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必卑微
2022-06-20多兰
多兰
老叔走路的姿势让我难忘。他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走路时左脚迈得很困难,脚尖搓着地面。奶奶总是大声地骂他太费鞋子,他总是躲在角落里默默地抹眼泪,像受伤的小动物。天气那么凉,他穿的是露脚尖的鞋,周围的邻居见到他,边看热闹边对他指指点点。
老叔学习特别好,他读的书也很多,每次爷爷进城,老叔都会递给爷爷一张小字条,写着书名。他有一大柜子的书,都是他的宝贝。老叔曾经考上了城里的重点高中,但不多久就回来了,爷爷一见他这样子,就跑到门背后拿起烧火棍,劈头盖脸地向他打去。他一点也不躲闪,爸爸冲上前去抢爷爷的烧火棍,弄了一脸黑,我在一旁拍拍小手笑,老叔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大声喊:“打死我也不念了。”
爷爷那时是镇上的干部,还是有些人脉的。没多久,就将老叔安排到我们镇中心小学,当一名民办教师。老叔平时喜欢读书,而且不是什么体力劳动,教小学的这些知识,老叔完全没有问题。老叔穿一套浅蓝色中山装,衣兜上面别了一支他心爱的钢笔,那个年代钢笔是身份的象征。
每逢过节,老叔手里都拎着学校发的东西高兴地回家,有时是肉,有时是油,有时是水果,老老实实地交给奶奶,却还是常常被骂几句。那时我还小,觉得奶奶一定是老叔的后妈,不然怎么会这样对待老叔。
直到长大些,妈妈才和我说,奶奶生老叔时难产,差点要了命。原来父母对子女们也是有偏见和偏心的,亲人之间也有世态炎凉。老叔待我也是极好的,每次发工资都会给我买水果糖、糕点、冰棍,那时我还是很开心的。老叔一直是被家里忽略的人,兄弟姊妹没有人关心他,都希望离他远一点,免得给自己找麻烦。后来,我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我七岁时,上学前班,教室是露天的,小树上挂上一块黑板,几张大长条的桌子,自己准备小板凳。老叔成了我唯一的老师,私下里我们叫他“三瘸子”。老叔教课十分认真,一点都不含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翻得破皮的小人书来,开始給我们讲《小英雄雨来》。那是一册薄薄的连环画,故事讲述了抗日战争时期,晋察冀边区的少年雨来,为了掩护交通员李大叔,机智勇敢地同敌人作斗争的事。老叔讲得异常生动,等我们差不多把小人书的故事背下来了,他再拿来另一本小人书。那时学前班没有什么教材,小人书当教材是老叔的一大创意。课余时间,他还给我们表演一下口技,比如那个喘着粗气、冒着白烟的火车,我们全都屏住呼吸,焦急地等待火车出现。
久而久之,老叔教过了一年级数学,再教二年级语文,接着又是三年级音乐,他在咿咿呀呀地领唱,孩子们既喜欢他的课,又嫌弃他。
那年的冬天好冷,爷爷没有熬到过新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过年了,我们全家人却聚在一起讨论遗产分配问题。爷爷的遗像静静地放在一边,冷冷地注视着他的儿女们。爸爸陪妈妈在外地看病,没能赶回来。看着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亲人,我突然觉得好陌生好可怕。
就在争吵升级到快动手的时候,一旁突然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房间安静了下来,我看见,老叔正抱着爷爷的遗像号啕大哭,就像多年前第一次看见他跪着说“打死我也不念了”一样,我的眼眶热了。妈妈的病不知怎样,我一个人待在奶奶家,不是不孤单,是我学会了用疏离和冷漠来包裹自己,将心比心,这个家里,还有一个比我更孤独更缺少关爱的人。
