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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初诗人吕师濂的“诗史”书写

2022-06-23周庆贵

关键词:吴兴诗史诗稿

周庆贵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因为作品遭到清廷禁毁而流传极少,所以清初诗人吕师濂尚未引起学界足够关注,至今游离于文学史之外。吕师濂生前,其身世已为时人频频误解,例如,王士禛误认为吕师濂是“故明太傅文安公曾孙”[1]68,而据张萍教授考证当为“玄孙”[2];又如,叶燮《赠山阴吕清卿》诗中自注“吕为文安公曾孙”[3]629,亦误,吕清卿即吕洪烈,乃是吕师濂的族侄。近年来,吕师濂偶为学界论及,可惜研究成果不同程度地存在可商榷之处。例如,张萍教授在《明代余姚吕氏家族研究》一书中将吕师濂与吕师著合为一节论述,但对吕师濂行踪未作准确梳理,故对诗歌创作背景的考证以及思想寄托的解读多有舛误。再如,即使是吕师濂的自号“守斋”,亦曾被误解作斋名(1)万树《满江红》序:“次日宴集守斋,亦掷全红,用前调为赠。”句读误,当作“次日宴集,守斋亦掷全红,用前调为赠。”参见《全清词》(顺康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564页。。

针对上述历史遮蔽和研究偏差,笔者尝试在新见吕师濂诗集——《何山草堂诗稿》(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清康熙间刻本)、《何山草堂诗二集》(清华大学图书馆藏,清康熙间刻本)(2)《何山草堂诗稿》卷首有朱士稚、刘廷俊、吴夏、方孝标、李符、葛芝所撰序言各一篇,《何山草堂诗二集》卷首有薛熙、吴晋所撰序言各一篇,本文多有引用,为行文简洁,不再重复注释。的基础上加以系统考察,不唯对吕师濂的个案研究寻求突破,亦期待为清初诗歌史构建以及文人思想领域的研究提供参考。

一、吕师濂其人

吕师濂(1626—?),字黍字,号守斋,浙江山阴人。吕师濂出身江南望族,是明朝内阁大臣、大学士吕本的玄孙,著名戏曲家吕天成的族侄,在诗歌、戏曲、书法、篆刻等领域皆有不俗的成就,有《何山草堂诗稿》《何山草堂诗二集》及《守斋词》传世,戏曲《金门马》及各类文章则散佚不传。吕师濂八岁丧父,但家境犹称殷实,甲申之变后毅然散财结客,开启了传奇的游历生涯,李符《何山草堂诗稿序》称:“黍字生长华胄,负奇才异能,轻轩冕而事汗漫,声动宇内,举世无不知之。”

康熙三年暮春,吕师濂束装北上,遍历九边,经西北,入川蜀,下荆楚,于康熙五年(1666)正月抵昆明。自此,吕师濂不仅成为吴三桂幕府座上嘉宾,而且成为四方文士往来昆明的枢纽人物。方孝标《何山草堂诗稿序》称:“(吕师濂)驱车西入昆明,王侯卿贵莫不敬重欢好。”李符《何山草堂诗稿序》亦曰:“四方贤士大夫之至止者,必欲望见颜色,门多车辙马迹,西南之间有平原、信陵之誉。”“三藩之乱”起,吕师濂任吴三桂政权“工曹”,全程投入反清斗争。康熙十七年(1678),吴三桂死,清军破衡阳,吕师濂乔扮僧人出逃,隐姓埋名武昌、华容、黄冈、邓州、襄阳间。

康熙二十三年(1684),吕师濂远赴两广总督吴兴祚的幕府,被尊为名士。究其进入吴兴祚幕府的原因,首先得益于吕洪烈的推荐;其次,远离京城的岭南地区更容易埋名避祸;另外,吕师濂祖上吕本与吴兴祚祖上吴兑之间曾有联姻[7]无疑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康熙二十七年(1688)春,吕师濂还乡料理家务,赋诗赠别吴兴祚:“四载追随尔我忘,解衣推食岂寻常。从今懒读田文传,何忍将肩赵壹装。别自销魂应不免,情于知己更难当。愿公葆啬强精力,好待封留访赤黄。”(《奉赠留村先生十六首》其十六,《何山草堂诗稿》卷四)知己情深,令人动容。吕师濂暮年浪迹荆楚滇黔间,不知所终。需要指出的是,康熙三十七年(1698),陈鼎编纂《留溪外传》,“校阅同人”百余人,吕师濂赫然在列。

