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病情
2022-07-01
2022年,是疫情反复的一年。众生皆不易,故在这里说说《红楼梦》里的病情。
杨万里有一首诗《谒范参政并赴袁起岩,郡会坐中炽炭周围,遂中火毒,得疾垂死。乃悟贵人多病皆养之太过耳》,题目很长,让人印象深刻。其中“乃悟贵人多病皆养之太过耳”,是说自己发现越是富贵人家越容易生病,都是养尊处优太过导致的。《红楼梦》围绕四大家族描写的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里面的人生病的颇多。
单从前三十回看,几乎回回有“病”。第一回,甄家因为丢了英莲,士隐夫妇双双病倒,日日请医疗治;第二回,贾雨村病在旅店,一月才愈,而黛玉之母病逝,宝玉之兄贾珠二十岁之前已病死;第三回,黛玉称其自吃飯时就吃药,需要在贾母那里配“人参养荣丸”;第四回,葫芦僧判葫芦案,给薛蟠脱罪的言辞中,竟有让被打死的冯渊报个“暴病身亡”,并称“薛蟠今已得无名之病,被冯渊魂追索已死”之语;第七回,宝钗称病,吃“可巧”的“冷香丸”,宝玉初会秦钟,也说自己病了几日;第十回,秦可卿病重,因“水亏木旺”吃“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第十二回,贾瑞因思凤姐而病,需“独参汤”续命;第十三回,秦可卿办丧仪,贾珍并尤氏皆病倒,才请凤姐协理宁府;第十四回,迎春染病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启帖、症源、药案等事;第十六回,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受了风寒,咳嗽伤风以至于一病不起,夭逝黄泉路,而元妃省亲的原因竟也是圣上觉“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第十七至十八回,提到园中买人,有个带发修行的十八岁的妙玉,自幼多病,另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自有处调养,没有面见元妃;第二十回,袭人因病怠慢李嬷嬷,起了一系列风波;第二十一回,凤姐女儿发热出痘疹;第二十三回,王夫人问起宝玉吃的丸药,叮嘱他日日睡前服用;第二十四回,麝月回家养病;第二十五回,宝玉、凤姐因魇成病,险些丧命;第二十六回,小红害了相思病,被佳蕙提醒吃两剂药,还说林姑娘就常吃;第二十八回,文中提到薛蟠配“天王补心丹”等丸药,未明确为谁而配;第二十九回,贾母还认为宝玉看着外头好,实则里头弱,又被父亲逼着读书,生生逼出病;第三十回,提到黛玉生病,还有金钏儿荷包里的“香雪润津丹”。
从主人到丫头,都生病。况且生病的形式五花八门,按照曹雪芹的叙述习惯,每一个病背后都有塑造人物或者带出情节的意义,那么每一个人的病就都具备了不同意义,值得细品。
前三十回的病,有几处是格外需要注意的,除了我们已经说过的宝黛前缘、还泪之说、宝钗之冷香丸等,还有“相思病”“逼出病”“梦魇病”……其中关涉最大的一个病症,文中附有一套明确的诊疗方案并一个药方,就是秦可卿之病。我们来看看秦可卿的药方: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 参 二钱 白 术 二钱 土炒
云 苓 三钱 熟 地 四钱
归 身 二钱 酒洗 白 芍 二钱 炒
川 芎 钱半 黄 芪 三钱
香附米 二钱 制 醋柴胡 八分
怀山药 二钱 炒 真阿胶 二钱 蛤粉炒
延胡索 钱半 酒炒 炙甘草 八分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 红枣二枚
从药名上看,中药材比如云苓、川芎、怀山药、建莲子,这些药材都与地名相关,分别是产自云南的茯苓、四川的芎[艹][穷]、河南怀庆的山药、福建建宁的莲子,也就是说从药用角度,以这些地方产的最为有效。产地对于中药来讲十分重要,既然以草本入药,就要符合植物的生长习性,古有“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不同产地药效和药性可能迥异,对于患者之病,自然也不同。其中,“真阿胶”并不是植物,阿胶是用驴皮加水熬制而成,山东东阿的驴皮阿胶最有效用,故连药用动物都是讲究地道的,毕竟一方水土养出的动物也不同。
