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黄金时代》中的黑色幽默及其所承载的自由精神
2022-06-22周如宇
周如宇
【摘要】 王小波的小说具有浓厚的黑色幽默成分,这是王小波小说的独特气质。作为当代文坛特立独行的作家,王小波的黑色幽默本身也有其特别的个性,同时也是承载其深刻思想性的必要工具。本文将以王小波得意之作《黄金时代》为例,分析王小波小说中黑色幽默的独特性质,以及黑色幽默手法与其自由精神密不可分的联系。
【关键词】 《黄金时代》;黑色幽默;自由精神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0-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0.005
一、幽默與轻盈
黑色幽默通过引人发笑有效消解读者负面情绪,使人能越过苦难沉重的表象进行轻盈的思考。西方评论界将黑色幽默称为“绞刑架下的幽默”,这生动揭示了黑色幽默与传统喜剧的差别,它企图通过引人发笑的方式展现苦难。王小波在诸多杂文中提及卡尔维诺这位以“轻盈”著称的作家①;在留存的访谈视频中也直言他的写作态度是举重若轻,举轻若重,对于太悲惨的故事不适宜严重地去写②。由此可见,王小波运用黑色幽默的直接目的是消解故事沉重的悲惨成分,以通向轻盈的思考。
黑色幽默帮助《黄金时代》脱离时代苦难的表象,达到轻盈思考的境界。作者面对苦难的态度并不是沉湎悲痛或者愤世嫉俗的,他不断地使用机智与才华点缀苦难,不堕于情绪的激流中并且坚持清醒的思考。这种写作态度能够帮助读者在面对苦难描写时,不仅仅停留于浅层的震惊,而是对于苦难有所思考并生成智慧。
小说中,王二和陈清扬因为“搞破鞋”而被批斗。因为正常的情感和需求而被殴打、辱骂,主人公受到的待遇是极端不公正的,可作者并没有强调主人公肉体与精神的疼痛,而是在王二的叙述里把受批斗叫作“出斗争差”,并且添加“出这种差公家管饭”等细节。同时由于叙述者是年已四十的王二,叙述姿态是中年王二回忆青春岁月,所以作者故意使王二从对斗争差的单纯叙述中抽离出来,描写中年王二与陈清扬的插科打诨,并顺势加入陈清扬向女儿表演当年挨批斗情状等情节。在这里幽默占据了读者的大部分视线,消解了主人公尊严遭受侮辱的悲惨现实,因此读者才有透过苦难进行深度思考的空间。
《黄金时代》的黑色幽默之所以能达到轻盈思考的效果,还在于其本身的轻盈特质。王小波在《怀疑三部曲》序中也表明了这样的创作倾向,他说:“有趣是一个开放的空间,一直伸往未知的领域,无趣是个封闭的空间,其中的一切我们全部耳熟能详。” ③王小波对于有趣有着独特的追求,甚至思维的乐趣与诗意的创造正是他选择写作的起源与坚持写作的动力。关于人文事业的道路,王小波在《我的精神家园》中有这样的描写:“它在两条竹篱笆之中。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蓝蜻蜓。”王小波使用的“蓝蜻蜓”与“牵牛花”的意象都具有轻盈、美丽、浪漫的特点,而《黄金时代》中的幽默手法也是如此。
《黄金时代》的许多幽默效果的实现归功于作者赐予了人物王二无限轻盈的想象力,使他能脱离于其所处环境,进入“开放空间”,超然于无所不在的偷窥与压抑。例如王二和陈清扬从山上下来后决定重回农场,可王二忍不住想象走其他道路的后果,甚至想到阿伧寨里小崽子的四种组合方式这样违背文明社会伦理道德的情况。此外还有为了满足性的需要,王二半真半假地说出伟大友谊的理论,由蓝色黏土上陈清扬美好的肉体联想到在海洋里自由遨游等情节。逃离农场,冒着被侮辱的风险偷情,这些情节本身会给读者紧迫与压抑的感受,身处其中的人物亦是痛苦无奈的,可是作者的笔触却流畅舒缓,选取的意象明朗通透,通过主人公天马行空的心理活动,将读者带向广阔的思想世界。主人公联想的漫无边际与违背常理一方面使人发笑,另一方面又巧妙地表达出一种不希望生活受到设置,渴望爱与自由的心理。当王小波用纯白通透的笔触书写这些荒诞的遐想时,自由精神便从这些有趣的想象中从容流露出来。
二、悲剧根源的抵达
《黄金时代》通过黑色幽默消解悲剧的沉重,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悲剧的怯懦与回避。黑色幽默的运用使《黄金时代》不同于其他知青小说,它穿透了时代悲剧的表象,挖掘了悲剧的根源。
