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食指诗歌创作研究
2022-06-23耿涛
耿涛
摘 要:新时期以来,食指以“不到万不得已,不停下笔来”的信念一直倾心于他所热爱的诗歌,即便是面临新诗边缘化,遭遇“生涯的午后”也从不停歇。在詩歌创作上,食指有着一贯的遵循,和传统有割不断的联系。新时期以来,对个体灵魂和社会情态的追问以及心灵震荡的恢复构成了他诗歌创作的主要情感元素,同时根植于个体的生命实践和情感状态进行创作是其新时期诗作中呈现出的又一个明显特点,且在意象、节奏韵律等方面也彰显出了别具一格的诗学特征。
关键词:新时期;食指;创作转型;创作灵魂;创作形式
一、前言
食指是朦胧诗潮的代表人物,在20世纪中后期,食指就已异军突起。他的诗歌对当代文学诗坛来说有着伟大的开创意义。70年代初,在多重压力和困境之下,诗人精神不堪重负而崩溃,但即便是在精神病福利院食指也坚持着诗歌的创作。早期代表作品有《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相信未来》《鱼儿三部曲》等诗歌(在80年代才公开发表)。张郎郎说:“他是那个时期的一条鱼,我们是某种鱼出现的前奏。”[1]可见食指诗作的强大社会作用和对新时期文艺启蒙作用。因此,食指被张清华评为:“旧时代的最后一位诗人,新时代的最初的一位诗人”[2]。1978年以后,中国的当代文学迎来了新时期。尽管还继续遭受着精神分裂的病苦折磨,食指却也依然逢迎着时代的浪潮,坚定地做一个时代的歌者,《疯狗—致奢谈人权的人们》《热爱生命》等诗作再次引起人们的关注,也标志诗人自身进入了“回复心灵震荡的再创期”[3]。
1979年,诗人在《今天》发表诗文,并自此正式使用“食指”笔名。食指的第一本诗集是漓江出版社出版于1988年的《相信未来》,因未经过作者的校正,之中还存有较多错误,但这侧面印证诗人的文学史价值正在被人们重视和发掘。令人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文坛对这位诗人的研究还主要集中于其在“新诗潮”中的引领和启发意义的探查层面上,对其作品的关注更多的也还是像《相信未来》《鱼儿三部曲》《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等早期代表作。王小波曾把诗人与“五四”时期的鲁迅作比,并得出食指诗歌意义在某种程度上远胜于鲁迅作品的结论,这都是立足于其早期作品的文学开创意义而言的,却忽视了食指新时期以来创作的研究。因此,系统考量食指新时期以来的创作,对深化诗人食指的研究而言极为必要。
本文所选用的诗歌素材及回忆文章《迷茫年代的憧憬——再谈〈相信未来〉》皆出自于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于2016年第一版、2017年再版的《食指诗选——相信未来》。从其中我们可以归结出诗人创作线索和特点,及其自身的心路历程对新时期食指的创作的影响。
1972年始,诗人敏感的神经终是不堪抵挡多方压力,灵魂堕入社会的尘埃中。虽然经受着病苦的折磨,但他没有停止诗歌探索和创作的脚步。《食指论》中林莽将食指的创作划分为四个时期[4],分别是“1966-1969”“1970-1977”“1978-1982”和“1983至今”。其中,在谈及后两个阶段时,林莽分别用“恢复心灵震荡的再创期”和“沉郁的历史的回顾期”作以概括,可以说是十分准确地揭示了当时食指创作的内核,是基于诗人特殊的生命经历和人格实践,并和当时的社会历史和文学的大环境息息相关。
食指本人曾对自己的创作以进入精神病院前、中、后为界限进行划分,指出在之后的创作中所独有的一份沉静、宁静和哲理性。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食指诗选——相信未来》中,诗人将作品按照创作特点以时间为线索分别编为“1965-1975”“1976-1984”“1985-2001”“2002-2015”四个部分[5],虽然诗人并未就此做明确的解释说明,但不难发现这是与诗人的个人生活经历更加紧密贴合划分方式。由此可见,食指个人生命经历对其诗歌创作影响之巨。
