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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的记忆:关于“西安围城”事件的诗史书写

2022-06-16任小青

关键词:吴宓围城西安

任小青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西安围城”事件是民国军阀混战时期发生的惨烈事件之一。1926年,为巩固北方割据势力,扼制广东革命政府北伐,曾统治陕西长达八年的刘镇华,在直系军阀吴佩孚的支持下,于4月率领河南镇嵩军十万人马从潼关西入,围攻西安。身在三原的陕西国民军将领杨虎城,与坐镇西安的陕西军务督办李虎臣策应,率部进入西安城。杨、李二人带领守城军不到一万人“坚守”孤城,直到11月28日冯玉祥遣孙良诚部援陕,西安八个月的围困始得解除。其间,西安城内硝烟弥漫、流弹横飞,加之粮薪匮乏,军民死伤4万余人。这一事件在当时引起很大的轰动,《大公报》《申报》《新闻报》等都对围城中西安的惨状进行了报道。吴芳吉、胡文豹、胡步川(1)吴芳吉(1896—1932),字碧柳,号白屋吴生,四川江津人,1925年7月应吴宓邀请,执教于西北大学,讲授中国文学史及诗文选读等课程。胡文豹(1891—1958),字仲侯,号潜龙,陕西三原人,毕业于北京大学经济系,1925年6月起执教于陕西省立女子师范学校。胡步川(1893—1981),名正国,字竹铭,号步川,浙江临海人,毕业于南京河海工程专门学校,1925年应近代著名治水先驱李仪祉邀请,担任西北大学工科教授。吴芳吉、胡步川与吴宓(1894—1978)是密友,胡文豹与吴宓是近亲关系。当时被困城内,他们是“西安围城”事件的见证者、亲历者和受害者。三人皆善诗文,围城期间几濒于死,然弦歌不辍。西安围解一个月后,“学衡派”代表人物吴宓前往西安探视,得见三人诗作,异常惊喜,急谋集钞《西安围城诗录》,刊布于《学衡》第59期。

《大公报》称“西安围城”事件为“千古未有之奇闻,近代未有之惨劫。”(2)《西安围解经过之又一报告:八个月大战与结束情况》,《大公报》1926年12月31日。然翻检民国史、近现代民族革命史方面的著述,与之相关的本事书写或寥寥几笔,或根本不予提及,以致这段历史被湮没、遗忘。好在1926年刊布的《西安围城诗录》对这一苦难记忆的委曲有所钩沉。笔者拟以诗歌考证其史,抉发《西安围城诗录》的诗学史意义。

一、《西安围城诗录》的纪实性叙事

吴宓推重《西安围城诗录》:“著民生之疾苦、丧乱之景况,香山乐府、杜陵诗史,实近之矣。”(3)吴宓:《西安围城诗录序》,《学衡》1926年第59期。吴芳吉、胡文豹、胡步川遭逢“西安围城”之难,蒿目时艰,西安城的丧乱景况、民生哀苦、军阀鱼肉百姓的残暴行径等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是民国军阀混战导致国衰民困这一晦暗历史的再现。

(一)描写丧乱景况

《西安围城诗录》能够根据战事战局,对战乱中城市的破坏与无辜百姓的死难之事进行具体而微的描写。4月14日,镇嵩军发起进攻,占领了西安东郊的韩森塚,西安城情况十分危急。胡文豹《望韩森塚》咏叹道:“千年高塚葬庄襄,俯瞰全城作战场。万户长安愁对汝,差如六国畏贤郎。”(4)胡文豹:《西安围城诗录二》,《学衡》1926年第59期。战国时期曾对六国发起攻势的秦庄襄王死后葬于韩森塚,而今刘镇华在此处建设炮台,开辟战场,一个“愁”字,道出笼罩在西安上空的肃杀之气。围城之初,镇嵩军留出西门,等待城内守军撤出,只从南、北、东三个方向对西安城进攻,胡文豹《战城南》用乐府古题咏时事:“前日战城南,流丸满塔钻。昨日战城北,妪死枕席侧。今日战城东,火云映酒红。何日城西战,屈指色先变。”(5)胡文豹:《西安围城诗录二》,《学衡》1926年第59期。通过四个场景的推移,将日益激烈的战事所造成的损害与人们的战栗情绪真实地反映出来。5月15日,刘镇华见守军毫无动静,便将西门封堵,西安完全陷入四面包围的境地。自此,城下日日交战不休,炮弹如潮,房屋墙壁摧毁,死伤者无处安顿。吴芳吉《壮岁诗》对战祸中百姓仓皇逃窜的情形做了十分细致的描绘:

