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
2022-06-22疏雨
“故乡,不只是个地址和空间,它有容颜和记忆,有年轮和故事,它需要视觉的凭证,岁月的依据,细节的支撑,哪怕蛛丝马迹,哪怕一井一树一石……否则,一个游子何以与眼前的景象相认?何以肯定此即魂牵梦绕的旧影?”
——题记
巍山古城的老街是留给一代又一代家乡人最早的记忆了,古街贯穿南北,也连缀着古城光阴深处的故事,如一帧帧定格在时光流里的陈年版画,如老胶片上的影像,或静止、或流动,斑驳着、清晰着、灰暗着、嫣然着、疏离着、亲近着,淡墨清辉着,也烟火生动着。
老街的中心,便是建于明朝洪武年间的拱辰楼。不知从什么年代延续下来,这里的人们都称其城古楼。他像一位历经世事风云变幻的老者,带着经年的慈悲与智慧,见证着古城几百年的寒来暑往、朝代更迭,也见证着古城人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城里有哪一家娶新娘了,一对新人定要在亲人的簇拥和祝福中绕城古楼一周。哪家老人过世了,送殡的队伍,也是要绕着城古楼走上一圈的。如果两对新人不期而遇,两位新娘子就要交换手中的帕子,寓意交换祝福、百年好合,所以新娘子出门前都会备好崭新的帕子。如果送殡人家和婚嫁人家恰巧是同一个时辰,两家人会提前商量好调整出门的时刻,自然错开。但城古楼是无论如何都是要来绕上一遭的,仿佛要让家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见证悲喜,生死才有了人世的清宁和庄严。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城古楼上开始放广播了,一天播三次。清早,古城的孩子们都是听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的广播起床,然后沐浴在静谧的晨光中去上学的。广播里最开始播的是新闻,后面就会有“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或是广播剧,亦或是说书,如《说岳全传》。孩子们很好奇,那些好听的声音都是从古楼上传出来的,可古楼上分明不见人啊,只有房檐下四个角的大喇叭。而那些从大喇叭里出来的声音,也伴随着一茬茬的孩子们走过懵懂的幼年、饱满生动的青少年,或蹒跚、或笃定地走向各自的人生。
当年,巍山小城的“年”是以城古楼为中心的,从大年初一到初三,无论是耍龙、舞狮、跳猫猫、踩高跷都要穿过如今的古街,绕城古楼时更是要亮出绝活的。红龙、蓝龙、黄龙围着一颗绣球,波翻浪滚。跳猫猫的大老虎,在人群中摇头摆尾,好不威风,真是龙腾虎跃。踩高跷的随着高亢的旋律,踩着拍子,舞着扇子,扭起了大秧歌。当时最令人叫绝的是社火,高台社火,有惊心动魄的美、艳,也有惊心动魄的刺激。社火是当时节日里扮演的各种杂戏,高台是固定在车辆上与街道房檐等高的戏台。戏中角色也固定在台上,随车辆行驶沿街巡游,街上有灰灰的、乱乱的电线,有人用木叉轻轻叉过,为社火开道。缓缓而行的高台社火中,有《穆桂英挂帅》《武松醉打蒋门神》《八仙过海》《洞宾渡牡丹》,还有《船舟借伞》,穿行其间的许仙信手举着的那把油纸伞上,竟立着清新美绰、衣袂飘飘的白娘子,而伞下的许郎一脸的气定神闲,举重若轻。十多辆车十多座戏台,与舞龙、耍狮、踩高跷的队伍连在一起,寓意好戏连台,也是小城一年一度的嘉年华。
古楼的北面连着一个不大的花园,当时叫小公园,与蒙阳公园(也叫大公园)相呼应。园子东边的一间小屋便是一个临时的化妆间,社火演员的化妆就在这里完成。演员都是些六七岁左右的孩子,可能是考虑到体重轻,在那旁人看来险象环生的高台上容易固定些。彼时,城门洞里不时会有小城滇剧团的演出,演员化妆、换行头也都在这间小屋里完成。有的一邊勾脸,一边和搭档对戏;有的一边换服装,一边吊嗓子。生旦净丑都在自己的行当规矩中,从形式到内容进行备戏:“行过三里桃花店,行过五里杏花村”“咿咿咿,啊啊啊,大人哪”……善恶忠奸,一看脸谱便知,如今想来若生活中的脸谱也是如此清晰明了,那人生是否会简单得多。
