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藏黄易本宋拓《熹平石经》鉴藏研究
2022-07-01王古今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
王古今 |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
一、材料及相关研究
《熹平石经》刻于东汉灵帝熹平四年(175)至光和六年(183),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官定儒家经典刻石。石经内容包括《诗》《书》《礼》《易》《春秋》五经,并《公羊》《论语》二传,共46块石碑。据《后汉书·蔡邕传》记载:“邕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熹平四年,乃与五官中郎将堂谿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张驯、韩说,太史令单飏等,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灵帝许之,邕乃自书丹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于是后儒晚学咸取正焉。”石经刻成,“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辆),填塞街陌。”虽然轰动一时,但因保存不善,熹平石经后因战乱、搬迁受损而破碎。唐宋、民国时有石经残块出土,结合近代发掘,总共收集8800余字。目前残石主要分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洛阳博物馆、北京图书馆、日本中村不折氏书道博物馆等地。清以前的古拓本材料,现仅存三件:黄易“小蓬莱阁本”、孙承泽“砚山斋本”和阮元“文选楼本”(但阮元本目前存疑),而其中的故宫藏黄易“小蓬莱阁本”(后简称“黄易本”)宋拓《熹平石经》是本文的讨论对象。
根据故宫博物院官网秦明撰写“熹平石经残石”词条可知,黄易本宋拓尺幅二开半,共有三张拓片(图1),纵29.2厘米,横分别为11.8厘米、22.4厘米、12.5厘米。黄易鉴藏,题跋并钤“黄易之印”“小蓬莱阁”印。与同藏于故宫博物院的孙承泽本宋拓内容大体相同。后在万航手中汇总同归端方,又归衡永,现皆藏故宫博物院。该拓本在黄易的《小蓬莱阁金石目》有著录。
图1 三张拓片(取自《蓬莱宿约:故宫藏黄易汉魏碑刻特集》)
关于《熹平石经》的研究始自民国时期,研究方向大致可归为两类:一是关于《熹平石经》本体的研究,因为材料原因,通常以拓片为研究对象;二是关于刊刻《熹平石经》这一事件的研究,即将“熹平石经”作为一个抽象概念使用。
关于石经本体的研究,可归为两个研究方向:相关材料和文字内容。相关材料研究多集中于源流考证、著录考证,是对于著录文献的整理以及早期研究者工作的总结评价,如张国淦的《历代石经考》、赵立伟的《汉熹平石经历代著录考述》《汉熹平石经历代变迁考》、赵飞鹏的《屈万里先生之石经研究及其现代意义》、谭淑琴的《马衡跋“汉魏石经”残石拓本研究》、虞万里的《罗振玉之熹平石经研究》《马衡与汉石经研究》和《20世纪熹平石经研究鸟瞰》。文字内容研究则聚焦于石经内容反映出的今古文字使用和经学文本问题,如胡小雪的《熹平石经在中国书史上的地位》、李恒光的《东牌楼汉简文字与熹平石经文字之比较》、赵立伟的《汉熹平石经<尚书>异文研究》《熹平石经字形与汉代文字的规范——以石经与后汉简牍文字的比较爲参照》、虞万里的《赵明诚所记<汉石经遗字>之价值》、张晗的《汉熹平石经<诗经>用字现象研究》、刘维东的《汉代<熹平石经>之于书法的意义》。