此时城围已逾半载,正值初冬,守军选在晚上发起攻击。“浪大舟轻”“六合摇磢”“黑云嵬磊砯岩逼,天无矆睒横鲸吸”“路迷兮星陨,舷倾兮舵擘”等字句形象逼真地描绘了炮火连天、烽烟遍地的激战场面,以及百姓藏躲不及、颠迷无从的惊骇窘迫之状和无处藏身而致炸死、冻死的悲惨遭遇。战事整整持续一夜,直到天亮,百姓仍沉浸在硝云弹雨的恐惧当中。

死伤之外,城中百业凋敝、万事萧条。“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西安城拥有名贵的唐槐汉柏和历史悠久的太学传统,但围城以来,军中乏薪,士兵大肆伐木,教学活动被迫废弛。胡文豹《薪桂叹》云:“乱世谁能谈教育,学堂终竟断脩束。而今欲树百年人,纵斧先伐千寻木。君不见,台城坐困防侯景,熏鼠捕雀胜画饼。愁绝官家待爨炊,纵教坏却尚书省。”(7)胡文豹:《西安围城诗录二》,《学衡》1926年第59期。后四句用侯景叛乱,梁武帝被困台城,不得不拆毁尚书省名贵梁木、熏鼠捕鸟以烧火做饭的典故,说明政教失养,十分困顿。

(二)直陈民生哀苦

入秋以后,粮食问题日益严峻。据围解后出城难民所言:百姓最初以麦麸解饿,后又杀牛马骡济之,牛马食尽,又食油渣,到了十月,油渣食尽,城中每日饿死者不下数百。死者最初尚可席卷,后来只能以绳系头、足,有的饿死路旁者被弃于沟壑最终被鹰狗嘬食,情状极其惨烈。(8)《西安围城难民之一封书》,《大公报(天津)》1926年12月29日。吴芳吉《长安野老行》:“朝逢野老不能言,但垂清泪似烦冤。面瘦深知绝食久,路旁倒傍酒家垣。向午归来野老死,头枕树根沾马屎。半身裸露骨班班,市儿偷去破襦子。黄昏重过血泥糊,腿肉遭割作鲜脯。酒家人散登车去,垣头睒睒来饥鸟。”(9)吴芳吉:《西安围城诗录一》,《学衡》1926年第59期。与《诗经·苕之华》中“人可以食,鲜可以饱”同样,写尽了人生的悲哀。

而军阀盘剥是造成民不聊生的根本原因。为补给军中钱粮,守军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胡文豹《捐输》:“似我梁鸿常赁庑,也同卜式要输财。”以居于侧屋替人舂米的梁鸿自比,说明一贫如洗也难逃脱纳资、捐输。《陌上桑》写百姓无秕糠可食,只能采桑果腹,但官军却搥门打户谋裕军食,向各家派粮,要求按日交纳,诗人愤而慨叹“昔日猛虎变硕鼠,朝朝伏处入囷仓”。《续秦中吟十首》其七《难民谣》写遭遇蝗灾的城外百姓难以承受镇嵩军的催征盘剥,逃到城内同样面临僧多粥少、寝处辗转、蚊虫肆虐的厄运。(10)胡文豹:《西安围城诗录二》,《学衡》1926年第59期。胡步川《军歌叹》更以鲜明对比,深刻揭露了军民矛盾:

清晨闻军歌,其声何洋洋。随风成断续,调壮歌且长。北鄙杀伐声,惜非战沙场。又似凯旋还,声势虚铺张。城围兵学操,操罢学楚狂。饱食闲终日,藉此忙其肠。问食何自来,灾民口中粮。灾民饿且死,何以勇输将。我见东街上,一翁走且僵。霜降衣正单,脸黑眼苍黄。肩负数升粟,言送至县堂。粟买于军中,值自卖衣裳。衣价得什一,粟价廿倍昂。衣粟出入间,二百倍可偿。可怜八口家,日食乏秕糠。油渣塞朽腹,籍作续命汤。渣苦思沾粟,吏虐不可当。岂不想乐土,高城围四方。此事何日了,帝醉正荒荒。言罢走楼西,老泪泗沱滂。是时城围久,街上少人行。只有饿死尸,南北靠短墙。老翁比饿尸,生死间差强。饿尸胜老翁,魂魄任翱翔。惟有唱歌兵,饱暖肆横行。孔子哭不歌,不饱于吊丧。宜不适乱世,卒老于栖遑。(11)胡步川:《西安围城诗录三》,《学衡》1926年第59期。

