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纯粹审“美”:欧美审美人类学思想与观念分析
2022-11-06罗易扉浙江传媒学院
罗易扉 | 浙江传媒学院
一、引言
超越物的审美边界之外,回到物的原初语境之中。在遮蔽与裂缝之处,洞察那些隐形存在的审美区隔及审美建构现象。在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看见那些作为区隔及文化建构的审“美”。看见“美”是政治、资本、声望象征符号,“美”是意识形态。
——题记
非西方小型社会的日常用器往往成为西方社会的艺术品。“艺术品”在他们那里,往往原本为厨房的一种器皿、仪式的一类服饰、置放在院子里的一座雕像,乃至仪式中所使用的面具。这些人工制品起初并非单纯作为审美的对象,也并非出于为艺术而制作。那么,为何这些人工制品在流通之中成为艺术品?我们是否依然采取西方的审美价值判断标准来对这些制品展开“审美”。人类学者贾克·马奎(Jacques Maquet)认为“非西方人工制品并非有意为艺术而制造,他们或是仪式物品,或为宗教之物。故这类人工制品需置于具体社会语境之中去阐释,此应成为阐释非西方社会物品的审美与艺术价值的前提。因此,超文化的审美是‘一种天真的幻像’。”
西方社会与非西方社会存在不同审美对象,因此具有不同审美经验与审美现象。若采用西方审美方式来审视非西方社会审美现象,超越文化语境的审美则会是一种天真的审美幻像。关于非西方社会人工制品的审美研究,欧美人类学学者超越西方纯美学研究方法与取向,他们开始关注并反思非西方社会审美现象。荷兰人类学家怀尔弗里德·范·丹姆(Wilfried Van Damme)曾质疑美学学者“能否采用西方美学方法来审视非西方美学现象?”关于非西方社会审美研究,人类学界出现了多种理论范式与取向,当代欧美美学领地发生了人类学“远游”思潮。
在人类学与艺术相遇的早期,人类学中仅出现关于艺术专题研究。英国功能学派人类学家雷蒙德·弗思(Raymond Firth)较早涉及艺术研究,他早期关注人类学的艺术研究历史。20世纪70年代,人类学中关于审美现象专著尚不丰富,此时期主要出现了一些涉及原住民社会的审美专题研究。譬如人类学学者夏洛蒂·奥登(Charlotte Otten)所编著的《人类学与艺术:跨文化美学读本》,反思在不同类型社会的跨文化语境之中,如何衡量审美价值判断问题。学者卡罗·乔普林(Carol F. Jopling)的专著《原始社会艺术与美学批评文集》,关注原始艺术的相关审美命题,其中关于原始艺术的定义论争就颇为激烈。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人类学关于审美研究的著述数量剧增,欧美人类学者关注非西方社会审美现象:他们反思审美普遍性问题,西方社会与非西方社会是否存在审美普遍性,并由此关注非西方社会审美问题。此时期出现了一批人类学者关于审美研究,包括人类学者霍华德·墨菲(Howard Morphy)的《从晦暗到明亮:雍古人的精神力量美学》、安东尼·谢尔顿(Anthony Shelton)的《审美判断述词:维乔人物质表征中的本体与价值》、杰里米·库特(Jeremy Coote)的《日常愿景的奇迹:审美人类学与尼罗特人牛养殖》、理查德·安德森(Richard Anderson )《小型社会艺术读本》等,这是一批精彩的关于非西方小型社会的经典研究。此外,他们不仅关注非西方研究,亦同时关注西方社会中的美学现象。譬如理查德·安德森在其著述《美国缪斯:艺术与美学的人类学远游》中,提出“从日常生活中发现艺术”的观念。安德森亦通过他所定义“艺术家”概念,来重新审视美国本土文化中的大众审美趣味。在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年间,埃伦·迪萨纳亚克( Ellen Dissanayake)采用生物进化论取向,转向关注审美心理研究。
