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维伦纽瓦的科幻美学
2022-06-21常嵩
常 嵩
(吉林动画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3)
电影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1967年出生于加拿大,1988年执导剧情短篇开启了导演生涯,先后执导了《迷情漩涡》(2000)、《理工学院》(2009)、《焦土之城》(2010),《焦土之城》入围了第83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2013年,维伦纽瓦执导了《囚徒》和《宿敌》,分别获得第38届多伦多国际电影节观众选择奖提名和第61届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金贝壳奖提名。2015年,执导《边境杀手》,获得第88届奥斯卡金像奖三项提名和第68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次年执导科幻电影《降临》并获得第89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提名和第73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提名,该片可以看作维伦纽瓦转入科幻片领域的代表性作品。在《降临》之后,维伦纽瓦执导了雷德利·斯科特1982年的科幻片经典作品《银翼杀手》的续集《银翼杀手2049》(2017),作为佳作续篇,依旧赢得了良好的口碑,该片在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上也取得了五提三中的好成绩。2021年10月,维伦纽瓦的科幻新作《沙丘》于美国和中国大陆同步上映,该片改编自美国科幻巨匠弗兰克·赫伯特的同名小说,在星际帝国的设定中讲述了权派纷争与少年复仇的冒险故事。
魁北克地区是加拿大的法语区,维伦纽瓦的母语是法语。他最初的多部作品都是以法语拍摄的,作品中体现出明显的女性主义创作倾向,这与魁北克地区的女权运动风潮是密不可分的。从2013年的《囚徒》开始,维伦纽瓦进入了好莱坞电影体系中,并迅速拓宽了受众范围。如今,维伦纽瓦已经成为好莱坞体系内最受关注的导演之一,其导演风格冷静而克制,善于使用全景镜头与长镜头,对于节奏把握、色彩表达、影视配乐等方面都有自己独到的审美风格与特点。近年来,维伦纽瓦进入科幻片领域深耕,《银翼杀手2049》在原作的压力之下,创造了续写影片的新高度,也为他打开了科幻市场的大门。他的科幻作品注重宏大氛围与仪式感的营造,注重虚拟时空下叙事的流畅性,从而能够让观众无芥蒂地进入他所构建的虚拟语境之中,在感受艺术真实的同时,以更加广阔深远的视角进行思考。维伦纽瓦的科幻电影大多改编自知名科幻小说,这些文本都立足于一个专业性领域建构想象空间。如《银翼杀手2049》改编自美国科幻鬼才菲利普·迪克1969年出版的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探讨了克隆技术对人类伦理的挑战;《降临》改编自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发表于1998年的原著小说《你一生的故事》,以语言学为核心,在人类与外星生物的语言障碍下重构个体对世界的感知方式;《沙丘》改编自美国科幻巨匠弗兰克·赫伯特的同名小说,在浩瀚宇宙中星际帝国的宏大架构下,书写具有苍凉之感的冒险故事。《沙丘》被公认为最具史诗感的科幻文学作品,与维伦纽瓦的镜头语言有着契合之处。本文将从以上三部科幻电影为切入口,探究维伦纽瓦电影的科幻美学。
一、基于认知性结构的自然母题创作