有关《熹平石经》背后所反映社会问题的讨论,包括对东汉末年政局斗争、学术纷争和蔡邕个人政治诉求的探究,如史鉴的《汉末政教与熹平石经》、杨九诠的《东汉熹平石经平议》、黄洁的《<熹平石经>与汉末的政治、文化规范》、郑培亮的《<熹平石经>与鸿都门学——汉灵帝的文化工程》、顾涛的《熹平石经刊刻动因之分析——兼论蔡邕入仕》、夏增民的《熹平石经刊刻与东汉后期士人的交际网络》。
另外还有综合性研究和论文,涉及以上所说多个角度,如王继祥的《汉熹平石经的镌刻及其意义》、周延良的《东汉熹平石经考异》、王刚的《文本与政治:熹平石经<论语>研究发微》、渠红帅的《东汉熹平石经研究》、柳向春的《曲终雅声——<熹平石经>及其拓片研究》。
2009年故宫博物院古书画研究中心举办“黄易与金石学”专题研讨会,随后又举办“蓬莱宿约——故宫藏黄易小蓬莱阁汉魏碑刻特展”。2010年出版展览图集《蓬莱宿约:故宫藏黄易汉魏碑刻特集》,同年秦明撰写文章《黄易的访碑图与碑刻鉴藏(之二)——熹平石经残石》。2012年出版会议文集《黄易与金石学论集》。图集与文集从黄易收藏的角度介绍了众多石碑拓片,其中包括《熹平石经》残石宋拓。但总体而言,拓本研究针对性不强。2019年,高明峰发表论文《孙承泽本、黄易本<汉石经残字>题跋发覆》,较为细致地介绍和分析了故宫所藏两件宋拓。但研究聚焦于传统视角,倾向于拓片与题跋的识读,及拓片内容的考证,与清代的金石收藏家的研究角度相似。因拓片后附有题跋、绘画,因此其中主要的两任收藏者——黄易、万航——的记录也成为人们研究二人的重要材料。秦明的《黄易小象考》将拓本后的《黄易小象》收录,通过比对分析总计11件《黄易小象》,认为黄易将这套《熹平石经》宋拓本作为自己学术形象的象征,成为自己金石成就的代表。而柳向春的《从两本宋拓汉石经的聚散看万中立与端方的交谊》则结合万航墓志,从黄易本、孙承泽本的流传看这位近乎史书无名的万航与当时的大收藏家两江巡抚端方的友谊往来。总体而言,这些研究都将黄易本进行了拆解,将各个部分归入各自的系统中进行研究,但忽略了黄易本整体的存在价值。
二、黄易本的制作与使用
1.“残”“遗”题字
黄易本主要由四部分构成:题签、拓片、跋文、绘画。而前三者也是黄易在得到拓片之后特意制作的结果。
黄易本中有四条题签(图 2),为黄易持本时友人所题、后期经手金石学家所题。它们分别是翁方纲题“汉石经残字”、钱泳题“熹平石经遗字”、赵之谦题“熹平石经尚书论语残字”和“汉石经残字”。四个题签表述的内容并无差别,但是其中有一细节较为耐人寻味——即“残”字与“遗”字的使用。对同一对象,出现两种不同的表述,这背后是否反映题写者各自不同的思考,或许可以从当时人们对于这两字的理解入手进行分析。
图2 题签(取自《蓬莱宿约:故宫藏黄易汉魏碑刻特集》)
据清《康熙字典》的解释,“残,又残缺也。刘歆《移太常博士书》专已守残。注:师古曰:专执已所偏见,苟守残缺之文。”而“遗,又《正韵》失也……又留也。《书·大诰》宁王遗我大宝龟。《左传·昭十九年》古之遗爱也。”虽然以上不是“残”“遗”二字唯一的解释,却是与四条题签关系最为密切的注释。可以看出“残”与“遗”同中有异:“残”字“缺”的解释和“遗”字“失”的解释相似,故有“缺失”一词;但“遗”字“留”的意思与“残”字不同,“残 ”更倾向于对不可见部分的强调,是对于“缺”的强调;而“遗”则直接关心目前可见的被保留下来的部分,是对于“留”的状态的强调。因此“残”与“遗”虽然具有部分重叠的意义,但深究起来,却有不同的指代倾向。回到题签位置上的二字使用,相似情况在其他实物材料和文字记载中也可发现。