当代审美人类学还关注当代艺术界,当代美术、现代艺术博物馆、音乐、舞蹈均进入人类学者们的理论视野。人类学者关注“部落”和“当代艺术”的关联,论述“原始主义”及欧美洲地区当代艺术关系议题。人类学者德·玛丽亚(De Maria)、布莱斯·马登 (Brice Marden)、弗朗切斯科·克莱门特(Francesco Clemente)、让·米歇尔·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菲利普·塔弗(Philip Taaあe)及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等均进入当代艺术领域,从审美人类学方法展开关于当代艺术的批评研究。自1990年代以来,一批审美人类学文集的出现,显示了审美人类学思潮。《人类学与美学文集》系列为审美人类学经典,人类学者弗朗西斯科·佩利兹(Francesco Pellizzi)为文集杂志创始人,1981年创办本杂志,并致力于艺术与原住民宗教崇拜物的研究。自1991年起,佩利兹担任梅尼尔(Menil)基金会项目《西方艺术中的黑色形象》丛书编辑。此外,几次重要美学会议掀起了审美人类学热潮。20世纪70年代欧美地区召开了两届国际人类学会议,1974年墨西哥人类学会议及1983年德克萨斯人类学会议。1987年会议文集名为《种族与国家:拉丁美洲、东南亚与太平洋地区跨文化关系模式》,并出版专著《传统、转化与叛逆》。 随着艺术及物质文化研究思潮,1985年人类学界开展了“非西方艺术人类学方法”与“艺术与人类学”主题会议,并形成了人类学之中艺术与美学关系研究文集。
由此,当代欧美人类学界关于非西方审美研究日趋丰富,人类学者纷纷关注非西方社会中审美问题,他们采用人类学视野去观看非西方社会的审美问题,并通过人类学棱镜重新审视非西方社会审美问题。他们主张回到事物本土语境之中,在社会的遮蔽与裂缝之处,洞察社会中所隐形存在的审美区隔及审美建构现象。在当代欧美人类学思想与观念之中,审美是区隔,审美是文化建构。审美是政治,审美是资本,审美是声望象征符号。在审美人类学这里,审美是一种复数的审美,审美是一套意识形态的总和系统。
二、审美区隔:“趣味”的隐形社会分层
趣味体现为一种隐形的社会等级,审美“趣味”(taste)体现为一种隐形的社会等级区隔。从日常生活偏好到审美趣味,既存在符号区隔也存在概念区隔,审美成为社会区隔的隐形区分。文化精英将艺术物品生产与消费合法化,精英阶层通过美学生产作为区隔的“审美”。文化精英总是乐于重建一套艺术语言,通过细节、词语或者笔触来构思一种精英文化。他们从某种意义上建构了一种文化层级,通过审美产生了区隔现象。1979年,法国社会学与人类学家者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在其举世闻名的著作《区隔》中,提出趣味具有社会阶级区隔的观念。在布迪厄那里,“趣味”发挥着“阶级”(class)标识功能。在非西方社会,审美遍布在各式各样的物质文化之中。然而,审美作为区隔的西方美学观念是否也同样适用非西方社会?关于此类议题,人类学者贾克·马奎(Jacques Maque)通过“审美与权力”关系研究,人类学者罗素·沙曼(Russell Leigh Sharman)通过聚焦社会文化实践中“审美冲突”问题,他们殊路同归共同讨论了非西方社会的审美区隔现象。