开头极写守军终日饱食悠闲,大唱军歌以遣无聊、以“忙其肠”的场景,接着用一个反问“问食何自来”,将镜头转向大街上枯瘠羸弱的老翁。通过详写老翁以二百倍差价换来的粟米,不能养家糊口,却得上贡县堂的事实,抨击官吏囤积居奇、百般欺压,致使百姓苦不堪言。结尾以“楚狂”人接舆凤歌笑孔丘的典故,讽刺官兵于百姓安危置若罔闻。诗人以孔圣人自比,表明自己虽以民生为念,无奈饥肠辘辘,无力长歌当哭,发摅乱世的悲哀。除了供养军粮,城中百姓还饱受劳役之苦与守军的玩弄糟践。胡文豹《续秦中吟十首》其一《月芽城》写守将为了缩短战线、加强防御,拉丁服役。官兵甚至进驻百姓家中,扰民特甚。吴芳吉《壮岁诗》云:“尽室驻大兵,深宵惊激战。堂前随马溲,酒后索人玩。闺女逃不得,苍黄枯井践。”可见城中百姓面临着惨绝人寰的灾难。

(三)怒斥军阀残暴行径

在围城斗争中,攻守双方都暴露出了军阀残酷凶狠、肆无忌惮的特点。6月初,刘镇华为断绝城内粮食供应,不顾百姓死活,将西安城郊十万余亩成熟的麦子全部烧毁。胡步川《浣溪沙·烧麦田》:“陇黄云慰我民,漫天炮火遍三秦,农时不顾野心人。 野火蔓烧一片黑,平原浩浩好陈兵,暴殄天物,逆天心。”抨击刘镇华暴虐无道、不得民心。不过,鱼肉百姓的不只是镇嵩军,胡步川《渭南李生行》云:“悬之槐树上,鞭以广竹藤。死去复醒来,八次返幽魂。”(12)胡步川:《西安围城诗录三》,《学衡》1926年第59期。不仅写败退的镇嵩军在渭南肆意掠夺,更揭露得胜的守军诈称李生家藏寇枪,随意搜捕,毒打无辜的暴行。因西安城易守难攻,守军只能对镇嵩军发动夜战。胡文豹《续秦中吟十首》之三《点红灯》写守城官兵为疏散镇嵩军的炮火攻击,要求城里百姓家家点灯,百姓被逼无奈,夜不敢寐:“伏处屋隅睡难成,闭目充耳屏息立。”而城头的戍卒却恣意欢谑:“此时尚未解宿酲,道是只少鱼龙戏。”诗人将满街的火树银花之景比作正月十五上元节。古代这一天有“金吾不禁夜”之说,而现在“金吾断人行”,百姓不允许出城,诗人将批判的矛头直指守城将领,“果然虎臣真矫矫,长安已号不夜城”。其四《挖城壕》写守军仗着雍州天堑,派官兵捕捉市民挖城壕事。诗中借服役归来者哭诉“长官驱得市人去,犹将笑语作解嘲。操戈捍卫仗老子,区区差徭赖尔曹。荷锸负版泥没髁,宛如凫鷖水中飘。眼中少觉不称意,鞭箠交至声咆哮”,刻画了守军凶狠狰狞、恃强凌弱的丑陋嘴脸。其五《派饭》写守城之初守军挥霍无度、恣意享乐:“依稀忆得杨与李,三月守城夸天堑。美酒大烹无余事,一榻横陈芙蓉艳。”待军粮紧缺,又将城中百姓用于不时之需的斗米强行征走。吴芳吉《壮岁诗》抨击了守军骄奢淫逸、凶残蛮横的行径。诗曰:

独有辕门乐事喧,烟灯锦褥管弦繁。侍醼中军娇粉队,鸣驺半夜降梨园。走卒马夫皆得意,虾蟆陵与开元寺。作战为民辛苦多,绑票括钱属正义。但云通敌肆捕捉,但云藏奸私处治。但云储米当籍没,但云厝薪成罪戾。煌煌禁令枪空发,街头瞄准击人戏。(13)吴芳吉:《西安围城诗录一》,《学衡》1926年第59期。