关于吕师濂的事迹及诗歌创作成就,在清初形成了简略却较为一致的评价。王士禛认为:“吕子……游于滇,为上客。善书,亦不依古法。古文滔莽雄浑,填词峭雅而旨艳。尝醉而自数曰:‘诗一、字二、酒三、文四、词五。’”[1]68由吕师濂自道,可知他对自己的诗歌创作颇为自负。事实也的确如此,其诗歌在生前即获得文坛名家的青睐。朱彝尊视吕师濂为“惊才伟人”,“示箧中所携之诗数章,三复叹赏,倾慕久之”(李符《何山草堂诗稿序》)。方孝标认为吕师濂在“李昌谷、徐文长之间”,且“今黍字得天者既胜于昌谷,得人者复多于文长,则异日造诣又岂二公可及”(方孝标《何山草堂诗稿序》)。吴夏将吕师濂比之南宋的陈亮(吴夏《何山草堂诗稿序》),而吴晋则将吕师濂与杜甫相提并论,评价尤高(吴晋《何山草堂诗二集序》)。

“侠”与“狂”是吕师濂性格的烙印。康熙三年前后,陈维崧与吕师濂订交,情谊甚笃,陈当时即指出,“山阴吕郎侠者流”[4]587。无独有偶,叶燮《寄怀山阴吕守斋》云:“百万一掷眇孤注,敛袖天空吹一袂。等身长剑绕乾坤,地老海枯手自掴。”[3]626亦描绘出一幅“侠者”肖像。以吕师濂颇具传奇色彩的一生观之,“侠者”之誉极为恰当。“狂”与“侠”的气质在吕师濂身上孪生并存,陈维崧曾回忆:“忆昔悲歌痛饮,有疏狂吕八。”[4]1005康熙二十五年(1686),花甲之年的吕师濂栖身吴兴祚幕府,万树《满江红·庆投琼六赤词》有云:“先生是,隆中葛。正壮心未已,唾壶常缺。”[8]5564仍将吕师濂视为壮心不已的隆中诸葛。“唾壶常缺”典出《晋书·王敦列传》:“敦益不能平……每酒后辄咏魏武帝乐府……以如意打唾壶为节,壶边尽缺。”[9]吕师濂志节风采至老未改,不避讳“狂侠”品性,面对吴兴祚亦自称“狂奴老布衣”(《九月八日与留村尚书郊游》,《何山草堂诗二集》卷三)。这一狂侠思想其来有自,明末以王艮为代表的“王学左派”——泰州学派的主要特征正是“狂放雄豪的狂侠精神”[10]。就此适当留意,有益于对吕师濂思想和诗歌创作的整体把握。

二、吕师濂的“诗史”书写

目前所见吕师濂诗歌近千首,大体可分为三个创作阶段。康熙三年北上游历以前为第一阶段,主要抒发国破家亡的嗟叹愤恨,逐渐形成了雄健苍劲的诗风。对此,朱士稚指出,吕师濂“怀忧抱愤,发为诗辞,语必当机,事必极情,去一切淫靡浮丽、柔缓轻妖之态,喜怒不颇,哀乐合宜,时或过哀而不轨于怒者,和之至也”,具有“英雄快志,不屑绳墨之间”的豪放不羁特征(朱士稚《何山草堂诗稿序》)。第二阶段自康熙三年北上游历始,至启程赴吴兴祚两广总督幕府止,凡二十载。此阶段正值吕氏壮年,诗风愈发成熟雄肆,被誉为“杜少陵夔州之后诗”(方孝标《何山草堂诗稿序》);加之饱阅乱离浮沉,故沉郁哀绝尤剧。第三阶段自吕师濂进入吴兴祚幕府起,直至他辞幕还乡,漫游荆楚滇黔终其一生。该阶段吕诗以古体为主,“不拘于法而法未常或失”(吴晋《何山草堂诗二集序》),跳脱诗法之外,随意挥洒,较以往更加朴厚自然。概言之,在独特的清初时代背景与个体生命经验的交织中,吕师濂的诗歌创作继承和发扬了“诗史”传统。从该角度予以考察,可以发现吕诗的书写重心、思想内涵和艺术特征。