人类学者将美学系统视为一种文化系统中的子系统,罗素·沙曼为此类观点人类学代表学者。沙曼身兼人类学家、美学家及作家多重身份,他博士阶段接受了牛津大学文化人类学系统学习,曾在纽约市立大学布鲁克林学院担任人类学研究工作。他是一位活跃的跨学科领域学者,活跃在美国人类学协会(American Anthropological Association)及影视人类学学会(Society for Visual Anthropology)。沙曼重视民族志艺术研究及边缘美学议题,并关注第三世界及内陆城市高雅文化与大众生产之间关系研究。他关注城市生活、文化与美学的散文,并撰写剧本、电影与电视视觉文化栏目。沙曼很早关注艺术人类学研究,并撰文《艺术人类学现状》。沙曼的文本既充满严谨科学性同时又具有诗意文学性,他富有情怀且文笔细腻,运用诗意文字描写种族之间的文化现实。作为“精英”文化代表的沙曼,将自己本人也做为一类比较研究的对象,比较“精英”人士与“边缘”人群的审美身份区隔过程。沙曼质疑艺术本身作为民族志的客观意义,他认为精英文化是一种发明的文化。他在《发明精英艺术:制造边缘群落文化精英》中研究一个艺术团体的艺术观念生产过程。哥斯达黎加波多黎各利蒙团体为他具体例证对象,该团体为艺术家们建立了一个特殊的美学团体。他们主张区分艺术与手工艺、艺术家与工匠、男性与女性、精英与庸俗的美学层级。显然,在此每一组成为一种美学区隔的语词,赫然地划出了精英与大众审美的区隔。在此,审美摇身变成了区隔。沙曼在《高更、奈格林与艺术人类学》中,研究哥斯达黎加这座港口城市的艺术界建构过程。他选取高更与奈格林的生活与工作,比较哥斯达黎加利蒙港本地艺术家及作为人类学家身份的他本人,分析不同阶层人士对于文化系统中审美现象的观念与态度。民族志学者类似“旅游印象派”,他们对于本土文化可能是一种浮光掠影。沙曼认为高更与奈格林也像他本人一样,他们试图弘扬他们眼中的本土文化。他们区分了原始、原始主义商品化、西方艺术精英主义与非西方手工制品的层级,物在此成为了一种物的区隔本身。
审美区隔常常形成社会的审美冲突,在整合社会中往往潜在种族价值判断被建构过程。人类学者通过不同形式与文本,呈现了多文化之间审美冲突问题。关于审美冲突研究,沙曼的《杜克与狄托:东哈勒姆审美冲突》具有细节观察。东哈莱姆区周边有杜克·艾灵顿(Duke Ellington)公墓与狄托·普恩特街道(Tito Puente Way),这是非裔美国人与波多黎各人之间连绵不断的文化冲突之地。沙曼观察到不同地区之间,波多黎各人、墨西哥人、意大利人及东哈莱姆海地人之间所存在的美学冲突。一条简单的高速公路,连接着利蒙的加勒比海省与哥斯达黎加高地主流社会。沙曼在《加勒比公路:哥斯达尼加种族、空间与社会阈限》研究中,通过空间进行分析与另一种观察,该公路空间影响了哥斯达黎加主流社会地位阶层。依据维克托·特纳(Victor Turner)关于仪式阈限理论的观念,哥斯达黎加语境中存在拉丁美洲黑人结构的模糊性。依据意识形态与现象学经验理论,利蒙港加勒比移民散居人群中审美充当着身份认同塑造意义。沙曼所著《哥斯达尼加狂欢节:波多黎各利蒙港的意识形态与现象学经验》再次印证了此结论,基于“黑人性”(blackness)或者“黑人研究”(negritud)观念之上的身份认同及意识形态,利蒙人通过狂欢节将意识形态置入地方文化实践,将狂欢节作为非本地意识形态表达形式,通过街头乐队挪用为一种身份认同的组织符号。在现象学背后的思想基础与生活经验之中,美学在此渗透着一种身份认同建构。同时,美学又一次完成了重新的身份区隔建立。