仗着守城的功劳,在围城期间过度纵欲,寻求刺激。绑票括钱、诬陷栽赃、捕杀枪击,桩桩件件,无不将批判的矛头对准贪婪无厌、草菅人命的军阀。在看似冷静的书写中,蕴藏着诗人的一腔怨气。

(四)揭露攻守双方利益争夺的阴谋

两军相敌,尺寸必争,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吴芳吉《壮岁诗》云:“自从开战人尽亡,过时不获野荒荒。两军交恐敌人藏,争先纵火肆焚将。腾空黑焰比城长,深宵烛见心刀创。噫嘻此景何能忘,闯献不闻斯戾狼。”交战双方狼戾不仁、大肆烧杀甚过李自成、张献忠。吴芳吉对城中各方力量的所谋所图做过透彻分析:

呜呼!此时二竖何所希?快意荣身知已备。此时兵士何所希?败降改编仍势利。此时群小何所希?祈祷异族频接济。此时长安百姓何所希?恨不亡国逍遥为奴隶。(14)吴芳吉:《西安围城诗录一》,《学衡》1926年第59期。

据诗人《附注》所云,“群小”指国民党欢迎二虎守城之辈,其首领为西北大学事务长。该党首领在守城之初,极力怂恿二虎坚守长安。待到二虎食尽兵稀,愿与敌言和,或冲围而去之际,又上书攀留,表示守城乃长安百姓的殷切期望。及至中秋以后,军中困顿,二虎部下逐门搜粮搜钱,该派首当其冲,受祸尤惨。于是,该首领发起西安市民自救大会,耸动民心,暗中运动兵变,以袭击二虎。且派人出城,与敌相应。(15)吴芳吉:《壮岁诗》后自注,傅宏星编校:《吴芳吉全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04页。为防城内情况外泄,二虎下令许进不许出。胡文豹借李斯《谏逐客书》揭示了推行严酷禁令的真实意图在于铲除异己:“罪犯所,长安县,请君入瓮谁能逃。君不闻,非秦者去客者逐,古来法严今岂独!又不闻,非我族类心必异,传言分明今须记。”(《洋车夫》)可见,西安围城事件之所以战祸绵延正是小人反复无常,从中作梗,助纣为虐。胡文豹《夏历六月初五作》云:“郁郁围城感不禁,伤时念乱一沉吟。汉家都尉工搜粟,曹氏郎官善摸金。征燕几回旋渭北,放牛何日返桃林。诸君误读《睢阳传》,往事前朝迥异今。”(16)胡文豹:《西安围城诗录二》,《学衡》1926年第59期。《睢阳传》又名《张巡传》,是李翰为表彰“安史之乱”期间睢阳守将张巡而作,后来韩愈作《张中丞传后叙》进一步肯定张巡、许远“守一城,捍天下”的英明决策和历史功绩,但对于守城当中食人的不仁之举,后世多有诟病。明清易代之际王夫之就对《睢阳传》提出质疑,指出:“守孤城,绝外救,粮尽而绥,君子于此唯一死而志事毕矣。臣之于君,子之于父,所自致者至于死而蔑以加矣。过此者,则愆尤之府矣,适以贼仁戕义而已矣。”(17)王夫之著,舒士彦点校:《读通鉴论》卷二三,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705页。三百年后士人再次提出异议。吴芳吉以“弥沟壑而无告,比土芥而尤怜。不敢侧目,况能揭竿!未若凌迟待死之残。虽倾东海之荡荡,莫填此恨之绵绵”(《壮岁诗》),宣露了遭受守军凌辱比屠城更惨的事实,及怨声载道、恨海难填的滔天民愤。胡步川《炮声歌》最后两句“遗民只望有生机,不管谁得与谁失”,也逗露出城中百姓反战的真实心理。