(一)心史记录

甲申之变后,吕师濂名宦后裔的优越感在动荡社会现实的冲击下消磨殆尽。组诗《述怀》十二首(《何山草堂诗稿》卷一)有诗人对身份认同的集中思考。《述怀》(其一)上溯吕尚,“我祖钓磻溪,心迹良幽独”,“惟王德务滋,事功霸始速”,面对吕尚的功绩,诗人发出“咄哉三千年,兴亡寄吾目”的感慨。《述怀》(其二)则言及明朝大学士吕本的显赫,“太傅参军国,实荷特达知”,并记叙了吕本修建城池抵御倭寇的事迹。在此身份认同下,吕师濂往往思出其位,托物言志,使得书写对象和诗人的情感交融无间。《双松歌》(《何山草堂诗稿》卷二)作于顺治十五年(1658),吕师濂游天坛目睹两棵名贵的苍松,联想到祖上勋德与自身困窘,自嘲双松高大名贵亦无益处,“君不见殷周柏栗久无踪,徂徕大夫亦枉封”;结尾“蛟宫剩有珊瑚树,也入而今铁网中”,将不遇与困顿皆归咎于严峻的政治形势。康熙三年,吕师濂辞家远游途经华山作《老柏行》(《何山草堂诗稿》卷二)。虽经兵燹,老柏“婆娑翠色还无恙”,诗人先是为之庆幸,旋即又为之不得其用而慨叹,“翻愁材大人偏弃,借问工师知不知”,这正是吕师濂在身份认同语境下的夫子自道。吕诗写人亦注重揭示人物事迹或性格的深层次象征意义,折射出鼎革之际的厚重历史背景,这以《八子咏》(《何山草堂诗稿》卷一)和《七哀诗》(《何山草堂诗稿》卷三)为代表,前者是对刘孟雄、钱去病、严端溪、祁奕庆、毛大可、童振公、赵禹公、陈仲文等八位友人风采和事迹的歌咏,后者则记朱朗诣、陈章侯、舅氏谢公、张朗屋、徐云吉、程耳瞻、孟元晦等七位死难烈士,堪补史缺。

“三藩之乱”后,吕师濂作五言古诗《述怀》十二首总结生平感悟,尤有“心史”意味。吕师濂对“三藩之乱”的态度转变相当显著。《述怀》(其九)记录了吴三桂幕府的盛大场面,“东向张子房,西顾马相如。邹枚狎董贾,陶谢江鲍俱。或笑主簿短,或美参军须”,军中人才济济,毫不吝惜赞美之词,并指出由于吴三桂的礼贤下士方成就了这一局面,“公但敦吐握,庶几广规模”。《述怀》(其十)记录某次行军途中的见闻感想:“蠲吉事宵征,遵行岂获已。至后既恒阴,雨霰况弥弥。湿火爇不红,冻泉凿不起。捧辔腕指僵,惊飙复斗齿。鸟道挂峰巅,羊肠入云里。牵藤度危杠,拆线缀敝屣。欲诣天有阶,遥瞰地无底。寒枝落野猿,黑箐啼山鬼。盥沐废晨昏,饮食分恶美。”虽然条件如此艰苦,但吕师濂对草檄的工作却十分亢奋且自豪:“刀锥怀袖间,写作膝为几。憔瘁安足论,蒭荛可容拟。苍天何悠悠,感激故知己。”对吴三桂知遇之恩的感激亦溢于言表。然而,当吕师濂认清了吴三桂的自私面目后,心态逐渐发生转变。《述怀》(其十一):“何以鼠与狐,城社公忝窃。溪壑不测深,美名盗贞洁。作福更作威,穷奇而饕餮。”他认为吴三桂势力被歼灭实属天意,“上帝俨鉴临,一一蒙歼厥”。“除苛洗甲兵,天下因大悦”,当战火熄灭,诗人也心生喜悦。《述怀》(其十二),以“兔丝依乔松”比拟诗人与吴三桂的关系,以“泰畤禅云亭,铿锵造其膝”暗讽吴三桂登基称帝,野心暴露,从而“欢娱从此失”,宾主之间的信任烟消云散。