三、审美政治:闪耀政治力量的权力器具
在闪耀的政治审美之物那里,显现着审美与权力之间隐蔽而深刻的关系,权力通过具有炫耀美感之物展现。在审美人类学语境之中,艺术作为一种特殊形态,从而刻写微妙的社会关系。种族冲突不一定以暴力形式出现,同样隐形显现在美学系统之中。美学系统作为一种文化实践,审美冲突亦可体现为文化表现冲突,譬如显现为文化冲突与种族冲突。审美系统不仅深刻显示民族差异,其本身也成为冲突来源之一。文化是一种植根于集体经验之上的结果,不同民族群体生成不同的审美系统。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发生审美冲突,并引发个体价值观与文化环境之间冲突。托尼·弗洛里斯(Toni Flores)提出“美学的政治人类学”观念,指出审美存在于权力链之中。审美与权力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审美区隔遮蔽的朦胧面纱之中,权力的力量依然无处不在。
关于审美与权力关系的研究代表学者为人类学者贾克·马奎。马奎曾在比利时鲁汶大学学习法律与哲学,在英国伦敦大学社会人类学及法国巴黎索彭大学社会学接受跨学科学术训练,此后在卢安达从事民族学研究,之后在美国加州大学从事跨学科研究。马奎关注文化与哲学、社会与文化人类学及审美人类学,他还聚焦符号学研究、国际社区研究及斯里兰卡研究。他主要采用审美人类学方法研究美感经验,采用审美人类学方法论述审美知觉问题。他用非洲制品作例证,论证这类权力器具常被赋予高度美感的装饰。而正是这种具有闪耀力量的装饰,显示着政治与权力的力量。
近年来微观史研究将目光投向社会边缘人群,在一些经典文本中涉及审美的话题。譬如沙曼的《夜班纽约》(,2008)获得非主流图书奖。正如《纽约时报》报道,城市夜班人往往为城市最易被遗忘的人群,而沙曼对于城市夜班人群体却具备如此细腻的叙述力。沙曼用真挚笔触叙述了夜班人的阶级与种族状态,天衣无缝地将趣闻轶事与主题叙事结合起来。他叙述了经济、交通、卫生、工业与犯罪问题,以及劳工、无家可归者及移民与纽约历史。沙曼在此展现了一群在纽约夜晚工作的夜班人生活经验,并向世界敞开了当代美国城市工作与社会夜班生活的真实情景。沙曼在一个底层人文的微观史记述之中,展开了一幕关于底层人文与精英人文的审美文化冲突叙事。此外,沙曼在《重塑“黑圣石”:哥斯达黎加作为美学系统的文化》研究中,他以一个视觉形象的塑造考察了审美意义生产问题。他通过哥斯达黎加“黑圣母”妮格莉塔(LA Negrita)形象重塑过程,研究印第安圣母与哥斯达黎加赞助人之间关系。妮格莉塔作为一种神灵物品,原本为20厘米深色圣母玛利亚雕像,演变成1635年殖民城市卡塔戈郊区混血女孩形象。纵观400年雕像史中,妮格莉塔形象一直被不断重塑。沙曼通过考证雕像形象,观察到平民始终与权威之间存在审美冲突关系。因此,无论是在关于城市的叙事文本,还是在一个群体的视觉文本之中,那暗流涌动的美学思想之中依然透着权力的渗透。
四、审美建构:在审美与“意味”之间建构社会
审美是一种“意味”(meaning)的载体,审美并非孤立而单纯文化现象。审美是一种被建构的文化存在,是一种作为社会文化建构的审美表达。通过美学实现建构身份认同,亦可实现意识形态意义生产。文化、艺术与审美意味融为一体,审美在建构文化的同时,亦被文化反向构造。因物品与行为进入了丹托所言的艺术界,批评家、策展人与媒体多重因素对物及行为的介入,被艺术界的话语体系所界定的行为及物品便成为艺术。在博物馆与艺术画廊中陈列之物,也因为进入艺术界从而被认定为艺术品。诸多人类学者通过观察艺术界的现象,通过各类个案论证当日常用器如何挪用成为艺术品,完成了审美的建构。因此,通过重塑文化、艺术与审美意味,实现重塑社会结构的可能性。审美在此表达为一种社会文化建构形式,作为社会现实的审美充当重建社会的意义。