1926年11月28日,西安围解,古城内外遭到严重破坏,满目苍夷。1927年杨虎城在公祭死难军民的挽联中写道:“生也千古,死也千古;功满三秦,怨满三秦”(18)绥子:《坚守西安胜利之前夕:为纪念故友作》,《军事周刊》1931年“坚守西安胜利”专号。,表达了他作为守将的哀痛和愧疚。不过“九一八”事变后,“功”逐渐替代“怨”,“二虎守长安”被传为佳话,“其气弥励忠烈之概,拟诸张巡、许远之守睢阳,史可法之守扬州,殆无愧色”(19)王根侩:《西安围城十周年纪念词》,《西北文化日报》1936年11月28日。。1936年《中央日报》开辟“西安围城纪念十周年公祭”特刊,极力宣扬李、杨坚守孤城的革命意义,和西安百姓的忠勇牺牲精神。时任国民军联军驻陕总司令部办公厅主任的王陆一撰写纪念辞,谓:“我革命军与民众,保党帜之威严,守主义以贞亮,持大无畏之精神,作无限量之牺牲,天可荒而地可老,骨为岳而血为渊。”(20)王陆一:《西安围城纪念——十周年公祭纪念辞》,《中央日报》1936年11月28日。在国民政府供职的杨幼炯同样描述道:“军民以油渣延性命,守者誓死益坚,而人民亦不作有生之望。此种尽忠革命惨烈牺牲之精神,诚将低昂天地而震烁史籍也。”(21)杨幼炯:《西安围城纪念——在国民革命史上之价值》,《中央日报》1936年11月28日。

显然,在抗战形势日益严峻的关头,“西安围城”事件中充斥的“怨”的精神因为不能适应社会需要而实现了重塑,演变、升华为军民团结,为正义而战、为革命而战的“群”的精神。因此,遗民的血泪控诉、“围城”的暴行和守将的功过评价最终成为承载“苦难”精神、“光荣”历史和“英雄”形象的“坚守西安”记忆。(22)参见叶欣明:《唤起与重构:抗战动员中的“坚守西安”记忆》,《武陵学刊》2021年第2期。但真实的历史应得到揭示,今天重新检视这段史实,发掘阐述“当日幽人悫士”之诗歌,无疑能补史之阙,可作“诗史”看待。从这个意义上讲,《西安围城诗录》不啻为《西安围城实录》。

二、《西安围城诗录》之“史外传心”

关于“西安围城”事件“诗史”书写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以心为史”“史外传心”。“史外传心”是明清之际士大夫对传统“诗史”观的突破,认为诗不仅在叙事纪实,更在抒发真实沉挚之情。如果说,明遗民诗所传之心主要为易代之际的亡国之痛,那么《西安围城诗录》则表达了诗人对民国风衰世乱的忧愤、对西安帝京风流的追忆及国家和平一统的渴望。

“西安围城”事件给诗人身心带来深刻创伤,使他们对军阀混战悲愤填膺。胡步川《初冬之夜大雨西风翌日尤甚继之以雪,想灾民之未饿死者亦将冻死感怀记事凡三首》其二云:“伐罪偏为万罪首(刘镇华自称吊民伐罪),三民何似杀民军(杨虎城曾办三民军官学校)。铜驼荆棘丛中泣,火热水深日已曛。”(23)胡步川:《西安围城诗录三》,《学衡》1926年第59期。将“西安围城”事件定义为祸国殃民的惨战,讽刺刘镇华以人民的名义,发起残害人民的不义之战。胡文豹“春秋无义战,何事苦相攻。遥遥关塞路,何事丸泥封”(24)胡文豹:《碧柳寄诗慨当以慷弥有同感辄复此》,《西安围城诗录二》,《学衡》1926年第59期。,对无休止的争霸战争深恶痛绝。胡步川《念奴娇·破迷网》对乱世中士兵的忠心问题做了反思性批判。诗曰:

攻城略地,尽苦心,总为他人作嫁。一将成功万命毕,何况未知成败。闾巷兵墟,老弱沟壑罪孽如天大。几人奏凯,论功赏凌烟画。 运梯掘土农民,力难抗拒,尽身亡家破。若论三军富勇气,人各手持军械,生死由人。马牛驱使,风雨昏沉夜,逃生什一,愚忠博得人骂。(25)胡步川:《西安围城诗录三》,《学衡》1926年第59期。