宋董逌《广川画跋·蔡邕石经》云:“独蔡邕镌刻七经……此于已残之经得收其遗逸而仅存,其可贵也。”宋赵明诚《金石录》记跋文“汉石经遗字”一篇;宋陈思《宝刻丛编》记:“石氏所刻历代名帖……蔡邕石经遗字”。元吾丘衍《学古编》曰:“石经遗字碑,会稽蓬莱阁翻本,破缺磨灭,不异真古碑,今亡矣。”清朱彝尊《经义考》转记“杨愼曰蔡邕石经赵殿撰家有遗字三卷”。清毕沅《中州金石记》记:“熹平石经尚书论语残字”。清陈康祺《郎潜纪闻》记:“金匮钱氏摹熹平石经一十二段残字六百七十有五……”。清陈乔枞撰《今文尚书经说考》记:“黄易购得石经尚书残字般庚篇三十字……”。清王昶《金石萃编》收录《石经残字》,《隋书经籍志考证》转记翁方纲撰《汉石经残字考》、清孙星衍撰《魏三体石经残字考》二卷(亦有“孙星衍魏三体石经遗字考”),而黄易本人的《小蓬莱阁金石文字》中则记拓片名为《石经尚书残碑》《石经论语残碑》,另在拓片册跋中记:“宋洪氏《隶释》汉石经残字数千余……顾氏《金石文字记》云,邹平张氏亦有石经遗字。”除有关熹平石经的材料外,北京图书馆藏永寿元年残石拓片和李禹通阁道摩崖残拓都有梁启超题字,分别是“永寿元年汉石残字”“汉右扶风丞楗为武阳李士休表残字”。
从以上案例可见,“残”字的使用更为频繁;部分行文或是区别使用了“残”“遗”二字,但也有混用现象。故在实际使用中,二字的区别或许就像《康熙字典》中的解释,虽然意义上略有不同,但是按照相似部分进行混用也并无问题。那么在这里我们是否应该将二字的使用区别对待呢?笔者以为是可以的——因为使用了四个题签中唯一一个“遗”的题写者是钱泳。
钱泳,字立群,号台仙,一号梅溪,清代江苏金匮(今属无锡)人。金匮钱氏工诗词、篆、隶,精镌碑版,建写经楼,仿汉蔡邕石经刻汉唐诸碑于虞山石室。在三位题签人中,只有钱泳善于刻经。黄易在拓本中也提到:“金匮钱泳所获诸经遗字摹刻于南昌府学”。翁方纲与赵之谦虽是清代著名的金石学家,但二人亦攻于书法、绘画、刻印等。所以,三人在看待《熹平石经》残石拓片时,可能出现了两种不同的视角。翁方纲与赵之谦更关注于拓片所展示出来的书法笔法、古籍内容,而钱泳或许会在这二人思考问题的基础上,从刻石角度来认识拓片。所以基于钱泳的特殊性,这里“残”“遗”二字应进行有区别的考虑。
秦明《黄易小象考》中写到,“残”主要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篇幅上的残缺,二是某些字笔画上的残损,即不完整性;而所谓“遗”字,着重体现了残留文字的当下状态,即存在性。这样的认识是可取的。“残”所表达的不完整性意味着石经整体原本具有的“正定”“取正”“刊正”功能受损,在功用层面上,原碑的意义因原石的“残”已经不存——虽然选择用石刻经是希望实现不朽永恒,但意外、人为的破坏终究让这种愿望化为乌有,石经及其拓片也变成不可认知的碎片残留。而“遗”所代表的存在性则说明残石的意义因拓片的“遗”又得以出现——装裱成册的拓片因其自身的存在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从而具有了新的价值,成为可认知的碎片遗存。
2. 装裱成册的“完整”石经
黄易本中的三页拓片大小各不相同,但是却真实反映出各自所对应的原石大小和保存状况。虽然目前拓片原石已经不存,但是拓本与原物等大的特质使我们可以通过这些拓片想象、复原原石的情况。虽然两者形制完全不同,但拓片实现了对于原石的真实再现——文字内容、书法风格、原石的破碎痕迹等都可通过拓片清晰看出,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将拓片与原石同等看待,至少对于当时的收藏家来说,拥有来自原石拓片的喜悦并不比拥有原石本身少。况且在清代几乎没有原石的流传情况下,拥有这样一件被认为来自汉代原石的宋代拓片,几乎与拥有原石没有太大区别,这一点通过跋文可探得一二。在毕沅和朱筠的跋中可见“汉石经”“汉石经残碑”字样,但行文通篇写的是残石拓片,由此可知在他们的理解中,这些残石拓片与残碑没有区别。
