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腹地漆器区域特征

聂菲

楚国从两周之际“土不过同”的蕞尔小邦崛起，至战国时期发展为统一南方的泱泱大国，成为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之一。湖北是楚国腹地，是楚国崛起、兴盛和衰亡的主要地区，也是楚墓发现最多省份，漆器文物逾万件。楚人在湖北境内扩张势力范围的年代和历程不同，楚文化与各地区民族文化相互交融，从而导致不同区域所出漆器呈现出不同的文化特征。

一.江汉平原西部地区

该地区以江陵、当阳为中心的鄂西地区，由长江与汉江冲积而成，东面属江汉平原东部，长江自西向东穿平原而过，沮漳河自北向南注入长江。

春秋早期，这时期楚人已走出荆山，沿丹水进入汉水流域①，史载“武王徙郢”②“文王始都郢”②。楚人进入汉水中游以西地区（即今鄂西北地区）后，大启群蛮，吞并一批蛮夷部落方国，目前当阳赵家塝春秋早期楚墓发现了湖北境内最早的木俎。

春秋中期以来，楚大规模进入江汉平原西部地区，楚文化也向该地区迅速传播。③漆木俎反映了这一文化特征。当阳春秋楚墓出土木俎33件，当时俎属家具兼有礼器职能。文献载天子、诸侯之礼大牢九鼎九俎，卿或上大夫之礼七鼎七俎，下大夫五鼎五俎，士礼三鼎三俎。从数量来看，当阳楚墓俎数多为奇数，甲类墓比乙类墓多，但俎数不超过五件，大体成一、三、五依奇数递差，用俎恪守周礼。从形态发展看，时间越早受中原文化影响越强烈，赵家塝M2、金家山M9木俎与安阳大司空村商墓石俎、辽宁西周早期铜俎形态有明显承接关系。时间稍晚的赵巷M4出土漆俎（图1）上绘有酷似楚漆器常见的鹿纹神兽，漆俎以整块木料刳成，髹黑漆地，绘红色花纹，并间以金、银、黄色勾画点染，色彩艳丽，层次感强，所描绘的珍禽神兽体态多变，灵活生动。神兽酷似鹿，联系楚墓常有木鹿出土，其他一些器物上也常雕饰鹿的图形，后代文献中又有群鹿救楚王的故事（见宋刘斧《青琐高议》后集卷9《仁鹿记》），或许反映了春秋中期以后楚人已有崇鹿的习俗。从等级规格看，只有士级以上加牲之祭才能设俎，甲类墓和乙类墓出铜鼎和木俎，墓主多为大夫、士级贵族，说明楚贵族仍尊崇周礼，木俎具有楚文化和中原文化因素。

公元前506年吴师入郢。吴师退走后，郢都已残破不堪，于是楚昭王迁都，仍称郢，新都在今江陵县，从昭王十一年冬起作为楚国首都，称为“葴郢”，战国中晚期之际称“江陵”。楚国以此为首都，长达220年，标志着楚国和楚文化鼎盛期开端。多年来，人们在江陵纪南城发现了规模巨大楚国城址和丰富文化遗迹，在周围发掘数以千计楚墓，95%以上属于战国楚墓。战国时期楚郢都即现在江陵纪南城，学术界基本意见一致。⑨以纪南城为中心的江陵地区一直是楚国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地区。纪南城周围分布大小楚冢约有1500余座，绝大多数为上、中层贵族墓，这些墓集中在纪南城西部的八岭山、西北部的望山、滕店和北部的纪山一线，及纪南城西、北部远郊至荆门一带的大型冢墓区等，发掘约5000座楚墓，也是楚漆器分布最为密集地区，荆州地区漆器近万件。其中江陵雨台山558座楚墓有224座楚墓出漆木器（图2～图4），数量近千件。

从考古学文化角度看，这些楚先民们所创造的漆器遗存，应是楚文化的典型代表，體现了楚国物质文化特征，是人们研究楚系漆器文物的标准器。如镇墓兽、虎座飞鸟或虎座凤架鼓是楚文化极具象征性器物。

虎座凤鸟架鼓是流行于楚国中心地带一种寓意性很深的乐器，湖北境内楚墓出土虎座凤鸟架鼓36件，江陵、荆门楚国中心地区33件，出自大夫以上贵族墓葬中®，可知当时只有楚腹地高级贵族才能享用。有学者认为它与楚人凤鸟图腾崇拜有关，楚人笃信本族图腾战胜邻族图腾时，必有某种巫术魔力使邻族臣服。也有人认为它是引魂升天风神—“飞廉”造型。另有学者据楚简定名为“鼓虡”，特指鼓架，楚人心理上认为凤凰为善、为吉，虎豹为恶、为凶，这才是此类题材的真正寓意。