从药名上看,中医还讲究所用植物的部位,也就是说,同一株植物的不同部位,药效、药性也不同。比如归身、香附米,当归是用根部入药的,分为根头、主根、支根,主根就是归身。香附米是香附子块根加工而成的,是破碎光滑的小块,有香气。同种植物的颜色不同,药效、药性也不同,比如白芍、黄芪,用白色的芍药根,用黄芪是指根为黄色才可入药。
中药的另一种讲究就是炮制方法。熟地、醋柴胡、炙甘草,这些药名都代表药材的炮制方法,比如熟地是生地黄加工之后,醋柴胡是要用醋炮制柴胡,炙甘草则是炒制之后的甘草。药方中,还有酒炒、蛤粉炒等备注,都是炮制方法。
这个药方里还有用量,用钱、分标注,据考证,这张药方比较符合当时南京地区的中医行医方式,分量普遍不大,还喜用炮制。这可算作《红楼梦》作者为曹雪芹的一个佐证,毕竟曹雪芹在江宁织造府生活过,也就是说他在南京的日子构成曹家被抄家之前的“贾府”经历。药方是用建莲子和红枣为“药引”的,“药引”是“引药归经”的俗称,也就是说这些药物能引导其他药物的药力到达病处或某一经脉,类似“向导”。同时药引也有增强疗效、解毒、矫味、保护胃肠道等作用。
我们知道,中医讲究“望、闻、问、切”,这在大家族中尤其重视看诊礼仪,比如秦可卿换衣服才见医等细节。张太医在论秦可卿病情的时候,曾用“水亏木旺”定论。这其实是中医将五脏与五行相匹配,肝为木、心为火、脾为土、肺为金、肾为水,五行相生相克,比如木克土,肝有病是会克制脾胃功能的。而秦可卿“水亏”就是肾阴不足,导致肝阳上亢,所以气血就两亏。
张太医的方子被现今一些中医认为是“立法准确,配方严谨”。可见,此方也是有实效的,曹雪芹应该是通医理的,整个《红楼梦》中其他有关药的文字,都被中医拿去佐证确有其方。关于秦可卿的药方,还有研究者认为是一张密语单子,暗示秦氏自戕。各家之言都有不同,但是病有一部分由心生,是有据可查的,秦可卿平日对上下都亲厚,思虑又重,郁结久之以致病,也是中医的一种观点。
所以,在贾府中,“病”很多时候并不指“真病”,有时候宝玉为逃避父亲,可以“称病”。抄检大观园的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晴雯让宝玉装病。有些“病”是“痴病”,比如黛玉葬花的态度,听《牡丹亭》的哀伤;薛宝钗也有“谁怜我为黄花病”的诗句。还有的“病”不是什么坏事,甚至是古人的一种审美,比如“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就是夸奖林黛玉比“捧心”的西施还美上三分。
与“病”相关,《红楼梦》中还有动人的两幕,一个是第四十五回,黛玉和宝钗互诉衷肠,金兰互契。黛玉在病中,觉自己一年不如一年,怕是不能好了。宝钗说出用滋阴补气的上等燕窝换掉药等言语,宽慰黛玉,黛玉有感而发,觉往日错怪宝钗之处颇多,两人从此“孟光接了梁鸿案”,冰释前嫌。另一个就是第五十二回中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生病的姑娘,为了怕宝玉为难,拖着病体连夜缝补衣服——
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
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
原文中一句“挣命”向来最迷人,整个过程也着实是“挣命”二字:
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
有人问,一件衣服值得吗?其实综合全篇,晴雯平日里“撕扇子”等小姐做派跟今日补衣服的仆妇做派仿佛有些出入,但是,这反而正符合《红楼梦》大旨谈情。从“情”的角度看,宝玉让晴雯“撕扇子”是从“情感”角度,丝毫不轻贱丫头;而晴雯投桃报李,这个雀金裘对宝玉是重要的,那么即便是“挣命”也补得,跟是不是仆妇行径关系不大。
换句话说,没有价值意义上的补衣服,只有情感意义上的关心。
如此,怎不动人?
从这个角度看当今之时疫,是否浓浓人情味之下,才更利于抗疫,也更动人?那自然人人也无须“挣命”。AA130814-1935-45B4-B242-42B3C1169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