(二)苦难书写

吕师濂记述苦难之作洋溢着感染力,具有两个鲜明特征。其一,作者不是旁观者,而是在场者、亲历者。对于“三藩之乱”的书写,吕诗不同于众多非亲历之作的空洞感怀。以严绳孙《平滇恭进诗》(其二)为例:“六诏南交地,昆明控百蛮。天连花马国,山拥碧鸡关。雨露知新泽,疮疞动圣颜。赦书怜父老,扶杖泪痕斑。”[11]虽也有“泪痕”,却不免隔靴搔痒之讥。其二,此类书写是即时性的,亦是历时性的,贯穿吕师濂一生。“三藩之乱”后,诗人通过鲜活的回忆进入到苦难书写这一主题,堪称对“三藩之乱”期间史实和情感的真实补录。

康熙二十七年,吕师濂返回山阴后创作《生日早起有感,书于小像之后》(《何山草堂诗二集》卷一),诗中详细回忆了逃离衡阳的情状,哀切凄惨,沉郁苍凉。“糊口役四方,惭借涂鸦笔。浪荡海岳穷,寒暑头颅白。中间患难奇,刀兵兼盗贼。万死而一生,性命寄呼吸。揽镜自猜疑,扪心犹特特。”这是从宏观上回忆生平所受苦难,揽镜自照,惊魂未定,恍如梦寐。接下来是一段细节描写:“所赖母贤慈,欢喜降怜惜。依然怀抱中,摩挲顶至膝。焦糜焚灼瘢,股肱牵心肋(原注:戊午秋,余四体为群盗烧烂,死三日而苏)。恐令母见惊,遮掩故周密。”母子深情,为了避免母亲受到惊吓,诗人将烧灼疤痕遮掩起来,感慨至深。“三藩之乱”所带来的苦难已由身体侵入灵魂,成为诗人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吕师濂的目光还投向更为深切的社会苦难,充满了强烈的忧国忧民、悲天悯人情怀。张献忠在成都建立政权,各方势力之间攻伐屠戮,生灵涂炭,对此,吕师濂作《寄怀行先开先两表弟》(《何山草堂诗稿》卷二)一诗,记载入蜀期间目睹的社会凋敝,对张献忠的虐政予以抨击,对民生寄托了深切同情:“西风飒飒度阴平,我亦迢迢入锦城。白骨如山恼献贼,龙孙邸第遭焚倾。丰碑虽仆字还楚,低徊细读霑秋襟。新都风景更荒恶,猿啼鬼哭凄黄昏。次早忽见双桂树,芬芳花朵开断垣。棘蔓之中何有此,戍卒说是杨家园(原注:杨文忠公故第)。丞相状元昔在日,花里楼台縇金碧。流寇残屠鲜孑遗,县官住此门为席。且弗多言防虎来,翻身走别惊心魄。”这一触目伤情的景象持久地留存在吕师濂的记忆中,当他抵达昆明随同吴三桂猎游路过杨升庵太史祠,不禁又联想起蜀中见闻,写道:“伤心昨岁过新都,城郭曾遭献贼屠。”(《猎游诗》,《何山草堂诗稿》卷四)正是这种难以磨灭的可贵精神增添了吕师濂诗歌的多元价值。

(三)对社会现象的歌咏

吕师濂还对各种社会现象予以关注。进入吴兴祚两广总督幕府,吕师濂迎来“三藩之乱”后的一段安逸生涯,广泛参与文学创作、文士雅集、作品评点等文化活动。吕师濂的许多作品记录了吴兴祚幕府的日常状况,并且敏锐地捕捉到明清易代的完结乃至康熙盛世即将来临的气息。清初,海上贸易全球化的趋势已经不可逆转。康熙二十三年(1684),清廷废除禁海令,设立粤、闽、浙、江四大海关,广州的海外贸易空前兴盛起来,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吕师濂在吴兴祚幕府得以率先享受到通商贸易的红利,其《齐天乐·五日宴锡祉堂》[8]2347不仅呈现了丰盛的海外佳肴美酒,“登柈物怪,却都产龙宫,故屏虾菜。椀内香醪,亦从番船万钱买”,更有“黑鬼蹒跚,红儿窈窕,喜得宾僚无奈”的生动宴乐情景。吕师濂在岭南期间融入幕府的娱乐氛围,为不堪回首的苦难人生增添了一抹亮色的同时,对于贸易全球化背景下的特权阶层生活做了忠实记录。