天星观M2出土虎座凤鸟架鼓（图5）突出凤鸣九天威严，在整个楚漆器中最动人心魄的莫过于这件打击乐器。此鼓以两只四肢屈伏、背向而踞的卧虎为底座;以虎背上各站立的一只昂首挺身、背向而立的英姿凤鸟为支架，在双凤之间悬挂大鼓，铿锵有力的鼓声烘托出神圣的气氛，突出凤鸣九天的威严，这就是楚人心态的露骨表现。尤其是此器通体髹黑漆为地，用红、黄、灰色等彩绘虎斑、鸟羽等花纹，并在凤鸟的翅膀外侧还绘有一只展翅卷尾的小凤鸟。在这里，凤鸟已成为楚人先祖的化身，它无处不在，飞扬灵动，华贵伟岸。

凤鸟形象还被运用到虎座飞鸟中，天星观M1出土虎座鹿角立凤（图6），插着真鹿角，楚人相信凤鸟是通天神鸟，集虎、鹿之力于一身，引导死者灵魂升天，浓厚巫文化色彩不言而喻。

镇墓兽是楚墓中最富神秘色彩辟邪葬具，楚人笃信巫鬼，将威挺鹿角插在镇墓兽头上，使其具有某种神力，用以驱邪赶鬼和庇佑死者。它流行于公元前6世纪至前3世纪楚中心地区，当阳春秋楚墓6件，九店东周墓65件，雨台山楚墓156件，枣林岗与堆金山楚墓20件，潜江龙湾楚墓3件。天星观M1出土双头镇墓兽（图7）是造型中最为怪诞一件，整器由底座、兽首和鹿角组成。双头兽首由曲颈背向相连，兽首雕成变形龙面，巨眼圆睁，长舌至颈。兽头横杈鹿角，盘根错节，具有飞升的态势、神性的意象。兽首两侧和方座四侧各饰衔环铺首。通体髹黑漆，用红漆绘龙纹、云纹、菱形纹和几何纹等图案，更显神秘怪异。天星观M1墓坑有15级台阶，二椁二棺，外椁分七室。墓主人邸阳君番動，身份为楚国之“封君”，爵位当是楚国的上卿。双头镇墓兽一般只见于这类高等级贵族墓葬之中，说明与墓主人高等级身份有一定关系。⑬

战国晚期，楚势力迅速下降，公元前278年白起拔郢，置南郡。楚腹地战国晚期楚墓漆器也反映了楚国由盛世转向衰败的历程。雨台山可分期楚墓423座，只有战国晚期墓39座，13座墓出漆木器51件，多数属耳杯、梳篦之类小件日常用器，镇墓兽3件。M555出土镇墓兽（图8）似人形，雕刻极为简略。这时各诸侯国间斗争激烈，各国文化交流频繁，漆木器多折射出多种文化因素，显示了楚文化多元一体的文化特征。

二.鄂北地区

鄂北以襄阳为中心的汉水中游地区，汉水自西北向东南贯穿全区，形成贯通南北汉江通道，南河、丹江等支流在此汇入汉江。东部桐柏山与大洪山所夹随枣走廊与鄂东相连，西有武当山和荆山，北、西北与河南、陕西毗邻，南与江汉平原西部邻接。

西周初年姬姓曾国诸侯受封于周王，故此地曾是江汉诸姬地区，楚国北方门户，也是楚北进中原、东伐吴越的要地，早期楚墓反映了楚文化为主体特征，也有中原文化、“汉阳诸姬”等诸侯国遗民文化因素。⑩楚墓主要分布于襄阳邓城、宜城楚皇城等地，部分楚墓出土漆木器。