人类学及博物馆民族志学者从不同语境展开美学讨论,人类学家对于艺术的意味具有不同的观念。英国象征主义人类学家利奇(Edmund Leach)与艾布拉姆(Abram)反思了“艺术”的观念。利奇早年跟随英国社会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学习,其思想更偏好法国列维-斯特拉斯(Levi-Strauss)结构主义人类学理论。他通过20世纪20年代的艺术研究,追问人类学的艺术研究源头及历程。人类艺术起源研究与艺术史研究的意义并重,传统的艺术风格为早期西方工业影响的结果,且这种影响在艺术史中将一直存在。人类学家雷蒙德·弗思(Raymond Firth)主张人类学的艺术研究要超越纯艺术定义,弗思认为野兽派、立体主义与非西方社会具有深刻关联,从而引发西方社会关注非西方艺术的思潮。人类学者围绕作为文化形式的艺术与审美展开研究,反映出艺术逐渐从人类学边缘走出的现象。
在世界各地的物质文化研究之中,也从物的器物思想中观看审美对于社会的建构现象。人类学学者杰莱米·库特与和安东尼·谢尔顿主编《人类学、艺术与美学》,集中讨论艺术品如何成为“意义的载体”。通过世界各地不同类型的社会个案研究,展现了美学与社会建构之间的样态。学者弗朗切斯科·佩利兹自1974年以来从事中美洲民族志研究,通过物质文化研究古典宗教史。三十多年以来从事关于墨西哥物质文化研究,关注宗教、萨满教、民族认同与政治议题,主要研究玛雅人与瓦哈卡(Oaxaca)州莫雷洛斯(Morelos)人。他研究西北亚马逊河流域巴西原住民“朱鲁帕里” (Jurupari)仪式与神话,其论文曾得到人类学大师列维·斯特劳斯指导。在1969至1972年间,他在恰帕斯(Chiapas)及高地马雅人(Maya)开展田野实地调查。他在古典及当代之间灵活穿梭而行,佩利兹还在恰帕斯州创建了“佩利兹恰帕斯编织”收藏协会(Pellizzi Collection of Chiapas Weaving),鼓励原住民艺术保护工作。通过这类物质文化研究,显示出日用器物从非西方社会流通到西方社会之后,被挪用成为艺术品。
因此,审美表达成为一种社会文化建构形式而鲜明地存在着,作为社会现实的审美同样也无时不刻在重建社会。审美是一种意味的载体,审美在此扮演着一种作为社会文化建构的审美表达。
五、审美资本:作为声望象征符号的审美
艺术品为一种阶级的声望符号象征。批评家、策展人及媒体通过文化建构行为,使得行为与“物”进入艺术界并挪用成为“艺术”。贾克·马奎认为当艺术品作为商品之时,其价值“弥漫在语境之中,并内蕴丰富的声望符号象征。”此时的审美作为社会文化现实的美学系统而存在。人类学者往往关注美学与社会文化系统的关系,他们将审美对象拓展到非西方世界。人类学者也通过博物馆馆藏之物,回溯研究原住民文化。他们关注小型社会的物品及物质文化,通过不同的古物研究社会问题,并研究过去文化与当代文化观察物的身份变迁。西方新博物馆理论中自然而然充满了后殖民理论研究,民族博物馆与国家认同与身份建构具有密切关联。