听说,主角上完妆后都要回到那个临时用布幔隔出来的角落里去默戏。让自己在那方寸之间进入另一种人生,悲喜都是那一种人生的,是秦香莲,是白素贞,是包拯,是贾宝玉,抑或是别的什么人。现实中的自己被那个人的人生一点点抽离,然后又一点点浸成戏中的那个人,直至没有了自己的一点儿痕迹。待默完戏,转过身来候戏时,整个人仿佛泛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无形的光彩,眼里已经没有当下,没有周遭,恍惚间让人感觉天地虚无,神智不知落在哪个朝代没回来,已然是戏中人了。而走过戏台上的万水千山,历经戏台上的时空更迭、爱恨情仇。回到后台,卸了妆,又是魂归原位,“洗尽铅华呈素姿”了。戏真神奇,它能把你身边亲近熟悉的人,用粉墨,用行头,用程式,用功夫,用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转瞬之间变成跨越千古的英雄美人。
不知多少个日落黄昏,古楼城门洞里滇剧团的胡琴、家什裂帛般丝丝拉拉响起,戏便开演了,演的多是折子戏,也就是整部戏中最跌宕、最出彩的那一段。台下的人们便开始为台上秦香莲的“郎在东来妻在西”唏嘘落泪,为包拯的“驸马爷近前看端详”击节叫好。都说唱戏的疯子、看戏的傻子,而真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至情至性的事。可人们还是爱看,看关云长的忠肝义胆、诸葛亮的文韬武略,看杨家将的家国大义、红娘的活泼俏皮、梁祝的千古悲情……它们都在这方小小的戏台上轮番演绎。古城人同心相惜、悲欢与共的氛围和价值体系便在这里悄然酝酿和构建。尽管戏里呈现的不是完整真实的人生,是一个经过提炼和切割的黑白分明的世界,却也寄托着人们最淳朴、最深切的心愿。
巍山古城的古街便是两条从城古楼南北两边延伸的街道,沿街的店铺多为比邻而居,不分彼此。特别是古楼以北的老街上的店铺,简直就是相依为命了,一溜地朝北边倾斜,听说是许多年前的一次大地震形成的,都歪成这样了,居然不倒,还贴心贴肺地挨着,连进出的窄门亦是倾斜的,儿时的我老是提心吊胆地想,哪天会不会一不小心就倒了呀,长大了是不是要斜着身子才能走进去。如今,几十年过来了,它们依然日常而妥帖地烟火着,生动着。擀面店新鲜的透着麦香的面条像门帘一样一排排整齐地晾在铺面外,在晨光中轻飏;隔壁就是花圈店,各形各色的纸花簇拥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花圈,有的写着谁谁谁千古,没有悲喜,只有人世光阴里的日常;进深大一点的都做了药店,里外挂满红红绿绿的气球,架在门外的喇叭喧叫着:“……今天会员日,更要打八折!”不知道何时起,供人们买药的地方开始像这样不合时宜地喜庆着,再没有儿时素朴的有着淡淡中药香的小药铺。那时的小药铺门上是一副俊逸的楷书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如今,已难寻这样的散淡了;旁边便是一个老式茶铺,一碗盖碗茶,无限续水,便是半日的闲暇……CB1C51C2-AF4C-4777-B4F7-36A3BE12D894
这样的茶铺,在八十年代甚多,几乎是几步一个,有人扯着嗓子唱戏:“二龙山,二虎寨,打家劫道,挖富填贫,少年英豪……”老人说那叫板凳戏;有人聊天,聊家事、国事、天下事;有人吵架斗嘴,脸红脖子粗,气不顺;有人猜酒划拳,行酒令。最有名气的一家茶铺在拱辰楼和星拱楼之间,是卢姓人家开的,老板率性随和,穿中山装,戴撮箕帽。老板娘勤劳敦厚,用三角发针把额前的刘海别在一边,拎着烧水的壶穿梭忙碌着。来这里喝茶的人,有时一碗茶,无限地续水,在铺子里闲荡上一天,也就收一碗茶钱。茶铺,一度成为小城大小事务、花边新闻的集散中心。后来,小城最早的一两台黑白电视就是放在一两家这样的茶铺里,《霍元甲》无比深入人心,满街的人都哼着:“……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颇为众志成城。