随枣走廊是两周时期南北文化交流重要地区。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县擂鼓墩墓地、义地岗墓地，以及近年随州叶家山曾国墓地、文峰塔东周墓地、枣阳郭家庙墓地的发掘，使人们对于曾国认识越来越丰富。其中九鼎八簋大墓和大批“曾”铭铜器出土，说明从西周至战国早期随枣走廊已形成统一曾国政权。西周晚期到春秋早期是随枣走廊文化大发展时期，叶家山西周墓漆器形制和纹饰与中原地区仍保持有很大一致性。战国早期曾侯乙墓所出反映了多元文化特征，如中室为仿地面厅堂陈设，出土了编钟、联禁大壶、仿铜漆木礼器，成为先秦祭祀礼乐的最好诠释，还有衣箱上的纹饰等，具有中原文化因素。如1987年在河南濮阳西水坡发现了仰韶文化遗址，其中45墓出土了“青龙、白虎、北斗魁”蚌壳星象图，说明至少在6500年左右中原地区就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的观点。而曾侯乙墓彩绘二十八星宿图漆衣箱盖（图9），通体彩绘，环篆文“斗”字一周书二十八宿名称，在箱盖两边分别绘有四象中的青龙及白虎，这是将二十八宿根据方位所属七星连缀的图形，并分别配属四象。该器是目前发现记有二十八宿全部名称，并与北斗、四象相配的最早天文漆器实物资料，该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衣箱、衣架（图10）、食具箱等胎质厚重，多为实用器，反映了本土早期漆木器特点。如彩绘后羿射日纹漆衣箱，器身和盖由整块厚木剜凿而成，盖两侧各凸形把手，便于开启与搁置，实用精致;中室出土楚墓常见梅花鹿（图11），鸳鸯纹盒（图12）及两侧舞乐图，兽首人身乐人击钟和敲鼓，佩剑巫师穿插其中，完全是一幅楚文化巫风世界。

九连墩夫妻墓出土了极富楚文化特征的虎座飞鸟、镇墓兽、卧鹿、虎座鸟架鼓等，其时代、身份、规模和随葬品数量及形制与包山M2相当。按照礼制，九连墩楚墓以五为基数，椁分五室，青铜升鼎、漆木升鼎（图13）为5件。异穴夫妻墓只能享用一套大夫级生活用品，又要符合规制，除将生前使用实用器用于男主人陪葬外，还制作“明器”，M2大量使用了漆木祭器替代铜祭器就是这种制度反映®，具有楚文化和中原文化因素。

此外，襄北老河口、房县松嘴等楚墓镇墓兽，只保存了江陵地区早期镇墓兽直身、底座基本要素，可见镇墓兽信仰在不同时间、不同地区和不同等级间存在着较大差异。②老河口安岗M2凤鸟纹方形豆（图14）与九连墩M2所出相似，可见其文化的趋同性特征。

三.鄂东地区

以鄂城为中心鄂东地区，包括湖北中部偏东地区。此地周邻多山，呈东北高西南低逐渐降低地貌，长江流经该区，汉水在此注入长江。

鄂东是受商周文化影响较深的地區，春秋时期楚人沿汉水而下，②深入鄂东南铜矿产地，在今女王城建立军事据点。此地也是吴楚争夺前沿，最终楚借秦师、联越收复失地，拓展其在汝水上游和淮河中游地区势力，春秋中期楚文化传播至该地区。麻城李家湾发掘了12座春秋晚期楚墓，M70出土髹漆兵器杆，其主体文化属楚文化。②

公元前473年越灭吴后，楚人沿江东下，大规模开发鄂东地区，加强对扬越统治，此地楚文化基本形成。鄂东黄州以禹王城为中心分布了较多楚墓，其中黄州曹家岗M5、芦冲M1为禹王城发掘战国时期最大楚墓，其文化特征与江陵地区中型墓葬特征一致。芦冲M1出土豆、禁和俎等漆木礼器，曲尺形足俎当是从商周俎足壶门装饰形制演变而来，出土了楚墓常见镇墓兽。据统计，鄂东战国楚墓5座墓出镇墓兽，从战国中期无头单身梯形（图15），到战国中晚期单身狗头形。所出虎座鸟架鼓极少，且形制简单，黄州WM18凤鸟悬鼓，不见双虎，凤鸟各立于方木座上。至战国晚期变为陶制，鄂城钢M95 墓陶质虎座鸟架鼓（图16）。种种迹象表明，漆木器具有楚文化特征，也有其他文化因素。

