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世界屋脊上的这条油龙
2022-06-23窦孝鹏
窦孝鹏
在茫茫的青藏高原,与青藏公路相平行的,还有一条巨大的黑色油龙——青海省格尔木市至西藏拉萨的地下输油管道。这条黑色油龙跨越昆仑山、唐古拉山,穿过通天河、沱沱河,全长1080公里,西藏所用油料(包括柴油、汽油、煤油、机油等)全靠它输送。
为了维护和保证这条输油管道的畅通和正常工作,中国人民解放军青藏兵站部在沿线驻有一支输油管线部队。广大指战员肩负繁重的战斗任务,正确对待和处理公与私、家庭与事业的关系,谱写了一曲曲动人心弦的赞歌。
一
他站在海拔5300米的唐古拉山上,看着从脚下通过的输油管线,黝黑的脸上荡起自豪的神情。
有人说他创造了两个全国之最,一个是领导在唐古拉山上盖起了全国最高的楼房——唐古拉泵站营房;一个是作为一名营级干部,在唐古拉山一直奋战了17个年头。
他就是1990年4月被解放军总后勤部授予“扎根高原的模范营长”荣誉称号的优秀共产党员、输油管线团二营营长郭和奎。他的营部就驻扎在唐古拉山上。这里吃不上青菜、吃不饱氧气,就连吃用的水也要到三十公里以外去拉。冬季大雪封了山,一人一副背包带,捆着斗大的冰块,一步一喘地往回背。每回背冰,郭和奎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而且背的冰块比别人的大。他知道,除人吃用以外,大功率的柴油机“吃”水更多。
长期的高原生活,使郭和奎患了胃病以及关节炎等多种疾病。领导们对他很关心,1984年11月,在他奋战唐古拉山十年时,组织准备调他下山,到海拔低一些的格尔木市工作,郭和奎却没有接受,他说:“这里的情况我已熟悉了,换别人来,得从头做起,就让我在这里继续干吧!”
时间到了1988年,郭和奎的身体素质明显下降了,高原性心脏病经常发作,领导又一次要调他到团机关工作,可他说:“泵站的领导班子刚调整完,需要稳一稳,调动的事以后再说吧!”
转眼,郭和奎在唐古拉山奋战十五年了,心室肥大等病又向他袭来,组织出于对他的爱护,坚决调他下山去,可他还是舍不得离开,说:“这地方苦是苦,可我习惯了,就让我留在这里干吧!”
别人说他成了“山王”。就这样,“山王”继续战斗在青藏高原上。
郭和奎扎根雪山,以油为伴,却对妻子父母欠下了难以弥补的感情债。
多年来,郭和奎由于工作繁忙,顾不上探亲,多病的父母全留给了体弱的妻子照顾。一次他突然接到妻子来信,说自己病得很厉害,家里无人照顾,叫他赶快回来一趟。郭和奎知道妻子不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是绝不会写这样的信的,他便请假回家去了。到家一看,妻子已经住院,他忙里忙外,准备好好补偿一下,替妻子分分忧。谁知刚过了四天,一封电报送到他手里:“因提前开泵,速归队。”妻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义无反顾地登上返队的列车。
1979年郭和奎母亲病重住院,一连来了三封电报希望能见他一面。可当时输油任务正紧,他把电报压在床下,一心投入了工作。等他忙完任务正准备探家时,妻子来信说:“母亲已离开人世多日,她是叫着和奎的名字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郭和奎热泪涟涟。他把对母亲的孝心转移到父亲身上,表示一定要在年老的父亲跟前好好尽孝道。
真是祸不单行。几年以后父亲又患了胃癌,等发现后已到了晚期。老人唯一的希望,就是在临终前见儿子一面。妻子来信叫他这次一定要提前回来,满足老人的愿望。谁知偏偏又遇上开泵前的准备工作,在这关键时刻怎么能离得开呢!他在心里默默念道:“爸爸,您一定要等着我,我马上回去看您!”
开泵第二天,郭和奎急匆匆地踏上了归途。当他风尘仆仆回到家里时,父亲的坟头上已长出了青草。
郭和奎跪在父母亲的遗像前失声痛哭:“爸爸妈妈,儿回来晚了,对不起你们啊!自古忠孝难两全,为了祖国,为了人民,儿只好有负于二老了……”
原总后勤部长赵南起上将在青藏高原检查工作时说:“在高原工作的军人亏了身子,苦了妻子,舍了老子,这绝不是牢骚话,而是牺牲奉献精神的具体体现!”