为了达到黑色幽默的效果,《黄金时代》大量使用了克制陈述的方法以达到情境反讽的效果。克制陈述即重话轻说。《黄金时代》中对于主人公的悲惨遭遇往往故意轻描淡写。再以王二和陈清扬挨批斗时的情节为例:王二和陈清扬挨批斗是不由主人公自己所能掌握的事,可是文中却大篇幅叙述宣传部长和他们“打商量”,说他们“受委屈”,也有团里多次强调王二和陈清扬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应当注意政策的情节。王二挨批斗时被捆绑押送上台,文中却强调押送王二的小四川如何客气。言语所叙述的游戏式的表象与挨批斗事实之间有强烈的反差,通过这种情境间的反差进行反讽,即情境反讽。这种叙述方式引人发笑的同时大大消解了故事本身的残忍性。
同时,大家应该注意小说中的叙述者不是作者本人,而是王二。这种平淡叙述中透露出的理所当然的意味正显露了王二对这种受迫害生活的习以为常。或者王二故意采取这种淡然的态度以应对他无法改变的生活。由此可见,克制陈述之所以充满讽刺意味是因为这种反讽直刺生活本身。如戴锦华在《智者戏谑——阅读王小波》中所述,王小波的同代人对“中国的岁月”岁月有恶魔般的凝视[3]。《黄金时代》则超脱于特定时代的现象,对生活本身发出拷问。《黄金时代》中找不出具体的加害者,小四川对王二很客气,团长甚至对二人表示了同情与看重。人与人之间的客气与关心是日常生活的常态,也是中国独特的人情社会的产物。从这些细节的加入可以看出,作者对时代的观察并没有被单纯的愤懑裹挟,而是对时代整体有所关照。王二与陈清扬成为被群体孤立的受害者正是因为他们有对个人自由的强烈向往,站在了这种个性被压抑的生活的对立面。CEFFAA79-01E1-4DFC-B361-968BD0CCBBD1
如果说克制式陈述披露了个体个性被淹没的生活真相,逻辑悖论则体现了理性沦陷的悲哀。《黄金时代》中有多处利用逻辑的悖论达到幽默效果。最典型的情节是陈清扬希望王二证明她不是“破鞋”,因为她没有“偷汉”;可王二却说大家说你是“破鞋”,那么你就是“破鞋”。接下来王二分析了大家认为陈清扬是“破鞋”的原因,即陈清扬的美貌不符合大家对已婚妇女的惯有印象,所以被污名化。群众沉浸于群体性谬误当中,失去了基本的理性思考的能力,制造了一场群体暴力的惨剧。由此可以看出,王小波追求的自由精神不仅是对个性,趣味与某种生活方式的追求,更是对思想自由,对智性的追求。
三、以幽默作反抗
《黄金时代》中主人公的反抗方式也极富黑色幽默效果,或者说人物正是通过黑色幽默同泯灭个性与理性的生活做斗争。
主人公王二有意识地用黑色幽默的方式宣告了他与权力的对抗态度。面对军代表的谈话,王二始终一语不发,以至于军代表以为他是哑巴。面对权力世界的天罗地网,王二通过沉默表达了嘲讽与反抗。从王二关于破鞋的论述可以看出,他意识到了为权力所摆布的生活的荒诞性,而沉默是他最有力的反抗方式之一。
王二的另一种反抗方式是性爱。在《从〈黄金时代〉谈小说艺术》中王小波谈道:“在我的小说里,真正的主题,还是对人生存状态的反思。其中最主要的一个逻辑就是:我们生活有这么多的障碍,真他妈的有意思。这种逻辑就叫黑色幽默。”《黄金时代》中大量的性描写正是出于要对这些生活的障碍进行反抗的目的。“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王小波用浪漫主义的明朗笔调大胆地描写了青年对于性爱的需求。王二对性的需求是自然且合理的,与对食物和理想的需求一样,但由于处在性被极度压抑的年代,他的需求被视作是有罪的。因此,他对性的大胆追求可视作对被压抑的生活的抗争的重要方面。
在写交代材料时,王二大量地使用性爱描写,反抗的力度与黑色幽默的效果同时达到了高潮。王二在交代材料里书写他与陈清扬的“作案”细节,王二交代的细节与“交代材料”的严肃形成了巨大的割裂感,领导有关“敦伦”的疑问又继续加深了喜剧效果。王二与领导就交代材料产生的互动不仅将权力语言的虚伪性暴露得淋漓尽致,同时还毫不避讳地书写了权力的窥淫欲。
不论是面对军代表的沉默,还是在交代材料里对性大肆书写,王二的反抗方式里都饱含了对荒诞的权力世界的无可奈何。他的举动都带有游戏性质,一方面玩弄两性游戏,一方面自觉地安处于社会边缘位置,因此人物整体带有流氓气质。陈清扬面对被压抑的生活状态的方式则经历过多次改变,最后她的反抗更坦率与直接。
最开始,陈清扬因为被人称为破鞋而痛苦不堪,并且渴望通过从王二那里得到认可。这是因为她仍然坚持理性的思考方式,即使整个世界都已失去智性,但只要王二认同她的理性思考方式,她便可以否认整个世界的非理性。因此“有一个人承认她不是破鞋, 和没人承认大不一样”。可是王二早已看透世界的荒诞并且接受现实,所以王二不能给她期待的答案。陈清扬的希望破灭后选择了对荒诞世界彻底地无视与逃避,听任别人批斗她,通过认定“人生来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以在忍受摧残中感受快乐。最终因为陈清扬感受到了自己对王二的爱,并由此找到了自我。她在交代材料里大胆承认对王二的爱情,并使领导面红耳赤。她通过一种相比于王二来说更诚恳的态度完成了对非理性的生活的对抗,彻底使代表权力的领导失语。领导因为“爱”过于离经叛道而放弃对王二与陈清扬的评判与改造。