拥有可以与残石等同的拓片意味着什么?黄易《小蓬莱阁金石文字》录跋:“……易于乾隆丁酉七月入都,董大理元镜云,向得石经三段,宋纸拓本,装为一页,夹书册中。久未寓目,易坚请弗已,始检出慨赠。……至阁学翁公方纲诗境轩,同客展观,重为装池……”。在黄易得到拓片之前,它们在前主人董元镜的手中已被装裱。当黄易入手后又进行了二次装池,形成现在书册的样态。即黄易在得到经董元镜装裱过的零散拓片后,将拓片与跋文、绘画整合,又加上名签,在物质形态上将原本破碎零散的拓片重组为一个独立完整的全新书册:《宋搨汉石经》。这一完整书册的出现意味着在黄易看来,三张碎石拓片替代了《熹平石经》的全部,是完整《熹平石经》的象征。从当时的实际情况亦可知。虽然目前留下的宋拓有三,但清时期的信息往来不比如今。陆恭跋上也写:“熹平石经留人间者止此一百二十七字……”,认为这是唯一保留下来的宋代古拓本。加之孙承泽本与黄易本内容几乎无二,故在当时多数人概念中,黄易本中拓片所等同的原残石碎片是东汉《熹平石经》在清代留下的唯一痕迹,即清代人眼中“全部”的《熹平石经》。所以,黄易本宋拓石经册实现了从破碎到“完整”的转变。残石拓片书册成为完整石经的象征物,在概念上变得完整——即书册就是“全部”《熹平石经》。
3. 黄易的金石学成就
拓片之后是跋文部分。虽然该拓本没有宋代收藏者的痕迹,所幸保留了相对完整的清人收藏记录。通过跋文可以对黄易本中记录的鉴藏者和收藏者的社会活动时间进行大致梳理:康熙二十四年(1685)朱彝尊的跋是最早的记录;之后除乾隆丁卯年(1747)朱筠的跋外,空缺近百年,直到乾隆四十二年(1777)拓本被黄易购得。自1777年起二十余年,至黄易逝世前一年的嘉庆六年(1801),拓本共保留有20余次的跋文记录,得到当年就有4条,之后几乎年年不断,平均至少一年一次,构成了黄易本跋文的主体。嘉庆六年后的记录变得零星,同治癸亥年(1863)沈树镛得此拓本,同年赵之谦题字。光绪二十三年(1897)万航(字中立)得到此本,次年题长跋。之后,既无万航本人的跋文,也没有同期友人的痕迹;万航辞世后,宣统二年(1910)和庚午年(1930)又各留有一条跋文,之后便陷入沉寂。
黄易与万航时期跋文的多寡,其鲜明的差异引人深思。拓本主要的跋文集中于黄易收藏时期,从中可以看出黄易在得到拓本后非常兴奋,持续将这一消息在交友圈中扩散,且得到友人的热烈回应。所以,在黄易持有拓本的20余年间题跋不断。然而万航在得到拓本后却并没有像黄易一样广而告之,相反选择了秘而不宣。除了他聘请的画家,并没有其他友人在拓本上留下跋文。而画家们的题跋也只是谈及画作,与拓片本身无关。万航之后,拓本转至端方手中,期间也仅留下了宣统二年的一则跋文,证明在万航之后这件拓本虽然并未流失,但几近秘藏,不再具有黄易持本时的影响力。或许这种异常与时代有关——万航所处清末正值八国联军侵华,社会情况不容乐观;而黄易持本时正值清代盛世,也是乾嘉金石学的鼎盛时期。因此,我们可以通过这一盛世时期的跋文来具体了解一下黄易时期的鉴赏家们是如何认识这些残石拓片的。鉴于跋文总数较多,这里仅选取其中几条为例。
(顺治)戊戌(1658)八月六日砚山斋(孙承泽)手记:“蔡邕鸿都石经立于熹平四年……”“……又嘉佑中居民治地得碎石,洗视乃石经,此盖彼时所榻也……已是鲁灵光矣。”记述了石经历史与拓片来历,同时也以“鲁灵光”表达了拓本的珍稀,是仅存硕果。乾隆丙午(1786)七月洪亮吉题诗“一手书后万人模”是对于当年熹平石经刻成时盛况的历史回顾,也是对隶书书法的欣赏。乾隆丙午(1786)七月十三日孙星衍跋“煌煌百卄字宝画如银钩”,表达了对拓本书法的欣赏。(乾隆)乙卯(1795)十一月三十日陆恭记:“熹平石经留人间者止此一百二十七字……未能穷日夜之力心摹手追……”说明在当时部分人的概念中,黄易本是当时仅存的石经拓本,是极为珍贵的古物,而且要“穷日夜之力”来“心摹手追”,足见对该拓本的热爱。林佶书:“石经为蔡中郎书,……但未久而石已坏,开元时拓本已为天府之珎,况后此数十百年者乎……”首先点名熹平石经的来历,然后指出在唐代时拓本已是珍品,何况后世,也是在暗示拓片的珍贵程度。光绪辛丑(1901)十月万航自题诗:“……灯大三更人不寐,依然结习老书生……”同样表达了对拓本的喜爱,以至于研习书法深夜不寐。以上摘录的跋文,依照所写内容可大致分为五类:石经历史、拓本来历、书法欣赏、珍稀程度、个人热爱。虽然这也可能只是一些惯用说辞,但总体而言这五种角度只是常规的题跋内容,并无特别。