吕师濂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以异域景物、风俗入诗自不必说,他还擅长概括繁琐细微的社会现象,进而阐发真知灼见。《奉赠留村先生十六首》(《何山草堂诗稿》卷四)是他离粤还乡之前所作,通过联章的形式对吴兴祚的家世、才干、品德、功业等方面做了系统的总结和颂扬,其十四云:“国家最亟惟财用,九府规模本太公。配入铅铜宜四六,持来滑泽费磨砻。一时出纳民情便,万里舟车货殖通。欲致富强元有术,夷吾煮海意教同。”他强调财政是国家百废待兴的当务之急,指出吴兴祚在广东铸币的金属比例为“铅四铜六”,这既为百姓提供了便利,又促进了通达万里的商品贸易。他还认为,与海外国家通商是富国的重要策略,相比闭关锁国、重农抑商等传统观念,这是非常进步的商业思想。

三、吕师濂的文学史意义

吕师濂作品的“诗史”特征和成就在其生前即为一些学者所称道。作为一种高度的肯定,有学者将吕师濂与杜甫建立联系,试图探求二人的相似性。吴晋《何山草堂诗二集序》称:

黍字学力富而才气弘,且久蹈艰危,其经济智虑不难出险守常,因念世之读何山诗当取《少陵集》比类而并观之,始知黍字所造之大,则益信诗人之不易矣。子美遭逢丧乱,窜身失志,与黍字事异而迹同,共感时触事,托讽寓怀,一一自写胸臆,以故忠厚悱恻,沉雄博大,不拘于法而法未常或失,入之甚深,出之甚婉,极其排宕,极其蕴藉,非学力与才气欤?其久蹈艰危,非经济智虑有以出险守常欤?是子美固唐之诗人,黍字实今之诗人,信不诬也。

吴晋从身世、学力、才气等方面着眼,认为吕师濂与杜甫在身世上极为接近,虽然时代和所经历的事件不同,但是步伐踪迹或心灵轨迹却异常相似,“遭逢丧乱,窜身失志”;在学力方面,强调“感时触事,托讽寓怀,一一自写胸臆”,故而能够达到“忠厚悱恻,沉雄博大”的境界;论才气,则关注他们对于诗法的高超驾驭能力,“不拘于法而法未常或失”,“入之甚深,出之甚婉,极其排宕,极其蕴藉”。在肯定吕师濂诗史书写价值的基础上,我们不妨就其文学史意义作进一步评价。

首先,吕师濂以特立的形象丰富了清初文人的群体图像。学界对明清之际文人群体已经有相当深入的研究,诚如钱穆先生所言,该时期的人物“较唐宋之亡,倍有生色。以整个奋斗力言,亦为壮旺”[12]。其中具有抗清、反清经历的文士格外引人关注,然而受文献稀缺所囿,至今尚存在较大的发掘和阐释空间。以往,学者视屈大均为该类型的代表,并就其离粤北上湖南、监军桂林的近三年从军生涯加以考察[13]。相比之下,吕师濂栖身吴三桂幕府时间久,于文人群体中声望高,尤其是他参与“三藩之乱”的曲折而丰富的经历在清初文人群体中屈指可数。就诗歌创作而言,吕师濂借助诗歌记录了明清易代之际的个体生命体验和社会演进历程,以血泪书写践行并诠释了“诗史”传统,成就亦不在屈大均之下。明清易代的历史是复杂的,清初文人个体的面貌也各自不同,只有就其不同展开充分阐释才能尽可能地还原历史真相。

