,对重庆风景的报道,不惟是为了抗衡与日俱增的“孤岛”心态,更为“孤岛”读者提供了一种认知重庆的地方性知识,目的在于让重庆成为“中心化”的陪都。这从重庆国民政府与《良友》对待地方文化迥然相异的态度中可见一斑。一方面,在政府内迁的现实局面下,外地人涌入重庆,产生了文化冲突。“下江人”(外地人)与“上江人”(重庆人)“从以前隔着时空距离的平视,慢慢转成了俯视、敌视”[28],这成了让重庆国民政府颇为头痛的问题。另一方面,来自江浙的政府上层“隐含着下江人的文化优越感”[1]。重庆及其地方文化既为他们所鄙夷,又不符合他们对“首都”的预期。为让重庆在文化层面成为“首都”,即“中心化”,重庆国民政府选择了“去四川化”。推行新生活运动、禁止白布缠头风俗、重新命名街道等,都是这一思路的表征。从这个意义上讲,对重庆国民政府来说,“去四川化”才能达成陪都的“中心化”。

但与之截然相反,对于身处上海“孤岛”的《良友》来说,突出重庆地方文化,对重庆进行密集的“四川化”报道,才能让陪都“中心化”。地方性知识“是地域社会里一般民众所共享的知识,是普通人可以信赖的常识”[29],用来解释其生活的世界。明显,《良友》试图给“孤岛”读者传递的,正是关于重庆的“可信赖的常识”,更试图让读者认为,这些知识就是属于重庆人的地方性知识。无论是毫无轰炸痕迹的自然风景,还是作为标志性建筑的朝天门码头,甚至颇有世外桃源之感的北碚温泉,都建基于《良友》描绘的重庆人的日常生活之中。甚至在《良友》中,还出现了这样的广告:“锦江的四川菜是四川菜里最好的。”“四川菜是全中国最好的。”“中国菜是全世界最好的。”①图源见《良友》1940年总第153期,第41页。(见图9)

图9 《良友》中的四川菜广告

可见此类重庆想象,甚至已从风景渗透到“孤岛”民众的生活中了。那么,对于“孤岛”的读者来说,即便这种“去战争化”的风景与大轰炸的重庆居于相邻版面,它们之间仍然是没有矛盾冲突的。因为他们所接收到的信息是:轰炸的实际作用并不巨大,甚至不足以影响人们的抗战意志与日常生活。“无用”的轰炸过后,商铺纷纷恢复营业,人们的状态也迅速由被轰炸转向每个重庆人共识中的日常生活。这不但展示了关于坚持抗战的平稳心态,更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应然的陪都的姿态,还提供了一种由他者建构陪都地位的特殊视角。

整体看,“孤岛”心态是此时上海民众的大敌与软肋,加上日伪与租界当局的双重限制,让凸显日寇暴行、极易激发民众义愤,或使之陷于悲观绝望的重庆大轰炸被淡化。这一事件在《良友》中,是被用以侧面增强抗战信心的。而看似诡异的大篇幅重庆风景图像,实则提供了关于重庆的地方性知识,根本目的是增强“孤岛”民众对陪都的认同感,由此再生发为抗战的心理动力。这足以解释《良友》对重庆大轰炸的反常报道,以及看似裂隙极大的“两个重庆”的内在成因。

四、结语

综上所述,《良友》以他者视角进行了陪都建构与关于重庆的城市想象。重庆大轰炸在报道中并非重点,更是一种策略性的叙事。由于大轰炸与重庆风景并存,产生了看似相互割裂的“两个重庆”。但对上海“孤岛”读者来说,二者并不矛盾,风景的重庆与轰炸的重庆分别在 “面甲”背后,传递着趋同的指令,也即大轰炸无损于重庆的陪都地位,更无法影响坚持抗战的大政方针。读者,尤其是“孤岛”读者所要做的,就是服膺于“面甲”背后传递的价值观:对抗战理应具备高度的信心,要相信抗战终将胜利,更要认同重庆国民政府对抗战的部署与其必胜的物质和精神资源。这样的导向既是部分抗日报刊的共性,更是《良友》作为“孤岛”抗日报刊的特殊视角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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