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在想念里
2022-06-29张桂银
张桂银
儿时的年,是从姥姥的厨房里向我走来的。
腊月的最后一周,姥姥的厨房开始变得热火朝天。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和弥漫蒸腾的油炸物的香气,足以叫一个孩子魂不守舍。
我爱吃炸丸子。洗净的萝卜丝攒干了水分裹上湿面糊,团成圆子的形状,一颗颗送入锅中,噼里啪啦,只见得油花滚滚,烟气升腾。我猴急地盯着锅,姥姥这时便用沾着面粉糊糊的长筷子“驱赶”我,“站远点儿,别溅着你”。捞出时,个个金黄酥脆,焦香四溢,我顾不得烫就伸手抓来吃,常常仰着脖儿大口哈着热气,洋相尽出。
姥姥是个极手巧的人,什么面食都会做。豆包、馒头、花卷……样样在行。腊月二十六七的时候,姥姥就张罗面食了。厨房太狭小,姥姥不得已将一张宽大的面案横放在床上,细细地撒一些干面粉,然后拽出一方盖子下早已醒发好的白胖的面团,几番揉、按、捶、打,面团就被驯服了,变成了一个个圆圆的剂子。我最爱看姥姥包豆包,厚大的面皮,包上满满的红豆馅儿,在案子上团几个来回,就成了一个鼓鼓实实的大豆包了。我嘴馋,总是用勺子去挖那高压锅里蒸熟压好的红豆馅儿,因为已经掺了白糖,所以很香甜,我总也吃不过瘾,于是就一勺一勺接连不断地挖,挖得高压锅都见了底。姥姥也并不嗔怪,她只是说:“豆子撑人,别顶着胃。”
姥姥忙碌的时候不苟言笑,这使她看起来没有别人家的姥姥那样慈祥与和蔼,可这都是因为她长年患病的缘故。长年的风湿性心脏病使她的嘴唇变得乌紫,她实在分不出神来说笑。可她一生好强,祖祖辈辈的勤劳在她心里扎下了根,她便总是守着那一间窄小的厨房,竭尽所能地用她灵巧的双手把年妆扮得红红火火、有模有样。
小时候,家中并不富裕,全家的生活都要靠姥姥精打细算。遇到年节,情况就更使人为难了。那时,姥姥领我去早市,总是不停地走,从东走到西,再由西走到东,有时候为了买一捆韭菜,她都要询问好几家。我那时年纪太小,看不出姥姥的四处奔走是因为手里的拮据,也就更体会不出她想用尽可能少的花销让我吃饱、吃好的要强心境。我唯一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的是姥姥的爱——当她看清了我路过熟食摊前为一只卤猪蹄咽下的口水,她便在走出好远后又再次折返,把手里分分角角、皱皱巴巴的纸币凑成一打,毫不犹疑地递给了小贩。
姥姥后来耳朵听不见了,和所有走向衰老的人一样,她最先丧失了她的听觉。她的心脏病也更重了,两次从死亡线上被拉回来。可她还是守着她的小厨房,为一家人忙前忙后,尤其过年的时候。姥姥一直牢牢地记得家中每一个人的喜好:我爱吃酸菜馅儿的饺子,爸爸爱吃韭菜馅儿的……于是,她常常把一种吃食做出好几样来。在几乎完全的寂静里,她把她所有深厚的无可言传的,一个作为母亲和外祖母的爱,都一一揉进了这些吃食里。
姥姥生前的最后一个除夕,我们回家吃饭。爸爸夹住韭菜馅儿的一咬,皱了一下眉,感慨地说:“你姥姥老了,尝不出咸淡了,你不要说,免得让姥姥伤心。”我沉默地点点头,心里像被盐腌了似的疼。后来姥姥坐下来,吃了一口饺子,叹气道:“怎么吃着就是淡呢!”我们赶忙应声说:“正好,正好,鲜着呢!”姥姥没有说话,只是低头默默地吃着饺子。那是我记忆中最令人伤心的年饭。我们,包括姥姥自己,都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衰老和死亡正在静悄悄地降临,有一只无情的大手正预备着把她推向永恒的黑暗。
八月,姥姥突發心梗过世,她倒在了操劳一辈子的厨房里,手里还紧紧攥着两个刚摘的新鲜的西红柿。
姥姥走了。厨房里的那盏橘黄色的灯永远地寂灭下来,灯下再也飘不出那令一家子神往的年夜饭的香味儿了。现在,我面对着一大桌五光十色的筵席,却往往举箸怅然,这里面没有我熟悉的味道,姥姥的味道。
姥姥走了,把我所留恋的那个丰满的、香喷喷的、热烘烘的年也永远地带走了,我失去了姥姥,妈妈也没了娘家。
从此,年,不再用来欢喜,而是用来想念。
‖大连南金实验学校
‖推荐教师:谭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