在诗人看来,掠夺性的战争,真正获利只是统将,而为之驱遣卖命的士兵不仅没有体现出保卫家园的荣耀,反而徒增杀戮、罪孽深重。诗人透彻地揭示并破除了尽忠报国的军人精神在乱世中所显现出的悖谬,进一步谴责了军阀间的混战。民国以来,祸结兵连,炮弹为奸人所用,造成了深重灾难。胡文豹《责落弹》云:“豺狼仗汝,生杀予夺操世权;狐鼠仗汝,焚烧淫掠留腥膻。于是杀人盈城,城池倾为风吹雨打之残砖。血流漂杵,杵臼浮于一片汪洋之巨川。……何不化为上方剑,置之朱云前,斩绝不能匡主益民之官员;何不化为警恶刀,执之杨琰拳,杀尽盗名欺世之豪贤;或者幻作长蛇蜿蜒之云軿,或者幻作一日千里之楼船,一举旋坤而转乾。”(26)胡文豹:《西安围城诗录二》,《学衡》1926年第59期。运用想象、排比,表达了惩奸除恶、匡扶正义的美好心愿。

在谴责战争的同时,诗人更忧心于儒家道统的断裂。民国建立以后,革命果实很快被袁世凯窃取,后军阀混战的局面形成,民主共和胎死腹中。不少爱国人士为了拥护共和、弘扬正道,自觉继承孔孟以来的“道统”思想,对道德沦丧、仁义不施的不良世风予以抨击。吴芳吉身在孤城,目睹守军的卑劣残忍,对其虐政害民,尤为恼怒,感叹说:“王道迹销霸道出,匡合犹存仁义敷。不闻政令夸民主,翻新匪道尚萑苻。萑苻此土尤猖獗,当中两虎声赫赫。恃城死守足风威,二十万人非所恻。”(《壮岁诗》)直接鞭挞“二虎”在西安所行政令违背民主,不合“王道”。胡步川《秋夜叹》慨叹:“扰扰干戈无已时,生命涂炭随衰草。土地人民与政事,专制之时诸侯宝。而今共和民为贵,岂容横流漫浩浩。……孤注一掷骄独夫,蝇营狗苟环群小。蒙马虎皮不屑责,贤士大夫应不少。如何噤口学秋蝉,一任桑梓腥风扫。”(27)胡步川:《西安围城诗录三》,《学衡》1926年第59期。一方面揭示军阀独裁,小人当道,是非乖违、民主委弃、国事蜩螗的残酷现实;另一方面抨击二虎忤逆民意,乡党寡廉鲜耻、枉道求容。胡文豹《长安县》以“一县竟有两县官”来讽刺世道的怪诞离奇;《难民谣》更是揭示了共和徒托空言,民国弊蠹丛积的现实:“十五年来日月迈,预征四载民力惫。他日催科若到门,完仓剩将儿女卖。吁嗟乎!君不见,昔年张勋复辟,玄黄血战京城中,瑞金大楼楼上电灯红。一寸黄金一寸土,豪贵争来作寓公。哀哉野民诚无告,琐兮尾兮流离道路中。”(28)胡文豹:《西安围城诗录三》,《学衡》1926年第59期。十五年来,官吏盘剥欺压致使百姓卖儿鬻女;豪贵侵占土地,致使百姓流离失所。以上种种,不得不让人感叹“城头变幻大王旗”,兴亡皆是百姓苦。

面对军阀混战的动荡局势,诗人呼唤圣贤、渴求盛世。胡文豹《韩森塚》最后一句“差如六国畏贤狼”,以“贤”字论秦庄襄王,同样说明了镇嵩军对西安城的围攻与秦国吞并六国、结束战国纷争的意义迥然不同。胡步川《初冬之夜大雨西风,翌日尤甚,继之以雪,想灾民之未饿死者亦将冻死感怀记事凡三首》其二:“格苗伯禹勤修德,纳土钱鏐勇息兵。”歌颂大禹以德治国,能使边民臣服;吴越国钱鏐勇于息兵止戈,纳土归宋,促成国家一统。吴芳吉痛恨割据势力,愤懑难抑发出天问:

问天天意醉如泥,生我何不在山西?昼无徭役夜无警,春有余粮冬有衣。十载不闻征战苦,千山喜见树林齐。胡为襟带隔河水,民命抛残直犬鸡!生我何不在甘肃?问天天意醉如縠。省长廉能县令清,妇人知礼儿童育。兵民相助各熙熙,道路平修何踧踧。胡为箭筈邻关陇,民命凋伤永桎梏!阎百川,薛子良,民之父母邦之光。东西隆治今周召,忍见雍岐乱未央?(29)吴芳吉:《壮岁诗》,《西安围城诗录一》,《学衡》1926年第59期。