有评论者认为,电影作者“终其一生其实只是在拍一种电影,他和他的一系列作品不过是这种‘内在意义’的多种变调”,综观维伦纽瓦的科幻作品,故事发生的背景无论在地球或是宇宙,都体现出了对于人类所生活的物质世界的关注。《银翼杀手2049》中的现实世界是2049年已经变成废墟的洛杉矶,充满着后工业时代的赛博朋克风格;在《降临》中,外星人降临地球,破解了各种族之间自以为是的文明和偏见;在《沙丘》中,沙丘星球与它盛产的香料成为宇宙帝国中各方势力的争夺之地。“NATURE”(自然)一词在英语体系中有着复杂的含义,从它的宏观意义上说,既指宇宙的本体,也指代万物和物理世界的现实实体。随着人类认识自然与改造自然的速度与能力的提高,人类的科学技术随之进步,人类对自然所造成的影响或者说破坏也到了不容忽视的程度。工业废墟与沙漠之地都是自然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是一种对于自然环境的担忧。
维伦纽瓦以诗意的镜头语言呈现了影片中自然世界的客观样貌,建构了维伦纽瓦的科幻景观系统。同时,为了让受众获取进入该系统的途径,维伦纽瓦往往会以一种认知性的结构作为叙事逻辑,即以在现代科学理论范围内的、具有较为宽泛的概念与讨论范围的理论作为叙事架构与理论依据,在此基础之上展开对科幻世界的描绘。正如美国作家达科·苏恩文在其著作《科幻小说变形记》中所强调的:“叙述的认知性核心,或者主题,只有在顺应了讲述故事的速度节奏、顺序、象征性系统等重要因素时,才能成为一种叙述结构的原则。”维伦纽瓦在科幻电影中实践了这一点。
《银翼杀手2049》延续了前作的情节,将时间设定在2049年。随着海平面的上升与空气质量的持续恶化,人类的生存环境更加艰难,洛杉矶变成了巨型的工业垃圾堆。人类生产复制人为自己工作,复制人必须严格服从人类,不允许产生自由情感。复制人K是新一代银翼杀手,负责追杀老牌复制人。在追查过程中,K发现了一位女性复制人生前曾经怀孕并成功分娩。这一重大发现摧毁了人类所建立的社会规则与秩序。当复制人可以以繁衍而非被制造的形式诞生,人类的伦理道德遭受了巨大的挑战。在生命的解放之下,我们需要面对的却是人性的脆弱之处。在人类与复制人共同构成的奴役式社会结构下,社会形成了两大阶层,复制人苦苦寻找延长生命的方法,而人类以造物主的身份为它们的生命设限。在全息投影技术下,K的虚拟女友乔伊热切地渴望一个真实的肉体,但她的记忆只能依赖于存储芯片。影片以K的视角在道德伦理地带来回游走,向我们发出了哲学意义上的拷问:我是谁?我从哪儿来?何以为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可以说,影片的情节发展过程便是原本的构想中人类与复制人的区别被一一打破的过程:从寿命到记忆,再到情感,最后到自主繁衍能力。当复制人逐渐突破了这些禁忌,人类的伦理维度被彻底打破。在巨大的虚无感之中,留给我们哲学上的思考空间。人类与复制人之间区别,便是人类对自我的最终定义。《银翼杀手》的叙事基础是建立在伦理学与生物学基础之上的,影片所揭示的是人类在现代科技的发展中的现代伦理困境,借由科幻世界得以重新思考自身存在的价值与意义。而在《银翼杀手2049》中所呈现的自然世界,是一个充满末日废墟风的废弃城市,荒芜与破败的环境与高科技的展示结合在一起时,让我们看到了在科技发展的跑道上,人类充满了宿命感的未来。“透过灰色屋顶和镜子的广袤全景,后工业场景中生锈的贝壳,放射性废料炽热光线下永恒的暮色之城,明亮的糖果广告和娱乐灯光的对比,蒂亚戈垃圾山上的宙斯,拉斯维加斯的红色火星烟雾世界,以及世界末日遗址……”维伦纽瓦通过构建这些具有奇观性的自然场景,呈现一种失序之下的秩序感,人类居住的环境与遭到人类破坏的环境交替出现,为影片的价值探讨提供了空间。