二、创作转型:青春型诗人向成熟型的过渡
不惑之年的诗人,经历了心灵创伤和精神世界危机,而后“跨越了精神死亡的峡谷”[6]。这标志着青春的逝去,余下的是对青春的追念和反思。纵观诗人过去的经历,在他的诗行里,青春的影子并不像海子或者顾城那样,有着充分的自我体验,而更多的是对生存环境和生命实践的考量,诗人进入了“沉郁的历史的回顾期”,诗人的心灵也于此时渐趋沉静,得以对未来的人生作以冷静的思考。
(一)告别青春
告别青春是在时间和精神上双重层面的告别。在《向青春告别》中,诗人直截了当地说了三个“别了,青春”,分别对“通宵达旦的狂欢”“争论时喷吐出的烟云”“那骄阳下暴雨中的我们”进行了告别。这三个场景呈时间维度的依次递进式,将食指前半生的青春记忆进行巧妙的浓缩,构建出一个完整的诗人形象。然而其实诗人所谓青春不仅仅是时间经历上讲的青春,更含蕴着对人生的美好憧憬,这让与青春的告别自然的蒙上了一层毋庸置疑的惋惜色彩:
七分的聪明被用于圆滑的处世/终于导致名利奸污了童贞/挣到了舒适还觉得缺少点什么/是因为丧失了灵魂,别了,青春。(《向青春告别》)
诗人的惋惜并没有绊住诗人前进的步伐,而是严肃真挚的反思自我人生,开始了对自我灵魂的叩问。以强大的勇气直面喧嚣和内心的激荡,这必然是一个艰难而又痛苦的过程,但是诗人却从未停息这样的努力:
你们想用钉铁掌的鞋跟碾碎他/看着他因为痛苦的抽搐而变形/可他仍然还是一颗心/而且就在我胸中怦怦跃动//我决心接受你们的挑战/不过之前多余问一声/不知你们有没有一颗心/要有,望你们千万珍重//(《我的心》)
诗人以坚毅的姿态直面所经受的摧残,却并不再有歇斯底里的呼喊和抱怨,这时的诗人更像是一位老者,一个喜欢慈爱的声音诉说的老者。在《向青春告别》后,这位“老人”便洗净铅华,告别了往日激情满满的憧憬,像一个饱览风尘的隐士,以诗的形式和读者“喝茶”“聊天”,告诉“年轻人”“久经的风雨和人生的坚持。愤世嫉俗/前辈子闯荡,后辈子著书”、“回头看走过的人生画卷——旭日终还是心血涂抹”“不虚度此生,有白纸黑字——惊人之作,我一笔呼出!”,即使在“苦夏”中诗人仍然会想着丰收季节里的“歌声将更香甜,更纯净,更饱满,更沉甸甸!”。
(二)走向成熟
诗人所告别的“青春”更有精神上走向成熟的意蕴。诗人心中凛冽的寒意深深的扎入灵魂深处,对青春的挥别也标志着诗人完成了由青春型向成熟型的過渡。诗人思考的中心逐渐转向更广维度的追问,到达了寻求本源和存在意义的近乎哲学的范畴,既而又引发了新的思考和感悟。因此,诗人曾经用沉静、平静、带有哲理性来评价自己后来创作的诗。
冬天的太阳已缓缓西沉/但温暖如旧,更加宜人/有生涯午后的辉煌/谁去想半生的情分和郁闷//冬日的斜阳还那么斯斯文文/天边已逐渐涌上厚厚的阴云/注定又有一场冷酷的暴风雪/在我命运不远的前方降临//(《生涯的午后》)
雪化后的泥泞使你每向前迈一步/都一身大汗,但却是寸寸相挨/这便是惨淡人生的心路历程/漫漫几千年走过一代又一代//人生就是场冷酷的暴风雪/我从冰天雪地中走来//(《我从冰天雪地中走来》)
虽然或多或少的存有宿命论的痕迹,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时的诗人已完成自我的蜕变,在坚持描述生命实践的同时摆脱了“狂飙突进”的激愤色彩。可以说这时的诗人真真正正地存有了桂冠精神,用诗的形式完成对生命和艺术的探索与实践。也正是因为这样,食指与诗之间的联系才会变得密不可分,用诗的方式嘶吼着抗争,也用诗的方式平静的歌唱,“化苦难的生活为艺术的神奇”。
在抒情形象的选择上,区别于其他一些诗人以想象或是代言的方式抒情(例如郭沫若的《女神》、闻一多的《红烛》等)。食指以自身生命经历为诗作树立一个特点鲜明的自我形象,直截了当地以自我的口吻诉说。
在所有食指所写的诗中,主人公毫不意外的都是自己,即使并没有明确的出场,也依然用自己的声音说着感悟,注重自我感情的流露。例如《二零零四年第一次听雨》《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秋天的庆贺》等就是由诗人单纯的所见所闻而化的所感。这也使得读者可以从诗人的视角去看,以诗人的感觉去感受,以诗人的思考引出自己的思考,从而达到一种灵魂碰撞、感情交叠的效果,具有浓厚的主观色彩,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对话”效果。
