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父亲
2022-07-04单国伟
单国伟
天亮的时候,父亲终于睡着了。
他像个玩累了的孩子,睡得那样酣畅、深沉、一丝不苟。
听着他细细的鼾声,我突然觉得好累。为他做按摩的手臂,分明有些发酸,还发困,甚至有些不听使唤。浑身像散了架,随时可能瘫倒在父亲身旁。可是,面对最亲最爱的父亲,我不自觉地坚持着,坚持着。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不多的几根银发,悄悄地藏在一片黑发之中,像几株疯长的野燕麦,突兀地矗立在一片齐整的麦子中,显得有些扎眼。
他的额头高高地隆起。前额上方,是一道淡淡的、浅浅的、短短的波纹,犹如远在天边的一抹云彩。额头正中,是两条深深的横纹,与眉宇间两条短小而粗壮的竖纹相交,有机地组成了一个汉字“开”。
放眼看去,在他额头的方寸之地,仿佛形成了一片阡陌纵横的田野,展現了一派云淡风轻的田园风光。
父亲是一个嗜书如命的人。虽然只有初小文化,但是他对知识的渴求和对书的热爱,在村里无人能及。他幼年丧父,母亲改嫁,自小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为了讨生活,他在种地之余,学会了木匠、泥瓦匠和手扶拖拉机司机的活计,一年到头,或扶犁耙地,忙于田间地头,或进村入户,奔波于邻里之间,从没有闲着的时候。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忙里偷闲,不忘读书。他说,唯有读书,能让他感到满足和快乐。每当下地干活干累了,他总要从褡裢里拿出茶杯,美美地灌上几口。接着,小心地掏出不知读了多少遍的《三国志》《资治通鉴》等书籍,躺在地头,津津有味地读个不停。而当他为那些有钱人家忙完了木工活、泥瓦匠活时,他总要找主人借上几本好书来读。如此一来,那些干活带来的疲惫和烦恼,顿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后来,随着生活条件慢慢改善,他开始自费订阅《农民日报》《求是》《党的建设》等报纸杂志。有时到城里办事,他总忍不住要到新华书店,美美地读上半日。或趁着口袋里有余钱,买上一两本书回家,仔仔细细阅读一番。这种日子,让他过得有滋有味。
至今,在农村老家上房的东南角,在他睡觉的炕头一侧,还有他当年亲手订做的一副木制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和报刊。加上当年建房时,他在每间屋子的墙壁上,都设置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书橱,藏了一些书籍,使这座原本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陡然增添了浓浓的书香气息。
可能正是由于他勤于读书的缘故,他对许多世事的看法,总是异于常人。他经常变换不同的方法和角度,为子女讲述立身做人的道理,鼓励我们要好好学习,入团入党,从小做一个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每逢田间小憩,或者参加村民小组会议,他总会把党的富民政策和最新的农业技术知识讲得头头是道,犹如一位学识渊博的演说家。偶有邻里纠纷,经他一番天花乱坠地劝说,常常烟消云散。他还到处请教,苦苦探索,先后购置拖拉机、农用汽车等先进的农业技术设备,带领村民共同走上发家致富奔小康之路……
这样想着,看着,我的眼光无意落到了父亲的眉毛上。他的眉毛,是那种很有型的浓黑粗壮的刀眉。即使立马登台唱戏,也无须化妆。其刀背厚重,刀锋犀利,眉宇间充盈着浓浓的锐气与坚强的斗志,仿佛随时准备上阵杀敌一样。
记得小时候,几个外乡人来村里讨债。他们仗着年轻力壮,对一家老小大打出手,扬言要砸人家锅台,拆人家房屋,甚至挖人家祖坟。父亲看不过,带头上前制止。母亲怕他吃亏,扯住他的衣袖,劝他莫管他人闲事。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随手捞起放在墙角的一把铁扳手,胡乱往胳膊上一绑,呜哇哇大喝一声,来了个猛张飞冲锋陷阵,一时吓得外乡人缩手缩脚,再也不敢胡作非为。加上母亲一顿狂呼乱叫,唤来了一群男女老少。大家联手上前助阵,总算呵退了这帮霸道的外乡人。从此,村里再也没有外乡人欺负村民的事发生……
接着,我的目光轻轻地划过了父亲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耳朵,以及整个脸庞。我想象自己是一位优秀的画家,可以精致地描绘父亲的五官和每一处细节。可以把他画得惟妙惟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我还想象自己就是一位出色的相术大师,如此瞧一瞧,看一看,就可以读懂父亲的所思所想,读出父亲的命运秉性,甚至读懂父亲的一生。
可是,我除了看到几根长势野蛮的银眉,扰乱了他那副刀眉的阵型,让他少了原先那种威武雄壮的感觉。还看到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庞,仿佛充满了万世的沧桑。还看到了一块块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如同一块丑陋的遮羞布,遮盖了他英俊的脸庞,让他少了青春的色彩与光芒,多了些淡淡的无助与忧伤。
就在我感到无比失望时,一缕和煦的阳光悄然照进上房的窗户,映在了父亲的脸上。
突然,我发现,一滴晶莹的泪珠,不知何时已挂在父亲的眼角。在阳光的照射下,它仿佛一粒珍珠,时而混沌不堪,时而清澈见底,散发着独特的光辉。
去年春天,父亲被查出胃癌晚期后,我以为他会和我们一样,慌乱得不知所措。结果,他拿着医院的诊断报告,脸上显得很平静,仿佛他早就知道这个不幸的结果一样。
而当我得知这个噩耗,千里迢迢赶到医院探望他时,他像往常那样面带微笑,欣喜地打量着风尘仆仆的我。
望着他身上插满管子、身形消瘦得不成样子的模样,我再也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更无法忍受内心的伤痛,当即趴在他的床头,失声痛哭起来。
他先是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悲伤。见我仍然哭哭啼啼,抽噎个不停,随即坐起身来,生气地骂道:“不成器的东西,哭啥呀哭?不就是个死吗?有啥可怕的?从小教你们男儿有泪不轻弹,全都忘了吗?你呀,啥时候才能长大呀?”
听着父亲的教诲,我不但没有停止哭泣,反而哭得更加伤心了……
看着父亲眼角的泪珠,我不禁发出无声的询问:一向坚强如山的父亲啊,你怎么也哭了?是你难以忍受病痛的折磨,还是有多少心事未了?或者,是你根本舍不得离开我们,舍不得离开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世界?
我像一个慈爱的父亲打量亲爱的孩子一样,再次巡睃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希望能找到心中的答案。
啊!当我的目光再次划过他的脸庞,我突然发现了什么。这里有巍峨的群山,险峻的峡谷,茂密的丛林,还有阡陌纵横的田野,以及滚滚奔流的长江和黄河。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多么形象生动,多么亲切诱人,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脚下。
也许,父亲正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一个世人皆知的答案:人,要像高山一样,坚强挺拔,威武不屈。要像江河一般,奔流不息,奋斗不止!
他依旧睡着,睡得像个玩累了的孩子。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