我们再来看《降临》,与《银翼杀手2049》在票房上铩羽而归不同,《降临》以4700万美元的成本和全球累计1.6亿美元的票房获得了市场的认可。《降临》中没有太多宏大的场面,外星人作为一个叙事结构上的“闯入者”角色来到地球,为人类的命运带来了新的可能。在影片中,12架贝壳状的外星飞行物悬浮在12个不同国家的上空,语言学家路易斯和物理学家伊恩受美国军方邀请,尝试性地与外星人交流,希望弄清他们此行的目的。外星人形似圆筒,底部有七条肢干,每条肢干上有灵活的触手,喷出犹如中国水墨画般的雾体,形成各不相同的闭环,这就是外星人的书面文字。影片表面上是以外星人降临地球制造一个危机,实际上外星人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带来了新的机遇,这是一种超出人类所有科学经验的对于时间与空间的全新认知论,而这一切都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之上。维伦纽瓦再次选择了一个具备探讨性的认知性的结构进行叙事切入口,在语言学家路易斯学习外星文字的过程中,她的思维方式逐渐改变,让她得以俯瞰时间轴——既可以回溯过去,又可以预知未来。或许说“预知”是不准确的,因为过去与未来已然成为一个整体,正如因果互通,不分彼此。维伦纽瓦大幅省略了原著小说《你一生的故事》中对物理学的讨论,以科幻作品中鲜为触及的学科——语言学作为叙事基石,在对语言学的延展下,关注的依旧是人类所处的现实环境。外星人的信息只有通过12个国家的合作才能破解,它们的到来,以表面上制造危机的形式,解决了数千年来横亘在人类不同种族之间的沟通危机。外星语作为一种虚构的学科,象征着一种崭新的认识论。同时,当路易斯预见到了自己还未降世的女儿简短的一生,在非线性时间下,对自由意志的探讨更将影片引入了哲学的叙述维度上。
比较小说与电影的改编我们可以发现,维伦纽瓦始终将“理解外星人的语言”作为影片的根本任务,加强了女主与军方的冲突,本质上是强调了“沟通”对人类的重要性。影片中不断插入的路易斯与女儿相处的片段以及路易斯最后面对“要不要生个孩子时”肯定的回答,以冷静克制却柔软浪漫的视角描绘了生命的意义,表现出对影片自然与自然哲学的深入思考。
二、史诗性建构下的存在主义哲思
在科幻电影类型中,维伦纽瓦的镜头语言偏向于宏大叙事,擅长使用长镜头与全景镜头,以诗意的手法推进情节发展;同时,在视觉符号性强烈的场景塑造下,他并不忽略对人物个体的探讨,无论是银翼杀手K还是“先知”保罗,影片都深入他们的内心去探讨个体的成长,表现出影片的存在主义哲思。
我们先来看维伦纽瓦电影中“史诗空间”的建构。他的科幻电影首先展示给人们的是一个具有全新语境的故事世界,在叙事学中有着“虚构域”的概念,法国文学批评家热拉尔·热奈特认为:“虚构域的确是一个世界,即故事所产生于其中的那个世界。”换言之,无论是《降临》中充满了冰冷金属感的赛博朋克城还是《沙丘》中的沙丘星球,都是基于创作者想象力之上的艺术再造空间。在电影中,导演通过电影独特的视听语言对小说文本中的虚拟世界进行了视觉意义上的建构。
在视觉呈现上,维伦纽瓦进行了对史诗性景观的构建,他很擅长在科幻电影中建构一处或多处巨大沉默物,如《银翼杀手2049》中的赛博朋克城、《降临》中的外星飞船“贝壳”、《沙丘》里的星际飞船等。通过这些沉默不言的压倒性奇观,影片在呈现出科幻片所不能缺少的陌生感的同时,也制造了充满敬畏感的观影心理。在星际旅行的空间架构下,《沙丘》中有许多充满视觉震撼力的巨大建筑与几何线条。球形飞船、无际沙漠、扑翼机等,人类身在其中更显渺小,影片用全景镜头有意突出了二者之间的对比,镜头在人物局部特写和大全景间不断切换,刻画出气势磅礴的史诗感。这样的对比在《银翼杀手2049》中也有体现,影片中有一个极富视觉冲击力的镜头是K与巨大的虚拟全息影像乔伊的对比,一座桥将镜头划分为两个空间,一边绚丽一边阴暗,强烈的色彩反差让影片得以触及威廉·吉普森在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中对赛博朋克所下的“高科技,低生活”的核心定义,也强化了观众对于《银翼杀手2049》这个故事世界的独特印象。