表面上称颂阎锡山、薛子良等地方官,清廉爱民,政绩突出,是现世之周公、召公。实际上先扬后抑,抨击他们在利益争夺中的自私自利行为。当时,阎锡山在军火方面援助刘镇华,薛子良忙于接应甘肃一带的北伐战争。诗人以诘问收束,强烈谴责内战与分裂。对统一的向往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诗人只能通过神游,挖掘盛世西安的历史记忆。

《西安围城诗录》是昔日帝京风流的记忆和现实情景的叠合。在动乱之前,吴芳吉、胡步川等西北大学教师同游过西安四郊的华清池、大雁塔、韦曲、终南山、玄都观,拜谒了周王陵、秦始皇陵,凭吊了玄奘墓、杜少陵墓等胜地。对着历史陈迹,诗人不禁生发思古之幽情。胡步川《登未央宫故址》《游樊川谒杜甫祠》《骊山元宵》等无一不在金碧辉煌、风光无限的想象中交织着凄迷的现时感伤。吴芳吉更是愁肠满腹,心有戚戚。其《咸阳毕原瞻拜周陵纪游》八章,反复咏叹“周之德,其可谓至德”,歌颂文武成康及周公就贤体远、化民成俗的丰功伟绩。其四:“惟成王之陵兮,毕原之右。嗟享殿之蓬荜兮,廊庑侧陋。忆刑措之逾世兮,民无劳疚。哀今人之多戾兮,谁岳含覆?”是诗人神往“成康之治”的说明。其三:“惟周公之陵兮,毕原之左。想东山之风流兮,伊其媚我。三吐哺而握发兮,吁何尾琐?吾欲从公以待旦兮,旦其未果。”《东山》一诗指涉周公东征(平武庚、管叔之乱)一事。诗人用周公“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的典故,倾吐了对圣贤明主的倾心追慕,及匡扶社稷的远大抱负。可事与愿违,无论是第二章“思美人而不获兮,我心如蓬”,还是第三章“吾欲从公以待旦兮,旦其未果”,都暗示了理想的破灭。吴芳吉特意画“西京游踪图”赠予胡文豹,胡作诗回报,感慨系之:“坐对城南尺五天,想象开元全盛年。都人士女赏佳节,乐游原上曲江边。东西天街如周道,槐衙两行风光好。每逢十日一放朝,丈八沟,第五桥,佳句应忆杜陵老。只今新亭泣楚囚,闭置车中使人愁。”(30)胡文豹:《碧柳以西京游踪图草见贻用作长歌报之》,《西安围城诗录二》,《学衡》1926年第59期。杜甫有不少诗追忆长安的盛世胜事,借此表达对国家盛衰的忧念和个人孤寂处境的慨叹,而今诗人被困城中,与杜甫一样,痛心国难而无可奈何。

不过,缅怀帝京风流,与其说是怀古伤今,不如说是直面惨淡的世道。吴芳吉感叹说:

呜呼!黑水西河,雍州之土,百座雄关四面开。球琳琅玕,钟毓凝聚,自古郁郁乎人才。秦皇汉武,隋文唐太,建树真宏哉!奈何俱逝,皇风绝响,而旷代不重来。呜呼!古人颜色流星陨,古人事业九泉冷,古人长逝讵吾忧?忧我先圣先哲精神黯然隐,忧我人心人道纲维涣然泯。政莫大于惜民,而拥兵者曰:谁教汝民生此境。恩莫大于六亲,而士夫者流,杯水勺浆难见悯。彼文王忠厚之风夙淳淳,秦穆同仇之气固炳炳。何以澌灭了无余,举世不闻此冥蠢?今知五胡辽夏之祸中我深,犬羊之俗污我永。二竖何足责,民风有由挺。何以撷我兰薰,陶汝知识蒙屯。何以鼓我瑶琴,化汝天性残忍。何以挹我清冷,涤汝生活浊浑。何以度我金针,催汝梦中觉醒。何以汲我铜瓶,溉汝心胸诚悃。何以扬我鸾铃,挈汝坦途驰骋。何以还我炎黄旧性根,赐汝同情十万顷。(31)吴芳吉:《壮岁诗》,《西安围城诗录一》,《学衡》1926年第59期。