三、创作灵魂:知行合一、人文互现的生命实践
(一)“恢复心灵震荡的再创期”(1976-1984)
1978年对深情热爱着这片土地的每一个个体而言都意义非凡,食指在经历生活的劫难之后旺盛的生命力被重新燃起。“食指”这个名字承载着诗人的抗争和自嘲。“他认为在中国作为诗人,无论是写作还是生活,都存在着无形的压力,但别人在背后的指指点点绝损害不了一个人格健全的诗人”[7]。
诗人用诗的方式呐喊,受伤的灵魂却让这种呐喊只得以无声的方式畸形地爆发,“愤怒已化成可怕的沉默”(《愤怒》)。在这种极度的压抑中被摧残的心灵让诗人变得“荒诞”:
受够了无情的戏弄之后,/我不再把自己当人看,/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漫无目的的游荡人间。//我还不是一条疯狗,/不必为饥寒去冒风险,/为此我希望成条疯狗,/更深刻地体验生存的艰难。//我还不如一条疯狗!/狗急它能跳出墙院,/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我比疯狗有更多的辛酸。//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就能挣脱这无情的锁链,/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疯狗》)
诗人用怪诞的方式嘲弄并自嘲着,强烈的情绪被诗人用反讽的手段封印在绝望的语调中,无形中传递出了一种正义感,让诗行与读者瞬间达到共鸣,彼此心绪相通。但令人欣喜的是,诗人并未停止在愤怒里,而是跋涉艰难中,迎接挑战:
但我有着向命运挑战的个性,/虽是屡经挫败,我绝不轻从。/我能顽强地活着,活到现在,/就在于:热爱生命,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从这来看,诗人就像是一个在宿命论阴影下的跳脱者,所做的不只是哀叹当下,更有相信未来的美好企盼,这也正是食指诗歌的力量所在。正如张清华所说的那样,“食指的诗歌将依据它不朽的抒情力量而传世”[8]。而恰恰是这种力量构成了食指诗歌创作的独特维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食指的诗歌似乎真如王小波说的那样可以比肩五四时期鲁迅的作品。
(二)精神分裂和灵魂复原(1985-2001)
食指和他的诗从极端压抑的社会历史中走来,带着自我一贯的坚持,为自我而歌,为社会而歌。难堪的压力让诗人的精神走向崩溃,也因此使得他不得不在精神病院里度过多年时间,但食指从未放弃他作为诗人的使命和担当,哪怕是趴在地上写作。
回溯食指的生命和创作历程,“精神分裂”是一个绕不开的关键词。世纪末的“诗人之死”曾一度令人困惑,海子、骆一禾、顾城等诗人的相继辞世也曾引发了一阵热议,回顾中外文学史,伟大诗人的命运似乎都是以悲剧的形式终结。从这个角度看,似乎可以把精神分裂看作为食指的“幸运”,诚然这是无稽之谈。张清华说:“食指也是一个非凡的,至少是一个高尚的失败者,因为他所信奉的理想从未与生活妥协,所以只有疯狂”[9]。
精神分裂伴随着诗人从文化封锁的年代共同进入了新时期,同时也使得时代的记忆烙印在其生命深处。病苦几经反复,直到2002年,54岁的郭路生才满含泪水的告别居住了20余年的福利院回归家中[10]。即使这样,诗人也没有一刻忘却自己的使命,坚持写诗,用饱含深情的诗行记录了令人慨然的心路历程。
天呵!为何一年又一年地/让我在疯人院里消磨时光//……//当惊涛骇浪从心头退去/心底只剩下空旷和凄凉……/怕别人看见噙住泪水的双眼/我低头踱步,无事一样//(《在精神病院里》)
这里的食指握笔叹息,用悲愤的语调向我们诉说心中难以抑制的悲哀,字里行间飘扬而出的是在命运轮盘下被支配的无力和无奈,能做的只有无事一样的踱步。然而即使是这样,诗人的斗志依然未被熄灭:
