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避免自己成为“专家”
2022-06-22杨荣昌
杨荣昌
屈指算来,走上文学批评道路已十多年。从当初写作读书随笔、书评类文章,到逐渐开展作家作品论、创作论,再到对文学现象、文学思潮的整体性把握,走的是众多写作者普遍选择的路径,即由点到面,从个体到整体,不断深化关于文学意义世界的解读。
我有意避免自己成为所谓“专家”,即只在某个领域深入挖掘,对其他文体不闻不问。过分狭窄或说专门化的评论,会固化思维,限制对文学整体性的观察。当下的文学文体尽管有多种划分,可从本质来说都是审美的艺术,历史规律、社会面貌、时代影像、人性特征是其恒定的反映主题,在此基础上才考量艺术的手法。坚信“功夫在诗外”,理解文学首先要知晓这个世界,要洞悉世态人情,有了对生命意义的深刻感悟,再来解读那些或声名卓著,或黯然无名的作品,就会发现一切的创作奥秘似乎都难以逃脱审视的眼光。常为洞察了作家的机心而窃喜,这么说并非炫耀艺术直觉的敏锐,而是表明自己对文学审美意义有着近乎本能的求索欲望。事实上,这么多年来的评论写作,很少受制于外在压力,不情愿为其他目的而写,更多是受力于面对文本时难以抑制的审美冲动。见过太多不喜欢文学的人却不得不写作的痛苦,他们与文学之间,是一种双向折磨。自己深以为诫,即使为数不少的文章是受人所邀,也绝不放弃自我设定的标杆,力求在人情与艺术伦理之间寻求最大公约数。
对文学评论家的研究是一件艰苦而寂寞的事。相比较作家研究的热闹,文学批评的文本特征决定了它是曲高和寡的,应者寥寥。但我丝毫不怀疑做批评研究的价值,文学理论的每一次进步,每一点经验的呈现,都会促动创作实现质的飞跃。经过四十多年的努力,新时期成长起来的批评家们为文学的发展付出了他们的心智和力量,尤其为文学返回艺术本性,实现与这个时代主潮更为良性的互动,做了大量的探索与鼓呼。他们的智慧与激情,心血与汗水,执着进取又不乏艰难的步履理应被重视。因此,我用了不少精力集中研读十余位不同年代出生的批评家,以直击文本的方式追寻他们的批评纹路,力图在成长路径中找到更具标识性的学术意义,呈示他们为建立这个时代的文学高标所作的贡献。这段历史进程中成长的批评家如众星闪烁,要做全局性的把握与言说是不可能的。之所以做了这十余位的研究有一定的偶然性,大抵还是受了他们艺术观念和文体风格的吸引。我希望对批评家们学术路径和理念的解读,能够直接介入中国文学批评的前沿与核心命题,探求他们在建构具有中国气派的文學理论方面所作的艰苦努力。
我喜欢诗歌中那种尽情张扬的艺术表现,尤其是少数民族诗人,他们用汉语写作,却有民族性思维的自然流露,形成一种异质性的艺术品格。异质是对当下愈发同质化的时代表达的无声反抗,稀缺的东西往往蕴含着变革的可能。中国文学精神的核心由各民族金字塔尖的文化精粹组成,里面蕴含着独特的中国经验,彰显着丰富的中国智慧,隐藏着迷人的中国密码,形成了博大精深、奥妙无穷、生生不息的中国精神。我是汉族,自小在少数民族地区长大,长年的生活、阅读和思考中,把少数民族作家视为兄弟姐妹,比较熟悉他们的风俗习惯、思维方式及信仰追求,能够以多重眼光打量其创作,做到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多年下来写了不少诗评,我渴望沿着诗人的心灵一路探寻,将各民族诗人诗作中蕴含的独特的品格、心理、气质加以凝聚,构建起云蒸霞蔚的文学气象。
小说的虚构本质决定了它巨大的艺术张力,在现实与想象之间可以自由穿梭,通达每一个想去的地方。比较倾心那种有丰厚社会经验,有细致生活观察,有深刻人性洞悉的作家,他们带着来自历史与时代的观察,经由多种艺术创作手法的提炼与升华,再造一个虚拟却可信的世界,这是拓展人类思维的必然之举。现代以来,小说逐渐成为中国文学的正宗,正在于它对读者想象力的开掘,对另一个精神领域的强大涵盖力和包容性,在表现世界的丰富性上其他文学门类无可比肩。我选择评论的作家,大都创作出可触摸得到文学肌理的小说作品,在与他们的或同频共振,或疑义相析的互动中,共享人类精神的秘密。