但在这五类跋文之外,孙星衍跋与黄易自题还对黄易作为收藏者的身份有所强调和暗示,而这种与收藏者有关的跋文其实颇有意味。乾隆丙午(1786)七月十三日孙星衍跋“黄君富石墨好古今”意在强调并赞颂该拓本的所有者黄易。黄易《得碑十二图・诗境轩赏碑图》跋:“……与三五同志快观,莫不羡神物之难遘也。”既表达了他者的态度——“羡”与“神物之难遘”证明拓本不可多得,极为珍稀,也是黄易在暗示自己对拓本的所有权,以此强调自身的存在。至于此种行为的意义,笔者以为与册后图像有关:对黄易本人的描写,既是他人对拓本所有者的敬羡,也是黄易借他人之手为自己造势的手段,即通过拥有珍品而建构自身形象。
黄易以《宋拓汉熹平石经残石》书册塑造自己学术形象的理由,在秦明的《黄易小象考》中给出了三条:其一,这是黄易在金石学界崭露头角的标志,也是引起翁方纲关注的契机,由此黄易的学术人生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其二,熹平石经作为中国古代最早刊刻于碑石上的官定儒家经书,有着不可动摇的正统地位,是出身监生而非科举的黄易,努力改善自身形象所必需的。其三,熹平石经是追求正统儒学的核心目标,是清代乾嘉金石学的学术诉求,学者和研究者意在复兴的古汉学经典。因此,无论是对黄易个人还是整个金石学界来讲,《宋拓汉熹平石经残石》都是至关重要的。基于以上三点,黄易在应和大时代背景下,借助拓片和友人的帮助,成功成为金石学界的重要人物,为自己在历史中留下痕迹,也因此成为万航学习借鉴的对象。
4. 万航的价值认同
据故宫博物院公布材料可知,黄易本共有三幅绘画作品:《黄易像》(图 3)、《万中立像》(图4)、《石经龛图》(图 5)。
图3 黄易小象(取自《蓬莱宿约:故宫藏黄易汉魏碑刻特集》)
图4 万中立像(取自《蓬莱宿约:故宫藏黄易汉魏碑刻特集》)
图5 石经龛图(取自《蓬莱宿约:故宫藏黄易汉魏碑刻特集》)
结合之前关于拓片和跋文的思考,拓片书册意义的概念化将残石拓片与完整石经等同,对拓片书册的拥有变成了对石经的所有。而黄易作为珍贵“石经”的拥有者,他的个人形象也与拓本书册绑定在一起,从而构建了著名金石学家黄易的新形象。秦明在《黄易小象考》中对于这一问题已有深入讨论:“黄易像皆以黄易得汉石经残字为题材,《宋拓熹平石经残石》册逐渐成为了黄易学术形象的代表。”而万航——第二位留下画像的书册所有者——在书册中加入自己与黄易的画像意在表明自身与前人相同的学术立场,在暗示对黄易学术成就的认可、景仰的同时,也是以一种理想化的方式传达自身学术形象塑造的愿望。
拓本册中的三幅绘画作品,从人物所属上可分为两类:与黄易相关的《黄易小象》;与万航相关的《石经龛图》和《万中立像》。题材上也可归成两类:人物小象和藏经图。显而易见,《黄易小象》与《万中立像》之间应存在关联,而万航的《石经龛图》的出现也必定存在其特殊意义。
陈曾望光绪廿七年辛丑(1901)十月廿日题《石经龛图》有记:“小松先生得石经,名其阁曰小蓬莱,绘有《小蓬莱阁图》。梅岩得黄本后,复得孙本,拟做一龛合储之。既属沈君雪庐绘图于孙本,而以黄本之图委余。”既然万航委托的画家陈曾望已知黄易曾绘《小蓬莱阁图》,则万航必定知道此事;而万航又分别请陈曾望与沈塘(别字雪庐)绘制了黄本与孙本的《石经龛图》的行为,足见《石经龛图》与《小蓬莱阁图》其实性质相同,都是得到拓本后绘制的纪念图,而这种相同也意味着万航在绘图一事上表达了自身对黄易的认同。在人物小象中更是明显。画像中,万航一侧的桌上,除了书册,还有铜斝。因万航同时拥有黄本与孙本,所以《万中立像》中描绘的是两本叠放的书册,而不是《黄易小象》中的单本书册。