物成为精英人士收藏的审美资本,从而成为“艺术品”,成为声望的符号象征。安东尼·谢尔顿研究前哥伦布艺术及当代中美洲民族志,在墨西哥西马德雷山脉 (Sierra Madre Occidental)地区考察惠乔尔人(Huichol)。他还关注博物馆馆藏,通过早期现代时期绘画及古玩珍品复制,讨论物的挪用问题。面对殖民时期以来墨西哥与利比里亚视觉文化,讨论拉丁美洲视觉文化中传教与政治影响。谢尔顿观看19至20世纪墨西哥尤卡坦(Yucatan)视觉文化,找寻文化发展与制度化的关系研究。他通过前哥伦比亚“艺术”与西方收藏者,深度观察非西方艺术市场问题。人类学者从变迁的传统与革新图案中,论述发展过程中社会变迁。人类学在物的风格变迁中发现社会变迁,英国艺术人类学家罗伯特·莱顿(Robert Layton)考察澳大利亚土著传统与当代艺术,他讨论了澳大利亚土著艺术与当代世界的关联。他比较两个原住民群体对于外部市场的不同反应,一个群体拒绝向市场妥协,拒绝改变本土传统而去顺应现代风格,因此本群体的人群与市场互动较少。而另一个群体则发展出一种新风格,运用一种新简化图案替代传统神圣图案来维持本土神圣艺术与外部市场的平衡,从而得以实现物品的流通与商业化。莱顿教授通过此现象说明当代土著艺术不再是一种封闭艺术,一方面他们受外来商业文化及现当代艺术思潮影响,另一方面自身也成为一种滋养当代艺术的源泉。
人类学语境之中的物具有能动性。物弥漫在语境之中,并内蕴丰富的能动性。人类学家阿尔弗雷德·盖尔(Alfred Gell)研究艺术人类学方法论问题,他提出艺术物品具有文化认知意义,认为西方对于非西方艺术应该摒弃民族中心主义观念。盖尔认为物承载着“魅惑的技术和技术的魅惑”,他鲜明提出艺术是技术的一部分,他通过特罗布里岛(Trobriand)独木舟图案,说明独木舟魔力源于其图案。如同图案打开了思想的翅膀,船板图案携带着魔力并给予库拉交易者一种魅惑的力量。因此,在盖尔这里,技术无疑是物的价值元素之一。盖尔主张对于艺术研究,可采取 “一种方法论上的庸俗主义 (Methodological philistines)”。从纯粹审美中脱离出来,将艺术视作技术的一种特殊存在形式。他认为对于艺术研究,应该关注艺术品能动性问题。盖尔在《艺术与能动性》(,1998)专著中,从方法论与价值观角度切入艺术人类学研究。因此,人类学语境之中,物是具有能动性的特殊之物。
六、作为意识形态总和的复数审美
在人类学语境之中,审美不再是一处孤立的文化现场,审美是一种被建构的文化存在,审美作为一种政治渗透在权力之中,审美是一种阶级的声望。在审美人类学语境之中,成为复数的审美,是作为意识形态总和的审美。
人类学要逃逸出民族主义藩篱,比较研究不同民族的物质美学才有可能。关于非西方社会的人工制品及惯习,往往成为人类学者迷人的研究对象。人类学家霍华德·墨菲(Howard Morphy)研究雍古族(Yolngu)绘画,雍古人通过纵横交织的线形成闪耀效果,从而达到表达神圣力量之美,美在此是一种雍古人的精神力量。罗斯·鲍登(Ross Bowden) 研究新几内亚社会的艺术与建筑,他通过装饰看到了几内亚人的集体表征。鲍登研究新几内亚库玛(Kwoma)男子房屋中绘画与雕刻的象征意义,探讨物与物的意义之间的互文与解释。他结合艺术、语言与神话三重语境,理解重重叠加的艺术品意义。苏珊娜·库勒(Susaanne Kuchler) 通过制作毛皮习俗研究亲属关系专题,观察到了马兰干与北新爱尔兰亲属关系习语关系。奥斯登(Jatich Oosten ) 在神秘的因纽特人面具纹饰中,看到了阿拉斯加因纽特人面具中所表现的精神。他通过十九世纪藏品解读面具功能与意义,并理解因纽特面具舞会所呈现对于身份意义的操纵。谢尔顿从惠乔尔人(Huichol)事实陈述中的本体与价值关系,讨论审美判断的谓语问题。他与库特从尼罗特人(Nilotes)养牛业出发,关注尼罗特人美学价值与养牛业之间关系,他们最终到达了一个关于审美的人类学结论,并将之总结为这是一类“日常视觉的奇迹”。谢尔顿研究了惠乔尔人美学,认为惠乔尔人对于审美表达不同于西方的表达。关于惠乔尔人商业艺术,他作出了有趣评论,认为这种新艺术削弱了原初物的神性。人类学者需要不同的“观看”世界方式,通过艺术与物质文化研究,观察不同人对于世界的观看方式与语言运用。