同时,维伦纽瓦善于通过视听氛围的营造建构影片的史诗气质。《沙丘》不断强化具有“沙丘世界”色彩的视觉符号,但回避了好莱坞商业大片中一贯的激烈动作戏下的视觉刺激,影片对战争戏与动作戏都有意从简,而通过对浓郁的宗教氛围的营造去推动叙事。《沙丘》讲述的是发生在宇宙帝国中的故事,沙丘星球盛产珍贵的香料,香料是宇宙飞行的燃料,也能释放出人类最大的潜力。少年保罗所在的厄崔迪家族被皇帝任命为沙丘星球的新任掌管者,却不料落入了一个阴谋之中。勇敢的保罗将和他的母亲一起,为了整个家族的命运踏上复仇之路。保罗类似于神话故事中的勇者形象,肩负着复仇与救世的命运。如《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英雄吉尔伽美什、奇幻文学《魔戒》中的阿拉贡等。影片使用了大量的戏份儿去刻画保罗对于自己“先知”身份的认知与接受过程。从最初的抗拒,到在不断闪回的梦境中的迷茫,再到因父亲的离世而被迫成熟,在“少年的成长”这一带有普世性的主题下,仿若钟鸣般的配乐为“先知保罗”的成长赋予了悲怆的色彩。
沙虫是《沙丘》中不可忽视的重要意象。从某种程度上说,沙虫也可被归类为上文所说的“巨大沉默物”,具有让世人敬畏的神秘性。沙虫在影片中从只可闻其声到初现其形,再到细节展露,可以看出,创作者有意识地对沙虫的形象进行了阶段化的塑造。沙丘星球的弗里曼人将沙虫奉若神明,它守护着这里广袤的沙漠,行踪不定,带有某种寓言性。沙虫会突然出现在香料开采地,将硕大的开采机吞噬。哪怕是在遥远宇宙的未知星球中,人类对能源的开采依然无休止,沙虫以自然守护者的形象出现,映射出人类的贪欲。争夺香料引发了家族战争,也寓意着现实世界中的生态与资源危机,充满了现实哲思。这样的价值表达在《银翼杀手2049》《降临》中都有所体现,从客观世界的资源危机到主观情感上的沟通困境,维伦纽瓦最终所表达的都是对整个人类群体的人文关怀,表现出影片中的存在主义哲思。
通过对宏大叙事的一贯处理,维伦纽瓦将想象力投射向无垠宇宙,引领着我们探索未知,打破固有的思维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注重对个体人物的塑造。事实上,在银翼杀手K、路易斯、保罗这三个人物身上蕴含着深刻的存在主义美学。存在主义以人为中心,认为人的存在是一切存在的出发点,而“人只有在畏惧、焦虑、死亡状态中,才会真正领悟到自己的存在”。上文已经讨论过,银翼杀手K深陷在“我是谁”的焦虑中。当一株金属的芦苇开始思考,它和生长自泥土中的芦苇究竟有何区别?这是影片对于个体存在发出的疑问。《沙丘》中的价值表达也指向于此。当我们比较来看K与保罗这两个人物形象时可以发现,他们都是矛盾而挣扎的,影片也正是以他们个体内部的痛苦与拉扯来推进叙事,人物情绪成为影片的主要叙事驱动力。这也便意味着,观众需要走进保罗的内心,切实地感受人物的困顿,才能获得情节上的高潮体验,这也是一部分观众认为《沙丘》过于沉闷的原因。在父亲被谋害,家族命运面临倾覆后,保罗终于坚定地走上复仇之路,为了正义而战。影片先以保罗的“先知”身份设置悬疑性,而当保罗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他才最终拥有了强大的个体力量,走上了冒险之路。影片的结尾也并不像传统的系列影片中的序幕般在一场大战中收束,而完全将视角集中在保罗身上,去讲述他如何在这个科幻与宗教、宿命与自由并存的世界中创造新的文明,以及在此过程中他最终对于自我价值的认知与判断。
结 语
在维伦纽瓦的作品序列中,多种电影类型都有所涉猎,近年来人们愈发惊叹于他在处理科幻题材影片时所展现出的出色把控力。《银翼杀手2049》对前作的主题进行了拓展性挖掘,时隔35年的续笔是两代电影人的时空对话。《降临》和《沙丘》被公认是极难进行影视化改编的科幻小说文本,大卫·林奇曾在1984年拍摄了一部《沙丘》,口碑和票房皆不如人意。维伦纽瓦的很多尝试是大胆的,如具有超现代视觉风格的废土美学、“反高潮”的情节设计等,但这也让他的科幻电影带有了某种前瞻性与寓言性。在恢宏的配乐与视觉奇观下,维伦纽瓦编织了一个沉浸式的史诗世界。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创造了一种新的科幻语法,在宏大而悲怆的叙事氛围下映射现实,触及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