不因没成为栋梁的树干/而感到哪怕一点点的遗憾/在物欲像漫天风雪的冬夜/甘愿为一堆作甘草的枝蔓//点燃它,给赶路者以光明/给饥寒受冻者以温暖/而我将化为灰烬/被一阵狂风吹散//(在精神病福利院的八年)
诗人经受着精神的摧残和社会的刁难,在面对急速变化着的社会历史环境的同时还要在灵魂深处与自我抗争,面对才能枯损的挑战。这一切的一切却终是无法撼动其作为诗人的使命、湮灭他的创造力,他的全部作品毫无疑问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整体,也正因如此,让我们可以毫不费力的预感到诗人终会跨出阻碍和阴霾。“但终于我诗行方阵的军/跨越了精神死亡的峡谷”(《归宿》),精神的危机、才意的空乏就是这样被毫无悬念的终结,没有过多的宣泄辛酸,而是高歌灵魂的复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孩子,这是你最后的归宿”。在《归宿》中诗人以此引言作结,这里的“归宿”正是食指一直所追寻着的方向,方向的明晰使得食指开启了对生命本能的吟唱,同时也让其独特的生命实践得以完整的成为吟唱的对象,从而放大了诗歌的力量,带来了巨大的共鸣之音。
四、创作形式:朴素清新的意象与“歌性”特征的碰撞
食指的“诗途”奠基于母亲读的古诗文和郭小川、贺敬之等人的新诗的启蒙,在后来又深受何其芳的教导与影响,加之并不平顺的生命经历和特殊的社会历史环境带给食指一次次的冲击,所以在食指的诗中,始终可见一种“一脉相承”的味道,這深刻体现在其对“‘歌性’传统和形式感的继承”及忠于“知行合一人文互现的生命实践”的创作原则。这大可以归结为食指诗作中具有稳定性的形式遵循,同时在意象选择上也具有独具一格、平易而清新的特点。
(一)不入流俗的意象选用
1. 意向群的分类
食指的诗作中的意象按照性质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包括“天空”“海洋”“季节”“峡谷”“日月”等自然意象,第二类则是例如“女人”“房间”“病院”“生命”等社会意象,这两种类型的意象在诗人的作品中由时期不同占比也不断变化。新时期以来,社会意象比重渐渐变大,这反映了诗人个人意识的进一步觉醒。
远远地离去了,童年的欢笑/渐渐地去了/青春的喧嚣/两鬓斑白时守着乡村,/守着远山近月,静悄悄……//五谷杂粮,青菜辣椒/不饥不寒中不依不靠/辩而不争,察而不激/直立而不胜,且温润不燥//……//(《六十花甲》)
对于诗人来说,时光流转后自我的回忆弥足珍贵,这首诗中“童年”“青春”“乡村”“五谷杂粮、青菜辣椒”等几个简单的社会意象便勾勒出一个花甲之年回忆往昔的诗人形象,而几乎没有自然意象的出现。这与食指在新时期初期写下的《热爱生命》《在自由市场里》等诗相比,多了份恬静淡然,在朴素的意象罗列中,抒发着个人之声,而不再是大声疾呼的发出着“社会之音”。
2. 意向群的整体特征
食指的诗歌并不是以大段的说教或议论来打动读者,而是以富蕴含义却又平易近人的意象来抒发情感:
随着艺术家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春光在哗哗作响的水面上喧嚣/读着五线谱上神妙的音符/请听我心中阵阵解冻的心潮//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春风醉醺醺地在原野上奔跑/阳光喜爱的白雪公主/已融入黄土地焦渴的怀抱//回想起福利院严冬阴冷的早晨/这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寒气逼人/被轰出被窝的病人袖手缩脚/一件不合体的衣服紧箍着全身//(《解冻的心潮——听施特劳斯〈春之声〉》(节选))
以这首诗为例,诗人选择了“在琴弦上跳跃的手指”“在水面上喧嚣的春光”“神妙的音符”“春天”“春风”“白雪公主”等意象表达对解冻的欣喜,甚至于这份欣喜都让原本冰冷的白雪在诗人眼中都变为了白雪公主,而在描述解冻之前的生活时,诗人又用了“福利院”“阴冷的早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被轰出被窝的病人”“不合体的衣服”等意象,直截了当地将肃杀、寒凛之气透露出来。
