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剧
2022-06-20阙亚萍
阙亚萍
在京都祇园的石板小路,我感受到那击中我内心深处最隐秘部分的力量。
当酷似坂本玉三郎的身形的能剧艺人变调的唱腔与三弦的铮铮之声,咿咿呀呀,缓慢而凝重地响起时,语言成了遥远的背景,不再是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唯一工具。词语可能被用滥,过度的表达会失去本质。歌,舞,唱腔,情感,泪水,这些胜过语言的东西,在我眼前,如一条流动的丝绸,极致地铺呈开来。
能剧艺人表演的是在日本非常有名的剧目《大蛇》。我不知道剧情是什么,更听不懂唱词,但我能感受到那哀伤之战栗,之美。艺人穿着奢华的朱红锦缎长袍,踩着木屐,手中握着一把折扇,躲在夸张艳丽的女子面具背后,抬头,摇头,侧身,或者折扇掩面,通过一系列轻微的动作来表现“能面”之下那些暗潮涌动的——或悲伤,或喜悦,或凄绝的情感。艺人歌哭般的道白,流水般的舞姿,让我感到融于时间与空间的极致之情,其浓郁,让我完全忘了“能面”之后,是一张老人沧桑的脸。在能剧表演中,男人演女人,老人演少女,男声与女声的互转,很常见。
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在电影《晚春》中有对能剧的致敬。一个长镜头扫过静谧的房间全景。当女儿离去时,父亲缓缓转过身,脸侧对观众,放下茶杯,切到脸部特写,轻微的低头,脸部的三分之二在阴影中,几秒钟后,抬头,脸部的三分之二浮出阴影。空寂,静默,惆怅,颓败。他开始削苹果,微光打在他枯枝般的手指上,身体的其他部分依然浸没于黑暗之中。果皮一点一点剥落,垂开,看不清他的正脸,抹去光亮,侧脸变成剪影。细节缓缓地流动着,一个孤独的父亲在女儿出嫁后的落寞一览无余。
“幽玄”是日本能剧的美学指向。当艺人在台上表演时,一幕幕或妖艳或玄静的场景向观众传递出“心”不是封闭的内在之物,而是可以通过指尖、脚尖、唱腔抵达的。真是一种讽刺啊!我们认为表达情感是一种软弱的象征。不惧怕情感和表达情感是能剧的美学意义,就像生命只有在流动的状态下才是美好的。形容枯槁、死气沉沉的人无疑是在辜负生命。
立原正秋写过一本叫《能剧世家》的书,讲述的是一个能剧世家由兴盛走向没落的悲剧故事,穿插讲述信仰的危机。当男主角有一天早晨醒来,忽然失去了对从前视为生命的能剧艺术的热情,当精神处于荒漠,肉体开始在情欲中挣扎,越渴求,越赤裸。他游走于不同的女人之间,即便置身于欢愉的高潮,疏离感依然如影随形。妻子责问他,他也只是恹恹地说:“消遣而已。”
他对于能剧出色的表现力曾经被他的老师视为能剧艺术的传承和发扬者。实际上这个虚妄的角色并不能让他的心沉潜下去,而逃离也没有带给他任何慰藉。“不过是从一种失语之痛走向另一种失语之痛。”最终,他把自己投入了死亡的怀抱,换取了永恒的寂静。一首哀伤凄美的物语!
能剧的舞台呈四方形,上有屋顶,左手边有狭长的过道,用于艺人的进场与退场。一把折扇作为道具,表达羞怯、喜悦、悲伤,有着多重意义。而能剧的“能面”却是大有考究的。面具基本上被分为五类:老人、男人、女人、神、妖怪。夸张的面具在艺人的演绎,以及光影与音乐的配合下,会展现出各种复杂的情感。“能面”主要由工匠用柏树木块雕刻而成。当工匠与木块邂逅,凝固的木块具有了工匠的靈性,工匠也有了木块的稳定,深沉。否则,你怎么解释,这凝固的面具,“看似微笑,眼角却如泣如诉;看似悲伤,唇边却漾出一丝平和笑意。”“能面”就是艺人的神灵。当艺人在表演之前对着“能面”祈祷一番后,戴上面具,艺人就不再是他自己了,而是他所扮演的角色。
“隐藏着花的才是真正的花。”被誉为能乐集大成者的世阿弥如是说。在14 世纪早期,戏剧作家观阿弥及其子世阿弥将猿乐改编成缓慢凝重的能乐,并得到当时的掌权人丰臣秀吉的资助。这种表演形式被流传开来,并沿袭至今,成为世界上最古老的戏剧,被置于“含蓄”的日本之美的对立面。“留白”也是能剧的一个重要特点。
能剧演员中父子搭档比比皆是,比如《曾根崎殉情》,阿初由藤十郎扮演,德兵卫则由他儿子中村饰演。而在此之前的数十年,阿初还是由藤十郎扮演,演德兵卫的艺人却是藤十郎的父亲。几十年来,藤十郎先和父亲演恋人,之后又和儿子演恋人。
“让我也一起去死吧……”藤十郎绷得紧紧的纤细的假声抽泣了整整一生,他把语言化作“歌”,举止化作“舞”,没有人知悉“能面”背后的秘密。仿佛一个人必须被剥夺一些东西,才能在痛苦之中长出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