这样的茶铺,往来着各色各样的人,常客有之,过客有之,于是注定是有故事的地方。
一日,几个常客又在吆喝着上烤茶。这烤茶很是讲究,要用本地的小土罐在木炭火上慢慢烤,茶不能多,火不能大,还要用垫手布垫着小土罐的柄,不断翻抖,香气丝丝萦绕开来,直到与你抵死缠绵才是最好的火候,急不得,快不得。老板娘不温不火地烤着,几个人等得多少有了些浮气。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破羊皮褂子的老汉,把驴拴在门外的树上,叫了路人搭把手把驴背上的驮子卸了下来,然后进茶铺里,对老板娘说:“茶怎么卖的?要碗烤茶。”那几个等得浮气的人,开始有了丝笑意:“你也要喝烤茶,你讲究呢嘛,有没有钱,要不要哥几个请你喝?”“哈哈,乡巴佬吃不来盖碗茶。”……不知是玩笑,还是当真,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老汉不作声,黧黑的脸涨得通红,脖颈上的筋也鼓了起来。不知是谁火上浇油地喊了一句:“你掏出一张‘大团结来看看嘛!”老汉“噌”地站起来:“我掏出来咋个说?”“那我就在地上打滚!”说话人开始狂妄:“要是掏不出,你在地上打滚,茶钱算我付!”老汉没吭声,只是麻利地脱下那件破旧油腻的羊皮褂子,往地上一甩,噼里啪啦,几个破口袋里掉出一叠叠不弯腰的“大团结”。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几个识趣的赶紧去帮他捡。“莫忙!让他打了滚,打完我自己拾!”那个口出狂言的人脸青一阵白一阵:“开玩笑,玩笑。”老汉不多言,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打滚!”那人哆哆嗦嗦:“哎呦,老哥,我肚子疼,进去方便一下,出来马上打滚……”一边说一边往茶铺的后院退,后来,偷偷地从人家后门逃走,足足一年,不敢再来喝茶。
后来,黑白电视慢慢多起来,街头巷尾都唱着《渴望》的主题歌:“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茶铺生意日渐清淡,逐渐淡出了街巷。一些小食馆陆续多起来,灶台都搭建在铺面一进门,走在路上就看得见老板翻炒菜的娴熟,锅里的火苗跃动着,浓郁的菜香扑卷而来,热情而肆无忌惮地引诱着你的辘辘饥肠。切一盘卤肉,炒两个小菜,青是青,黄是黄,打上二两小酒,便是神仙一样的日子。有不少醉汉,红着脸,哼着曲儿,面带笑容,踉跄着在夕阳的余晖中幸福地往家走,那份吃到滿足的惬意,多年以后的今天,早已不见了踪迹。
那种享受美味的感觉当年曾经多让人快意啊。有一对夫妇,把养肥的猪赶了十几里山路来城里卖了,换了一叠“大团结”,丈夫欢喜地说:“走,我领你上馆子,好好吃一顿!”媳妇心疼钱:“就知道吃,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扫兴的丈夫火了,“噌噌噌”头也不回地走了。媳妇小心地收好钱,一边走一边欢喜地摸摸口袋,走过城古楼旁边的一家馆子铺,忽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吃着呢。她不禁恼火了,一把掏出那叠钱,砸到那个背影的桌子上:“吃吃吃!你把它全吃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刚进家门就见丈夫不快地坐在火塘旁边,咋这么快呢?又一想男人走路快,便数落起来:“这回吃饱了吧,明天跟着去吃,把卖猪的钱都吃掉!”“吃什么吃!你不给吃,我饿着肚子回来了!”……