不难发现,诗人所用的意象都是大众所熟知的、与生活紧密相关的事物,通过这种选取意象的方法,让诗歌的感情更加直观立体。但大众化的意象并不意味着诗人选取意象是“随便”的,相反随处可见的充斥着“清新”的气息,就像“白雪公主”这一意象,初闻不见得能识其意,但稍一琢磨就不禁会会心一笑,领悟诗人情绪所在。
除此之外,像“荧屏”“两室一厅的房间”“酒吧”“电视广播”等意象在其余诗作里也时有出现,这些事件和意象距离紧贴着当下的生活,是每个人所熟悉而不会产生割裂感的事物,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传递情感的良好媒介。这也与某些诗中普遍流传的奇崛之感划清了界限,有一种白居易式的创作的影子,不和流俗且不艰奇怪难。正如张清华所说:“他的诗歌也许与智性和复杂的思想无缘,但它属于生命和情感,属于知行合一人文互现的生命实践”,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令人感动的诗人”。
3. 意象间的“歌性”特征
食指的诗歌在意象的选取和运用上还兼顾着音乐性。常以句式的变化、回环、复沓等形式结合别具一格的意象照应形式来音乐化表现诗歌内涵。
例如在《解冻的心潮》中,起始和结尾两节完全相同,构成呼应结构,中间三节诗人回忆在福利院的绝望和寒冷。其中“春天”和“严冬”“春光”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纯洁的白雪公主”和“脏兮兮的毛巾”“奔跑的春风”和“紧缩的病人”等意象互成对比,巧妙地将解冻的欢愉感最大化,让人随着诗人一起进行“欢乐——绝望——更加欢乐”的情绪转换,在这种极化的意象下感悟诗人的生命实践。欢愉和压抑的转换也构成了音乐似的节奏性,通过句式变化和意象照应对比表现出丰富的时代内涵,流露出诗人精神园地。
(二)有迹可循的歌性特征
1. 形式节奏的突出
诗人经历半生的艰苦,待到花开月明时却又遭逢新诗的边缘化,诗人并没有选择弃笔,而是依旧用诗歌来倾诉或歌唱。在诗集之后的附文《我的生活创作大记事》中,食指用相当的篇幅叙述了何其芳给予他的指导,他对一首好诗的认识是“一首好诗会和受欢迎的歌和乐曲一样好听、好记、会产生余音绕梁的韵味,令人拍手叫绝”,同时在实际写作过程中也会注意平仄之间的均称,力求“使诗句朗朗上口”。这就奠定了食指诗歌节奏性强、朗读性高的“歌性特征”。
在《相信未来》一诗中我们不难发现,每行有六个音部,这种形式不管是在现代汉语还是古代汉语中都是很少见的。这也确保了其极具诵读性的特征,并且这个特征在其新的创作时期中的诗里也得到了很好的保留,例如《歌和诗:〈歌唱二小放牛郎〉》中,作者以诗和歌,诗与歌始终保持韵脚一致且字数与之也相同,如果不够细心,一不小心依据曲调把诗文唱出来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食指诗作中的节奏感在诗歌的构造和对语言的操作层面来说也是有迹可循的。不论是哪一时期所作,食指的诗在构成上基本都是遵循着四行一节的形式,这样的好处是使诗歌得以具备某种有迹可循的节奏特征,使得诗歌具有“歌性”:
等了许久,到深夜才听到/窗外的春雨声淅淅沥沥/想说点什么,又说不清楚/索性披衣,铺纸提笔//是二零零三年并不轻松的记忆/还没有被最后的风雪卷去/点点春雨,湿润了眼角/可心中的小苗儿已破土透绿//闪着光,挺着身,一脸稚气/却知道还会有苦雨相逼/那就干脆迎着风,迎着雨/霜毛血箭中比个高低//(《二零零四年第一次聽雨》)
全诗就依照四行一节的形式进行编排,同时以平仄相和的方式组织语句,“索性披衣,铺纸提笔”,类似的对仗性结构几乎见于诗人每一首诗,也是其诗歌存有节奏感的最好印证。虽然诗是文字,但朗读起来很容易谱入乐曲。同时食指按照口语将诗歌停顿、时间和押韵频次进行编排,以规范的节奏带来了歌性的特点。正如闻一多先生所提出的三美诗论当中的“音乐美”,让食指的诗歌达到一种阅后难忘的境界,这也是食指诗歌最为突出的特征。
2. 结构语言的匀整