关于审美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关系,审美人类学者往往关注日常审美经验,并关注日常生活的美感及形式意义问题,尤其关注他文化中美感经验与他文化人工制品问题。他们通过观察小型社会的物质文化,将人工制品作为观察那些具有象征意义的审美客体。他们围绕审美符号及审美接受之间关系展开,聚焦审美客体意味、作为象征符号的视觉形式、审美品格、审美偏好及审美受众关系问题,乃至审美视域的无我之境议题。他们普遍认为人工制品是一类作为文化的审美客体,审美客体与文化元素、文化与审美区隔、技术与审美形式、社会网络与审美形式、审美形式与观念之间存在着重重复杂的关系。审美具有多种意味与功能,审美是作为意识形态总和。
七、超越纯粹审“美”的审美人类学
欧美当代审美人类学文本丰富。本时期出现来自人类学、美学及艺术领域的跨界美学研究,既有基于田野之上新民族志,也有基于古典文本的新民族志。人类学者通过人工制品来关注物品历史与风格问题,关注艺术人类学定义及“美学”跨文化问题。运用人类学研究方法展开审美研究,结合文化、宗教、图像与民族志展开审美讨论。他们讨论不同文化关于美的定义及审美判断,从不同视角开拓了当代审美人类学的丰富视野。西方人类学者采取非西方本土的视角,在审美人类学方法论思潮之下,对于不同类型社会做出符合本土社会的研究。在人类学语境之中审美与具体民族发生连接,将审美具体到不同类型社会语境。审美人类学之下的审美研究,无论是面对西方社会还是非西方社会审美现象,是落到语境之中一种具体的审美,而不是一种因为跨文化错位的审美幻像。
欧美当代审美人类学发生方法论变迁。人类学者沙曼在《风格问题:作为方法与风格的民族志》中研究了民族志风格问题,沙曼选用五名人类学家文本进行对比研究,即伊迪斯·特纳(Edith Turner)、凯 林·纳 拉 杨(Kirin Narayan)、露丝·比哈尔(Ruth Behar)、珍妮·西莫内利(Jeanne Simonelli)、保罗·斯托勒(Paul Stoller)及沙曼所书写的五种文本,比较研究当代民族志风格问题。沙曼总结叙述风格的几种可能性,他批评将实验民族志与实用主义哲学绝对二分的方法。关于民族志写作叙事风格方法,他肯定田野考察经验的同时,又重视真实参与的行动,因此他认为二种方法并重。沙曼在其民族志写作中,秉承并亲自实践此民族志写作观念与风格。
审美人类学主张超越纯粹审“美”,在社会隐蔽与裂缝之处观看审美现象。人类学重新讨论古典人类学中关于神话与仪式问题,讨论社会文化及历史语境中美学传统问题。人类学关注小型社会,譬如澳大利亚、新几内亚、印度尼西亚及墨西哥此类地区。人类学关注原住民研究,譬如美拉尼西亚特罗布里恩群岛人与南苏丹努尔人此类地区研究。因此,人类学方法论之下的审美研究,采用人类学理解世界范围之内小型社会审美传统,旨在将审美置于本土语境中去理解审美的丰富性。当代美学因与人类学的碰撞,审美人类学显现了活泼与生机,并出现了审美人类学的多种取向与思潮,反映出人类学关于美学研究的思想动态。人类学者透过人类学语境来认知审美,并通过审美人类学重建另一种社会文化现实。