这些故事在那些馆子铺里,在那条延绵的古街上,和着酸甜苦辣咸每天都翻新演绎着。真实的演员,真实的剧情,真实的上演,没有彩排,活生生地直播着。后来,这样的馆子铺,逐渐被各式各样的餐厅酒楼代替,然老街、巷子并没有因此清寂下来。有人挑着现磨的豆花、豆浆走街串巷地叫卖,其间有一个身材窈窕被唤做“豆腐西施”的女人,声音最是清亮好听,一个“花”字能足足拖上九拍。据说她是从小被遗弃辗转到这个边陲小城的,被一对做豆腐卖的老夫妻抱来,一口米浆、一口米浆地喂大的。后来,北方城市体面的父母,找了来要把她带回去。小城的人们看到那辆稀罕的小轿车,都为做豆腐的老两口难过。直到不久后,古城的街巷又响起“卖豆花——卖豆花——”那清脆悠长的叫卖声。
和那叫卖声一起起起伏伏的,还有水桶叮叮当当、勾担吱吱悠悠的声音,每条街巷都有一两口老辈们留下的井,有的自己家也会掘一口。这一口口井里的水哺育这里一代代的人们。家里的青壮年劳力都会挑着桶,到街边巷口,或是有井的人家去挑水,顺带给人家带去两个自家做的豆米粑粑或是一小碗咸菜。打满水后,随手摘下两片青绿的南瓜叶,铺在桶里的水面上,无论你怎样吱悠吱悠、左肩换右肩地晃悠,都不会洒了。街坊如有孤寡老人,拎水、挑水的活也都自然而然被邻里包了。
挑水的路上,你会看到送蜂窝煤的夫妇,男的使劲拉,女的埋头推,汗出来了,手背一抹,脸花了;铺子外有女人生炉子,穿着劣质的牛仔裤,低头使劲扇,露着一段腰,孩子拖着鼻涕站在背后;老人在街边晒太阳,把一些旧衣布一层一层地用浆糊粘起来,打硬布做鞋底;剃头店里,老剃头匠在一条黑得发亮的结实的帆布带上磨剃头刀,黝黑的活动木椅上坐着一脸泡沫的男人……街还是那条街,巷还是那些巷,依旧乱哄哄地热闹着,一点也不洋气,充满了底层的挣扎和乐趣,真实而鲜活。正如冒着热气的早点铺,飘荡着骨头汤和草果粉的香气,温暖妥帖又丝丝入扣,有了脚踏实地的味道,氤氲成岁月的记忆。
老街中心的路口,是小城最早的早点铺,不大的门面,昏黄透着暖意的灯光,矮矮的木质方桌、条凳,寻常妥帖,烟火生动。整个街口随着汤锅里升腾的一团团热气弥漫着诱人的醇香。食客大都是本地人,但也不是经常吃得上的。走过的老人、孩子、父亲、女儿能偶尔畅快地吃上那么一回,也是无比畅快,至于能常常站在那排一会队,等待一碗漾着热气和温润油香的饵丝大快朵颐的人,是令人羡慕的。后来,这样的早点铺已在小城的街头巷陌蔓延开来,与小城人是那样贴心贴肺,每天于晨光中享用这份平民的欢喜,已是寻常百姓家踏实的幸福。
街、巷、铺,平俗,民间,容颜和记忆,年轮和故事,劳作的人们,父亲和孩子,友谊和孤独,许多人在这里过往,许多人在这里终老,许多游子透过纷繁浮华与之相认。
编辑手记:
在《小院养绿记》中,作者杨泽文讲述了自己在家中小院养树种菜的故事,并以这种方式亲近自然、感受自然,以“养绿”而养心。种养植物不仅能够感受植物世界的神奇、美妙,满足人对其他物种的好奇心,也能通过积累种养经验、学习种养之法,获得成就感和快乐。大自然的包容、抚慰、治愈,在人与树的际遇中缓缓地涌入生命之河,滋养着人的性灵,擦拭着人的本心。
《当二胎遇上双胞胎》一文讲述了在中国全面放开二胎政策之后,作者刘春花选择生二胎并生了一对双胞胎的故事。文章整体结构清晰,情节跌宕起伏,充满故事性,触及当下的现实生活,既反映了一位二胎母亲的伟大——从下决心到备孕、怀孕、出生、养育,一位母亲一路走来所经历的艰难困苦让人同情和尊敬;也反映了“家”的意义和重要性——母子之间、夫妻之间、亲人之间的爱能战胜一切困难,家人之间的相互扶持、理解才能让这样的爱更加圆满、持久。
疏雨的《老街》用细致的语言描述着巍山古城老街的人间烟火,作者对家乡的眷恋和对生活的热爱在这方小城里静默生长。她孜孜不倦地描写着记忆中老街居民的日常生活和民俗文化,这样的描写超越了老街的表象,深入到它的内里,浸透了巍山古城浓厚的文化气息和生活气息。古城与古城里的人互相滋养,互相浸润,续写着一段又一段故事与历史。她的语言有着小女子的情态,纤细柔丽、温婉淡雅,叙述方式波澜不惊,如听小桥流水,如赏闲庭落花,缺少大开大合的气势,多了分细水流长的绵婉细腻。CB1C51C2-AF4C-4777-B4F7-36A3BE12D8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