年后,爸妈回来了。妈妈脸色蜡黄,不住地咳,身体扁平得像一页纸。在医院里,我听见医生和爸爸的谈话,妈妈得了肺癌。家里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妈妈却还是一天比一天虚弱。我天天陪在妈妈身边,平时来往不断的亲戚却销声匿迹了,个别的也只是礼节性地过来看看。只有老叔,他常常会下班后过来,说说学校孩子们气他的搞笑事,转移一下我们的情绪,妈妈情况不好时,他会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陪着我们。
家里的财产之争还没结束。爷爷临终前交代过,20 亩树林留给老叔日后娶媳妇。之前,有媒人给老叔介绍过对象,被老叔拒绝了,他说自己身残,不想拖累人。我家等着分到那份遗产,卖钱救命。爸爸找他的兄弟姊妹商量,意见总是不统一,他们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老叔知道了我家的情况,找爸爸商量卖掉树林,给妈妈治病,树林是爷爷临终前交代的,他们不会闹。家里的钱已经用光了。树林的价格压得很低,爸爸不同意卖,想要借高利贷,但老叔不同意,毅然决然地卖掉了。老叔把钱用报纸包好,给了爸爸,爸爸抱了一下老叔,揣着那包钱,急匆匆地带着我往医院赶。刚一出门口,就听见后面搓地的脚步声追来,大声喊了声“大哥”,我心里一惊,医院已经下了最后通知,再不交钱,就要停掉妈妈化疗的药物。我扭头看老叔,他有些着急,使劲踢着脚快走到我们面前,把一个红色的存折塞到了爸爸手里,说道:“大哥,先给嫂子治病。”那是老叔的工资折,爸爸和我一下子都呆住了,这么多天来,我们面对的都是一张张冰冷的脸,哪里想到,最为难的时候,伸出援手的竟是老叔。爸爸哽咽着接过存折,爸爸正准备说些什么,老叔却又转身踢脚走了回去。我看着常年踢着脚走路的老叔,两条腿已经严重变形了。
一年后,妈妈最终还是离开了。
葬礼上,我望着远处爸爸瘦弱的身影和那忽然之间花白的头发,心头的恨和疼草一样疯长。
老叔一直踢着脚,能做什么,就帮着做,还时不时地来我身边,用纸巾抹掉我的眼泪。我的心在伤痛之余有了一丝温暖。丧礼过后,现实摆在了面前,爸爸要出去务工,留我一人在家,爸爸不放心,但我的学校在这里,已经初三了,转学又不现实,奶奶跟了大姑,已经容不下我了。失去了老伴的奶奶,也终于卸下了她的强悍,整日呆呆地眺望窗外,漠视着我的无助。
一天,老叔突然对爸爸说:“要不,到我家住吧,一年的时间很快。”我愣住了,看着老叔踢着的脚,竟生出暖意。于是,点点头答应了。
老叔虽然是个民办教师,但赶上了国家的好政策,民办教师工龄和资质符合国家规定的给予转正,还分得了一套住房,虽是旧的,倒也宽敞。
家里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奶奶突然得了脑梗,一半边身子不好使,儿女们轮流伺候了几天,最后把奶奶送到了老叔这里,说老叔独得了树林,理应老叔照顾。老叔只是笑着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老叔每天大清早就起床,给奶奶和我熬粥煮鸡蛋,生怕我们吃不好。老叔给奶奶买电动轮椅,给她洗头洗脚,奶奶总是偷偷流泪。老叔也会给我买一些复习资料、牛奶、小零食。
几天前,街上出了车祸,一个女人被车撞死,那条街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晚上回来时,我莫名地害怕。每次走那条街,我都迟疑一会儿。
那天,我的手电筒没电了,我咬咬牙继续走,但总感觉身后有人,我不敢回头,也不知该怎么办,我恍惚看到一个影子,我心狂跳,拼命向前跑,却不小心摔倒了,我大声尖叫,恐惧到了极点,只觉得有人到了我身边,抓住我的胳膊,我使劲挣扎,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叫我,是老叔,难怪我最近回家都没见到他。
我心头一颤,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幕,我上学前班,老叔下班要带我一起回家,我嫌他残疾,怕在同学面前丢人,于是跑得远远的。老叔一定是怕我为难,才悄悄跟着我。老叔你可知道,爱,不必卑微!
一时间,泪水涌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