将军的话没有错。
二
当时,我站在海拔4800米的昆仑山五道梁输油泵站,气喘吁吁,头痛欲裂,胸口上像塞着一团棉花。
泵站指导员王西洋中尉带着他的一班人热情地给我介绍了情况,并带我参观了他们的输油设施。高大的建筑里安装着柴油发电机组,一进门便油味刺鼻,热浪扑人。同样高大的司泵间,刺耳的噪音高达二百多分贝,面对面讲话都听不见,远远超过了人所能承受的六七十分贝的标准。王指导员告诉我:“由于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不少人被油气和噪音搞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烦躁不安,有时一个人跑到山头上大喊大叫。”
交谈中,我还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他们一个个头发掉得斑斑秃秃、稀稀溜溜。1977年入伍的军士张天河,头发眉毛掉得光溜溜的,不留一根,成了名副其实的“不毛之地”上的“不毛人”。
张天河原本长得英俊,才三十出头就谢了“顶”,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他曾趁探家的机会,专门去上海、北京等地的大医院寻求治疗,但医生说这是“高原的综合反应症”,没法治。他爱人曾给他搜集来全国各地有名的毛发再生精涂抹,也无济于事。最后他爱人提笔写了一封动员信:天河,这几年你工作干得够可以了,我对你无别的要求,只希望你早点复员回家,我陪你到全国各地去治疗。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我不信治不好这种病……
开头几次,天河总是好言好语地劝慰妻子,但妻子就认一条,赶快下昆仑山回家乡。天河听着听着不耐烦了,去信把妻子好一顿训:“啥事大,啥事小,你应该分得清,都不想在艰苦地方干,还叫共产党员吗!”
妻子见天河无动于衷,便千里迢迢赶到部队,找团领导求情。张天河听说后,风风火火地从昆仑山赶到格尔木团部,摸着光头对妻子说:“为了建设高原,建设边疆。不少同志付出了鲜血和生命,咱掉几根头发算个啥!再说,现在已经掉完了,还急啥!能把这条油龙牵进西藏去,咱也值了!”
妻子被他说得泪流满面,不再言语,天河见她情绪平静了许多,便送她上了回家的火车,又匆匆赶回昆仑山去了。是啊,这条管道里流的是油,但谁又能说它流的不是战士的血液呢!战士用自己的爱和生命线维护着这条西藏人民的生命线!
三
青藏线军人的献身精神,不仅表现在他们自身,还传承给了他们的妻子和子女。
驻守在昆仑山输油管线团一营教导员樊世林,这位从陕西入伍的少校军官,永远忘不了他的女儿小茶花凋谢在昆仑山的情景。那是几年前,他在泵站任指导员,由于工作忙,连续两年没有回家探亲了。妻子每每来信,都盼望他早点回家团聚,他每次都回答:“任务紧,实在离不开。”思夫心切的妻子便带着三岁的女儿茶花,千里迢迢来到昆仑山看他。小茶花第一次看到爸爸的模样,心里甭提多高兴!可是没几天,由于不适应这里的气候而发起了高烧,妻子催樊世林带女儿到山下医院去治疗。他为难地说:“现在正是输油的节骨眼,我值班不能离开,等两天适应一下也许会好的。”他万万没想到,小茶花的病急剧加重,抢救不及,病魔夺走了她小小的生命……樊世林痛惜地说:“是我耽误了孩子,要不是为了卫国戍边,在这儿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会来的!”