综上所述,当代欧美审美人类学出现几种理论取向。其一,将非西方社会日常人工制品移入审美空间,审美人类学应关注非西方社会日常生活器具。贾克·马奎明确主张从日常空间移动到美学空间中去,应从日常生活现实来思考艺术。其二,在日常生活实践的物质文化中追问审美。主张审美是一种潜在,存在于日常生活实践之中,存在于文化“隐蔽处或裂缝之中、仪式与讲故事的行为之中”。美学应该逃逸思辨的形而上思考,应转而追问物质基础。托尼·弗洛里斯(Toni Flores)指出“各种审美与艺术现象均有其物质基础”。杰里米·库特强调审美与艺术生产物质基础的普遍性与日常生活性,认为审美观念与“家庭装饰、园艺”存在亲密关联。其三,超越文化的审美“幻像”,追问不同社会类型“美”(beauty)的观念与价值判断,审美人类学应逃逸出西方关于美的观念。罗伯特·汤普森(Robert Farris Thompson)引入“反美感”观念,并讨论约鲁巴中“丑陋”面具。丹尼尔·比拜克(Daniel Biebuyck) 重新解释非西方社会“怪诞”与“丑陋”观,采用“丑陋中的美感”形容涉莱加人(The Lega)的“丑陋”雕塑。其四,采用审美人类学方法,重新阐释非西方社会审美与艺术价值。怀尔弗里德·范·丹姆认为西方在叙述非西方文化时,其误区在于只关注那些仅仅符合“西方关于‘艺术品’观念的东西”,而非西方社会民族的审美及其艺术品应当自由显现自身。
审美人类学采取一种宽阔的视野,遇见世界之中迷人的物。在审美之物的游牧领地,出现了神秘的羌族巫师仪式物品、古玛雅的花山美学与生活、前古典时期伊扎潘风格祭坛石柱、玛雅古城奇琴伊察的建筑。在审美研究丰富的文本之中,出现了美丽的阿萨蒂特兰古抄本隐藏代码、人与动物的图像、科斯莫斯的古希腊神庙图像、早期现代阿姆斯特丹人类与动物速写、布鲁内莱斯基的设计、圣斯皮里托的波提切利。在审美与视觉之间,我们观看萨满视觉与古美洲美学、迭戈·里维拉与墨西哥人类学政治、达荷美的审美表达与社会经验、视觉文本性、作为身体与建筑的逻各斯,乃至游客眼中的本土风情与审美资本与审美经济。正是这些蕴含秘密文化信息与符号的文本,成为具体的文化代码及审美符号载体。在不同类型的社会之中,在具体而可触及的语境之中,生动再现了一种审美人类学的开阔风景。
八、美是一种“清晰”及“混沌”
超越物的审美边界之外,回到物的原初语境之中。在遮蔽与裂缝之处,洞察那些隐形存在的审美区隔及审美建构现象。在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看见那些作为区隔及文化建构的“美”。看见“美”是政治、资本、声望象征符号,“美”是意识形态。
美在不同的族群那里,具有不同的定义。墨西哥西北部维乔人(Huichol)认为,美与“清晰”接近,这个审美述词表达了他们对客观环境的感受,还表达了对潜在的感性现象本质的认知与理解。因此,维乔人那里,美是一种“清晰”。而在尼罗特人那里,美是一种“混沌”,因此对于尼罗特养牛人来说,他们所面临的混沌在于,他们困惑是饲养小牛犊作为种牛,还是阉割牛用于表演。而在雍古人那里,美是一种精神力量。在“我们”这里,美是“审美”。而在莱加人那里,美是“审丑”。在“我们”这类,艺术是艺术品。而在“他们”那里,艺术是一种物。因此,美是一种“清晰”,也是一种“混沌”。美是关于“审美”的判读,也是关于“审丑”的判断。因此,“美”是“用器”,美是“艺术品”。美是“万物”,万物是“美”。
① 《艺术人类学现状》(The State of the Anthropology of Art)提交至2000年11月15日至19日于加利福利亚举办的美国人类学协会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