战国晚期，白起拔郢后，大批楚人入鄂东，加速了该地楚文化发展进程。鄂东楚墓狗形镇墓兽仍有发现，曹家岗M5镇墓兽（图17），方形底座，鹿角残损，面似狗头，双竖耳似狗耳，大目圆睁似狗眼，尖舌下垂似狗舌。残高64、方座边长32.8、高26.4厘米。而天星观1号墓木雕双头镇墓兽通高170、宽140厘米。孝感黄土岗M6虎座飞鸟（图18），凤鸟已简化为孔雀造型，彩绘色彩也比较单一，黑地红绘纹饰，鸟身羽毛饰鳞片状纹、云纹，长尾，短腿，鸟尾羽毛纹呈人字形。通高56.4、两翅最宽处25.6、鸟长46厘米，而天星观2号墓虎座凤鸟架鼓，通高150、长156厘米，造型迥异，其地域性特点明显。

从以上湖北三个地区楚墓所出漆器分布情况看，各地区发现的漆器文化特征既有差异又有共性，究其因，是由于政治、经济和文化交流各方面的因素所致，使得各个区域楚墓所出漆器各自呈现出不同的区域性特点。当我们重新从区域性文化特征角度审视湖北楚墓所出漆器时，不难发现它不单单在一般意义上指涉某个历史时期、某个地理区域，还意指中国漆器工艺史上的一个特殊时代、一个承前启后的重要时期，所以说，湖北楚墓所出漆器分区研究是湖北楚文化研究、中国漆工艺史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注释：

①⑤⑯22 24丁兰《湖北楚墓分区研究》，民族出版社，2006。

②《世本·居篇》。

③《史记·楚世家》。

④湖北省博物馆编《图说楚文化—恢诡谲怪惊采绝艳》，湖北美术出版社，2006。

⑥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发掘队《1962年安阳大司空村发掘简报》，《考古》1964年第8期;容庚《商周彝器通考》;辽宁义县文物保管所《辽宁义县发现商周铜器窖藏》，《文物》1982年第2期。

⑦春秋初期楚都徙郢，春秋时期郢都在何处，颇见分岐，武王建都的郢一说在今宜城楚皇城，被楚昭王一度作为国都的都，其地望至今存有争议。见左鹏《楚国历史地理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12，第69页。

⑧湖北省博物馆编《图说楚文化—恢诡谲怪惊采绝艳》，湖北美术出版社，2006，第3页。

⑨左鹏《楚国历史地理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12。

⑩刘德银《纪南城周围的楚墓》，转引张绪球、王明钦主编《荆州楚文化》，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刘德银先生根据“湖北省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和“湖北省第一次全国可移动文物普查”报告提供数据。

⑪湖北省荆州地区博物馆《江陵雨台山楚墓》，文物出版社，1984。

⑫何佳《再释虎座凤鸟架鼓》，《湖南省博物馆馆刊》第16辑，岳麓书社，2021。

⑬刘彬徽《江汉文化与荆楚文明》，江苏教育出版社，2008，第445～447页。

⑭湖北省荆州博物馆《荆州市天星观二号楚墓》，文物出版社，2003，第113～195页。

⑮陈振裕《湖北楚墓综述》，武汉大学学报编辑部《湖北省考古学会论文选集》（一），1987。

⑰随县擂鼓墩一号墓考古发掘队《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发掘简报》，《文物》1979年第7期;随州市考古队《湖北随州义地岗又出土青铜器》，《江汉考古》1994年第2期;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博物馆《湖北随州市叶家山西周墓地》，《考古》2012年第7期;湖北省博物馆、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博物馆《随州叶家山：西周早期曾国墓地》，文物出版社，2013;随州市考古队《湖北随州义地岗又出土青铜器》，《江汉考古》1994年第2期。

⑱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博物馆《湖北随州市叶家山西周墓地》，《考古》2012年第7期;湖北省博物馆、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博物馆《随州叶家山：西周早期曾国墓地》，文物出版社，2013;随州市考古队《湖北随州義地岗又出土青铜器》，《江汉考古》1994年第2期。

⑲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湖北枣阳九连墩M2发掘简报》，《江汉考古》2018年第6期。

⑳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1986～1987年湖北房县松嘴战国两汉墓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92年第2期;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湖北宜城罗岗车马坑》，《文物》1993年第12期。

21黄莹《早期镇墓兽研究》，《史学月刊》2018年第11期。

23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湖北麻城市李家湾春秋楚墓》，《考古》2000年第5期;王然、丁兰《麻城李家湾楚墓考析》，《江汉考古》2000年4期;《左传·成公十六年》;《国语·晋语六》。

25湖北省京珠公路考古队孝感组《孝感黄土岗战国楚墓发掘简报》，《江汉考古》2000年第3期。

（责任编辑：田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