上级为了杜绝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明确作出规定:沿线泵站干部战士的临时来队家属,不准上山,只能住在团部的招待所,等着亲人从山上下来相会。久别夫妻的团聚,往往处于幸福的漩流中,所以有人就给这些夫妻度蜜月的招待所起了个美好的名字:幸福院。
来幸福院的军人家属,天南地北,各行各业。瞧,那位叫刘光荣的妇女,一身地道的农家女打扮。她来幸福院已二十多天了,给远在四百多公里外山上的丈夫解振国打了一次又一次电话,解振国每次都告诉她:“马上就下来!”可就是不见他的踪影。眼看快要收稻子了,她知道丈夫太忙,于是就打算回家了。正在这时,解振国匆匆下山来了,他们只在一起待了六天,她就急着回家去收庄稼。几千里路,见面六天,她已经很满足了。
和刘光荣相比,成橘英则是个具有现代时尚的湖南妹子。她的丈夫王立平是雪山一个泵站的电工,已转了志愿兵。他们是中学同学,本来商定8月结婚,橘英打好了家具,准备好了一切用品,提前给王立平发了电报,催他回家点花烛。可王立平人没回来,信却回来了:“任务忙,不能回家,婚期推到国庆节再办吧。”到了9月20日,橘英还不见王立平回来,便兴师问罪,打去电报:“是否又要推迟?”王立平只回了一个字:“是。”橘英气得不理他了,王立平写信忙做解释:“最近因为工作忙,故不能回家。建议将婚期推至12月24日。”按他们老家的规矩,这是个吉利的日子。推就推吧,也许这个日子能给他们带来好运。
成橘英和家里人好不容易盼到这个吉日,眼看后天就要办喜事,立平那头却毫无动静。正当橘英急得火烧火燎的时候,一封立平写来的信送到了她的手上:“输油任务正紧张,不能回家。”
人常说事不过三。王立平连续三次“违约”,可把成橘英气懵了。亲朋好友都请了,肉呀菜呀也买齐了,新郎却回不了家,怎么办?她一咬牙,结!喜事按原计划办,婚礼如期举行。
12月24日这天,立平家鞭炮震耳,亲朋满座,婚礼搞得满热闹,可就是没新郎。花烛之夜,橘英一个人在洞房里哭湿了枕头,而远在高原雪山上的王立平也遥望东方,彻夜难眠。
现在,成橘英以理解的口吻告诉同住幸福院的姐妹们:“不能怪他们,谁不想和自己的亲人团聚!主要是他们工作忙,脱不开身哟!现在不是讲理解万岁吗,你理解他,他理解你,这样的爱才有滋味呢!”
1990年春节前,唐古拉山麓安多泵站副指导员张明义的妻子带着两岁的儿子小龙,千里迢迢来高原探亲。她在幸福院给远在唐古拉山南边的丈夫打电话,催他下山团聚。张明义安慰她:“你先休息休息,站里很忙,我一有空就下来。”妻子等了五六天,眼看过年了,家属院里杀鸡宰鸭,一派节日景象,就是不见丈夫的影子。她又在电话里催了几次,丈夫歉意地告诉她:“站长住院了,指导员探家去了,春节期间站里没干部,我暂时不能下山。”妻子急了:“我千里万里赶来,不就是为了过个团圆年嘛,丈夫不在,和谁团圆!”她忘记了小茶花的警示,第二天搭了个便车,带着儿子上山去了。
翻昆仑山,上唐古拉山,母子俩冒着高原风雪和稀薄的空气,驱车六百多公里,来到了张明义面前。张明义一愣,急忙抱起儿子,问妻子:“你,怎么跑上山来了?”“过年呗!”妻子回答。
战士们像迎接亲人一样,迎接着这位勇敢的大嫂。高山泵站来了家属,这是多年没有的事,大家炸丸子,包饺子,想热热闹闹过个年。
谁知刚过完年没两天,小龙就发起了高烧,医生检查后,说是感冒引起的肺水肿,这是高原最危险的病症之一,得赶快送下山去治疗。
张明义的妻子紧紧抱着儿子:“乖乖,都是妈不好,咱们马上下山,马上去格尔木的医院。”
年关期间公路上没有多少汽车,好半天他们才拦住了一辆卡车,老司机不错,让他们挤在驾驶室里,向山下奔驰而去。
六百多公里路,不是一时半刻能赶到的。车跑到半道上,小龙就抽开了风,眼看着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张明义的妻子大声喊着:“小龙,小龙,你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但一切都无用了,凶恶的病魔终于夺走了他的生命。
张明义的妻子抱着冰凉的儿子久久不放,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小龙和小茶花一样,他们都为父辈们的事业过早地献出了稚嫩的生命。
军人为祖国作出的牺牲是全方位、多方面的。战场上的牺牲慷慨激昂,但和平建设时期的牺牲谁说不气壮山河呢!
石油工人开采出的油,正是通过战士们的艰辛努力,变成了建设青藏高原、建设西南边防的巨大能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