这件事本身的荒诞性使它自带黑色幽默的效果,但由于陈清扬举动的非游戏性,不再使读者发笑而是直接将读者引入深层思考。小说是通过主人公王二的视角来描写陈清扬这一人物的,在流氓式人物王二的叙述下,陈清扬的行为自然地带有滑稽的色彩,但陈清扬对自己的行为选择却往往是郑重、诚恳的,她并没有像王二一样选择用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世界,而是坚守自己的原则,对事实与真相有所追求。陈清扬的这一特点在小说始终都有得到强调。
陈清扬与王二中年重逢时,“像个公关职员”,而王二是个“很不像样”的学校教员。王二始终身处于边缘群体之中,不能也不愿得到主流观念认可;而陈清扬放在“合适的地方”,理性和智慧能够得到承认的地方时,就可以“大放光彩”。在小说开篇,陈清扬坚持认为自己不是“破鞋”,并千方百计地试图得到王二的认同。她并不鄙视“破鞋”,她的行为动机也并不是捍卫自己的清白与名誉,而是出于对事实和真理的追求。当她明白这种举动是没有可能得到预期效果以后,她虽然通过完全放弃理性思考并沉沦于痛苦,苦中作乐的方式来面对世界,但她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原则,仍然对自己是否有罪有着自己的独特判断。当她不爱王二时,她认为自己是无罪的,因为她的行为是受外界环境支配的;当她爱王二时,她是有罪的,因为她的行为是出于自我的选择。作者赋予了陈清扬天真、纯洁和坚定等美好的品质,因此当这样的人物也不得不选择与王二类似的方式,用沉默、放肆的性爱和享乐来反抗世界的荒诞时,批判的力度便达到了新的深度。
无论王二还是陈清扬,无论是运用沉默、无视,还是用不加掩饰的性爱来对抗虚伪,这种反抗都充斥着苦中作乐的意味。前文提及”克制陈述“的写作手法,因为小说采用第一人称视角进行叙事,所以克制陈述在这里不仅是一种写作的技巧,也是主人公面对生活的态度。尽管遭受侮辱,青春荒废,但王二和陈清扬依然用平淡甚至赞扬的口吻来描绘自己的苦难经历,称这段时光为一生中的“黄金时代”,认为一切都“很不错”。这似乎与阿Q的精神胜利法相类,但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确站在精神生活的更高处,看穿了世界的颠倒与荒诞,清醒地追求着理性与自由,取得了思想世界的胜利。
四、结语
黑色幽默可以说是王小波的天性禀赋,也是他表达自由主义思想的重要工具。黑色幽默使王小波的自由精神不用通过深奥的哲学语言与形而上的反复推理,而是以一种轻盈且有趣的形式呈现出来,凸显了其自由精神本身的质朴与明朗。同时黑色幽默还帮助他将自由精神推向新的深度,使其对权力话语和非理性世界的反抗拥有了强大的力度。《黄金时代》作为王小波的得意之作,正是将黑色幽默与自由主义思想这两个王小波最鲜明的特质作了完美的糅合,给读者无限丰厚的审美体验与对智性追求的鼓舞。
注释:
①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文化发展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页。
②1995年,王小波做客《与你同行三味书屋》电视访谈节目。
③王小波:《怀疑三部曲》,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
参考文献:
[1]王小波.黄金时代[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
[2]戴锦华.智者戏谑——阅读王小波[J].当代作家评论,1998,(02).
[3]唐文.文化认同视阈下中美黑色幽默小说之比较——以《黄金时代》和《第二十二条军规》为例[J].语文学刊,2020,40(01).
[4]李曙豪.论西方黑色幽默流派与20世纪后期中国小说[J].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13,(04).
[5]王菲.《黃金时代》中自由主义如何体现[J].大众文艺,2019,(03).CEFFAA79-01E1-4DFC-B361-968BD0CCBBD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