可见,万航在学习黄易绘像的表现形式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强调自身的独特、优越之处。而铜斝可以认为是万航彰显自身收藏实力的一种表现。作为商周青铜礼器,这类器物一直以来都是金石学家收藏的重点。端方在万航墓铭中写道:“……而精鉴好古,敦行不怠,足与诸家相颉颃者,则莫如吾友梅岩万君。”杨守敬更是直接点明:“万中立生于咸丰十一年,……好藏彝器、碑帖,时有甲东南之誉。”所以,万航将自己名誉东南的彝器、碑帖与人像一同绘制,不仅是在学习黄易将书册与自身形象建立联系,更是试图进一步强调自己的金石收藏能力。而通过《黄易小象》题跋可知:“……黄秋盦先生三十六岁得汉石经遗字时小象。后一百二十载……此册归我某岩精庐,因倩沈君重摹,以志景仰。”景仰黄易,想来更多是因为黄易曾经拥有过这件让其得以流名后世的宋拓本。所以这里除了景仰之情,也表达了自己希望可以像百年前的黄易那样,通过这件拓本实现自己在古物收藏界地位的树立与提升,同时也希望在百年之后,会有人像他纪念黄易一样纪念自己。所以《万中立像》后郭秀题写:“梅岩先生四十一岁小景……得黄本石经后四年。”行文格式与万航为《黄易小象》所做题跋类似。
至于万航有意模仿黄易的理由,或许是因为两人的人生经历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让万航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据万航墓志载,万航与端方交好。作为清末重臣,曾出任两江总督的端方竟然为名不见经传的万航撰写墓志铭,足见两人关系非比寻常。而据柳向春考证,两人的亲近正是与万航得到黄易本宋拓有关。所以黄易因宋拓本与翁方纲交好的经历在万航身上对应到端方——以宋拓本为媒介,黄易结识了大家翁方纲,万航结交了重臣端方。不仅仅是交友,黄易与万航两人的个人经历也有着类似之处。黄易出身监生,故并未参加科考,而是以捐纳的形式步入仕途。万航虽不是监生出身,也曾科考中举,但据万航墓志所记,万氏衔为“清故荣禄大夫二品顶戴江苏候补道”,不过一个以捐纳形式得到的或长或短的临时差委。虽然捐纳行为在当时常见,但终归不是正途,所以就像黄易选择用石经拓本来扭转自身形象,万航基于相同的价值取向与学术立场,通过借鉴了前人的做法,在表达对崇敬之人的认同、景仰的同时,也表达了自身与之相似的愿望——希望以此在金石学界立足。
故基于黄易与万航之间的个人经历与绘画作品的相似,可以推断万航借文字、图像表达对金石的热爱的同时,也暗藏了对黄易的认同与对自身愿景的表达,而这亦是这件宋拓本所体现出的与其拥有者相关的更深层次的价值与意义。
三、结语
本文从历朝对《熹平石经》的文献记载出发,以故宫藏黄易本《宋搨汉石经》册为研究对象,探究其中反映出的以清代鉴藏家为主,对于石经破碎后所产生的残石拓片的认识。将三张拓片装裱成册是将碎片完整化、概念化的处理,残石的拓片构成一个新的整体,以书册的形式构成了清代收藏家眼中“完整”的《熹平石经》。跋文的著录文字说明了清人的关注角度,在回顾石经历史、推测拓片由来、表达个人情感、强调眼前所见残石拓片的珍贵的同时,也突出了收藏者黄易的存在,是黄易进行学术身份塑造的手段之一。最后三幅绘画作品是后继者万航对于黄易的追忆与借鉴,在表达对黄易的敬意与价值认同的同时,也暗示万航在以一种理想化的形式传递自身的愿望——在自我身份建构的基础上希望做到像黄易一样青史留名。
因为目前对材料的收集尚不完全,会存在信息错漏的情况,但笔者希望通过以另一种异于以往的研究角度来重新认识《熹平石经》——不再仅限于对石经的关注,也思考石经书册载体本身的存在价值,及其反映出的晚期收藏家内心更深层的个人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