散文是作家隐蔽内心最赤诚的袒露,不容许有半点虚伪矫饰,即使对于历史场景的合理性想象,也必须是遵从基本法则的。我们需要在散文中看到一颗鲜活的灵魂,也许是焦灼的,也许在挣扎搏斗,但都能带给人真切的情感,文学成为两颗心碰撞的有效载体。散文最能察看一个人的精神底色,他的观念、品质、内涵,文本中隐藏的思想踪迹,在你的逼视之下几乎无处藏身。磅礴深远的中国散文传统,给现代散文写作带来了“影响的焦虑”,文体的变革已是异常困难。也许只有从心灵的纵深维度去探望,现代散文才会生发出超越历史传统的可能性。
这些年来,我在文学批评、诗歌、小说、散文等文体的评论方面都作了一些努力,力图从不同角度、不同方式去接近文学的本质,呈现写作者种种极富隐蔽性的艺术创造奥秘。批评家的职责在于发掘、彰显这些秘密,聚集成共通的文学经验,贡献给这个时代。其间的思想行径,可以说是向着无穷的审美之旅进发,走向更为高远和阔达的生命之境。从《批评的体温》到《攒动的群山》,再到《话语之刃》,我一直坚持评论写作的立体视角,关注最前沿,也沉淀文学史,研读著名作家、批评家,也不放弃对那些几乎无声名可言的默默写作者的跟踪。每个用心写作的人,都会创作出让你心动的文本,评论的目的就在于从沉埋的沙土中寻找金屑,积聚起来打造一朵朵光彩夺目的“金蔷薇”。在同时代的诸多智识者面前,本不愿谈太多所谓的心得,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洞见,实在难以为浩荡潮流提供些许的浪花。只因时常在文坛喧嚣的背后,发现一些作品并非如他人所言那般宏伟与无懈可击,心中会泛起一丝的不以为然,也逼迫自己养成审慎评析的自觉。文学毕竟需要较量艺术直觉,文学批评更要坚守学术伦理,倡扬清丽文风。知识的铺陈,理论的缠绕,概念的翻新,往往不敌几句大白话,好的文学批评不用夸夸其谈,而是能点中痛感的心灵在场与语言及物。
身在学院,自然离不开理论深度的追求。近年来,学院派批评有着不容忽视的价值和影响,大致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极大地提升了文学批评的学理品质,改变之前那种蜻蜓点水、议论浮泛、附庸于作品的地位,使得批评朝着纵深维度发展。二是坚守学术的尊严,避免过度粘连现实,走重学术品格的中正之道。三是昭示一种新的人文自觉,批评家们将文学变革的渴望与社会变革的理想融合在一起,以文学批评寻求人性伦理与社会道义,融汇独特深沉的理想情怀,承担起知识分子的济世责任。中国文章向来讲究义理、考据、辞章的统一,学院派批评正是显现出一条传统的中国作文之道,既注重思想的穿透力,又有着翔实的事例支撑,而且强调文章的辞采。优秀的文学批评应对作家怀有“同情之理解”,在尊重和理解批评对象的基础上,与其展开有理有据的学理探讨。有对话,有辩驳,甚至有诘难,但都应在学术探讨的层面展开,终其目的是对文学本质做深入的审美探寻。我渴望以文质兼备的学术文笔流溢出飞扬的灵气,表达不为流俗所同化的卓然姿态,让文字散发灼热的温度。一路走来,评论对象几经转换,言说环境也发生着潜在变化,但都没有改变我对于文学的热爱,写作成为以自我生命去拥抱另一具火热生命的过程,饱含温情的倾诉,也追求话语直击心灵的穿透力。我相信投注了思想与情感的语言必定是锋利的,充满力量。
文学的审美之旅充满魅性,诱我继续前行。
(作者系楚雄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