其次,吕师濂的一生贯穿了清初诸多重要历史事件,透过其诗歌创作,“以诗证史”成为可能。无论在吴三桂幕府还是吴兴祚幕府,吕师濂作为文学、历史生态体系中的一个关键节点,他的诗歌保留了大量信息,为学界就两大幕府展开深入考察提供了优质的样本。当我们将视线由文学生态投向更为宏大的社会发展层面,吕师濂的诗歌对吴三桂发动叛乱的始末以及吴兴祚两广总督幕府所处的时代新变有发覆之功。吴兴祚幕府生活状态的相关记载在前文“对社会现象的歌咏”部分已有论及,这里仅就吕师濂在“三藩之乱”期间的作品略作阐述。“三藩之乱”期间,吕师濂的创作以应酬赠答居多。康熙十六年(1677),距吴三桂起兵已四年,处于战局拐点,51岁的吕师濂随吴三桂在衡阳军中,有诗云:“舵楼高稳俯晴波,玉镜光寒初罢磨。海味入盘龙虱怪,故人把盏凤毛多。三更舞扇双垂手,四载征途一放歌。况有雪儿能媚客,风生酒政奈他何。”(《春夜同诸公船顶看月饮周仪郎》,《何山草堂诗稿》卷四)真实地记录了吴三桂政权人士的日常生活状况,战事胶着时刻尚且如此奢华,则幕府的日常可想而知。当然,我们不仅仅将这份奢华视为“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高适《燕歌行》)的对照,更愿意将它视为动荡莫测战局中的放纵与麻醉,诚如诗人自道:“聊呼盈樽酒,娱此兵戈夜。”(《得彭子夜话》,《何山草堂诗稿》卷一)透过此类书写,对于了解吴三桂政权的种种细节不无裨益。至于吴三桂政权下的文人心理变化,前文所引《述怀》十二首已经非常具有代表性了,不再赘述。

最后,吕师濂的“诗史”书写实践是清初“诗史”衍变谱系的重要一环。明清易代之际,以“诗史”著称的杜诗受到政治立场和文化心理都很复杂的诗人群体的推崇实非偶然。杜诗以其忠君爱国和“穷年忧黎元”的精神内核,不仅为抗清斗士、江湖遗民提供了思想武器和精神寄托,而且对出仕新朝的“贰臣”,无疑也是灵魂忏悔与救赎的重要途径。以有“江左三大家”之誉的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为例,他们对杜诗或“诗史”观念均有所涉及。钱谦益注杜,《钱注杜诗》成为“注杜”谱系中的一大经典。吴伟业倡导“诗与史通”,认为诗歌若能“关于世运升降、时政得失”,“虽野夫游女之诗,必宣付史馆”[14]1205,并且将之付诸创作实践,无论是《圆圆曲》对于吴三桂的讽刺谴责,还是《贺新郎·病中有感》的悲感万端、自怨自艾,皆堪称一时之杰作。龚鼎孳亦多和杜韵之作,寄托其幽渺难言的苦衷。与他们不同的是,吕师濂一生无愧“故人慷慨多奇节”,故不至于发出“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竟一钱不值何须说”[14]585的悲号,这正是吕师濂诗歌在思想以及艺术层面的一大特殊性。他的“诗史”书写既是对杜甫这一典范的继承,又是对同时期“诗史”氛围的突破与开拓,充满了厚重的诗学价值。有学者曾指出,明清之际“身经世乱的越中文人有着敏锐的政治意识与深沉的历史情怀,他们用诗歌反映这一时期的历史面貌,纪录重大的历史事件与人物,抒写个人的心路历程。概言之,表彰忠义气节之士,表达复国之志,抒写兴亡之感,成为越中诗歌的时代主题,它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以诗证史、以诗观史的作用”[15]。这在同为浙东士人的吕师濂的诗歌中有突出体现。

就明清易代之际众多湮没无闻的文人展开发掘研究,还原真实的文学史面貌,推进作家作品的经典化,都尚有漫长的路要走。正如严迪昌先生所冀望的,清代诗歌是“特定文化时空里‘三千灵鬼’历劫多难的心灵搏动之最见具体深微的抒情载体遗存。毋论就中国诗史抑或文学史、文化史,乃至‘士’之心灵史而言,一代清诗的认识价值、审美意义以及文献参酌、补苴功能,均值得今人投入学术心力,予以深入研究”[16]。对吕师濂的相关研究正是该语境下的一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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