四行一节的形式编排在带来歌性特征的同时也为结构和语言的匀整埋下了伏笔。这使得诗歌情感的抒发在形式上具有“阶梯”感。这是一种甚至可上溯至《诗经》的形式构造,可以说是一种成熟的编排方法,且这种相对封闭的诗歌结构可以有效地完成情感的串联和递进。食指很注重语法规范和韵律特点,诗人曾表示每一首写成的诗他都要进行反复的朗诵,以此检验诗歌。诗中多见口语中常用的连词,例如“突然”“但是”“因为”等,却少有郭沫若式的叹词,这使得其作品自然而然的具有朴素色彩,也更加剧了诗中蕴藏的情感因素对读者的影响,更加的动人心弦。
食指相对传统的抒情结构并不意味着诗人缺乏结构创新的勇气和对“建筑美”的忽视,而是为配合情感内敛和节制感情的需要,就像陈年精酿的酒,重在回味的醇香而不是初次碰触的刺激。也正因此,诗人的语言直白简单,几乎没有让人感到生涩难懂的地方。以陈述为主、以口语为主,恰到好处的配合源于生命实践和人生感悟的朴素情感,无限缩小与朗读者之间的距离,新时期以后的创作更是如此。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诗人素有对道德的坚持以及对自我拯救和社会拯救的企望,达成了这一特殊的美学追求。
五、结语
崔卫平曾这样评价食指:“在任何情况下,他从来不敢忘怀诗歌形式的要求,始终不逾出诗歌作为一门艺术所被允许的范畴。”[11]新时期以来,新诗短暂辉煌之后逐渐走向边缘化,这对饱经摧残的食指来说无疑又是一重噩耗,诗人以淡泊忠直的品质仍然坚持在诗歌上的耕耘,他用实际行动向世人证明诗歌是一门不会绝迹的艺术,是承载生命实践和知行合一、人文互现的绝佳途径。在嘈杂的当下,诗人的精神值得学习和践行。吴思敬说,“在高雅文学受到商业大潮的冲击,诗人文人纷纷下海的时候,食指却始终恪守着自己的人生准则,他的生命已和诗融合在一起。这一位开一代诗风的先驱,当年的知青战友不会忘记他,读者不会忘记他,历史也不会忘记他”。诗人曾说:“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聊布往怀,不胜感慨”,这也是新时期诗人继续不断坚持创作的动力和源泉,“我活着,就不改初衷,不停止思索,不停止追求,不到万不得已,不停下笔来”[12]。正是因为诗人的坚持,才使得在新的时期、新的时代中依然能寻到新诗有据可循的传统,在当下流行和快餐文化下依旧找寻到一片属于诗的园地。
参考文献:
[1] 云峰.平民历史[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195-200.
[2] 张清华.从精神分裂的方向看——食指论[J].当代作家评论,2001,(4):89-99.
[3] 韦岸.最后的浪漫主义者[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112.
[4] 林莽.食指论[J].诗探索,1998,(1):53-64.
[5] 食指.食指诗选——相信未来[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
[6] 姬婧英.用诗歌冒犯时代的疯子 诗人食指[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42.
[7] 袁玲玲.生存与绝唱——食指新时期诗论[J].理论与创作,2003,(5):65-68.
[8] 林建法.诗人讲坛[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4:189-204.
[9] 林建法,徐连源.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 寻找文学的魂灵[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213-223.
[10] 韩庆成.《诗歌周选》[N].2012-05-28(008):23.
[11] 崔卫平.良知战胜黑暗[J].读书,1994,(12):96-100.
[12] 陈思和,王德威.文学 2017春夏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