诗人一面歌颂秦地山河壮美、钟灵毓秀,孕育了秦始皇、汉武帝、隋文帝、唐太宗这样完成国家统一大业、创造太平盛世的杰出帝王,一面又惜乎西安民风丕变。围城期间,吴芳吉曾参与乡党组织的自救会,为民请命,但守军给以冷漠的回应“谁教汝民生此境”。乡党首领翻云覆雨,对乡亲疾苦袖手旁观,这让诗人不由自主地感叹文王时期忠厚淳朴的民风及《秦风·无衣》所恢弘的秦国军民同仇敌忾、共御犬戎入侵的爱国主义精神荡然无存。他痛诋这种残暴不仁、野蛮龌龊风气渊源有自,是“五胡辽夏”“犬羊之俗”对中原文明的祸害与玷污。诗歌结尾“我”出现八次,将诗人忧国忧民的淑世情怀全盘托出。“我”是诗人以中原正统文化的传承者自许的表征,体现了强烈的民族认同感、文化认同感及身份认同感。

这不是吴芳吉个人的心声、心迹,而是面对干戈扰攘、国事维艰的时代变局,以弘道自期的士人的共同心曲,是他们个人坎坷经历与丰富情感所凝成的“心灵史”。

三、《西安围城诗录》的文体学意义

当然,如果解读这些诗歌仅仅是为了历史的还原,其意义还是有限的。吴宓刊布《西安围城诗录》并作序表彰其作者为今日中国之“伟大诗人”(32)吴宓:《西安围城诗录序》,《学衡》1926年第59期。,一方面是基于亲友关系,提升吴芳吉等人在诗坛的影响力,另一方面则是要通过确立诗歌范式,重塑诗在“文学革命”以来失落的文体权力。

诗在古代文学的文体序列中具有颇高的文体权力。自孔子提出“兴”“观”“群”“怨”的诗教功能,中国古代诗歌的基本摅写方向和创作宗旨便得以确立。迨到唐代,皎然《诗式》云:“夫诗者,众妙之华实,六经之菁英。”(33)皎然:《诗式》,李壮鹰校注:《诗式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4页。在诗体与诗德两方面进一步确认了诗的崇高地位。吴宓承续古人论诗意指并申衍其说:

诗中有根本二义,则为众所公认而万不能废者:一曰温柔敦厚,是为诗教。诗之妙用,乃在持人性情之正,而使归于无邪。二曰作诗者必有忧患,诗必穷愁而后工也。……以赋性温柔敦厚之人,生值浩劫大乱,处穷愁之境,有忧患之思,而能不改其本真,常保其性情之正,发而为诗。此如稀世奇珍,更加琢磨,其光芒万丈,造诣夐绝,不卜可知矣。(34)吴宓:《西安围城诗录序》,《学衡》1926年第59期。

“温柔敦厚”与“穷而后工”,本是中国古代诗学中老生常谈的话题,但吴宓重申这二义,不是对语词概念的简单重复与辨析,而是为了回应时代环境和文化语境对中国诗教传统的冲击。自1913年袁世凯窃取辛亥革命果实,建立北洋政府,到1928年国民政府北伐取得胜利,近十五年的军阀混战暴露出一系列问题:居于上位者,狡黠不仁,视百姓为刍狗群氓,大肆杀戮;居于下位者,狐媚鼠窜、阴险狠毒;上下串通,贪功攘利,致使屠杀劫夺、干戈相向、国乱民穷。西安围城事件即为内战的缩影。吴宓感喟此时“政刑隳废,礼教衰微,雅化灭绝”,发为诗歌皆“噍杀粗厉之声,苟偷淫靡之思;讽刺则流于刻,描状则伤乎俗;而工力艺术,则不免破碎支离而纤巧”。(35)吴宓:《西安围城诗录序》,《学衡》1926年第59期。对于民初这种绮靡颓废、骨格凡猥的文风,他忧愤不已,迫切要求整饬以明道淑世、补察时政。《西安围城诗录》及其作者超尘拔俗,与他的诗论宗旨吻合,因而深受推重。

以吴芳吉为例,民胞物与、正大光明的情志在其诗中表露无遗。城内粮食断绝,诗人心系城内民众:“顾念孑遗如同体”(《叠歌》)。西北大学学生柳潜死于战祸,吴芳吉作《哭柳潜》三首其一云:“柳子性情正,能传老杜诗。从今无处觅,念汝欲成痴。陇水何呜咽,秦关尚鼓鼙。满怀契与稷,后起定谁宜?”柳潜诗学杜甫,有“窃比稷与契”的抱负,可惜壮志未酬身先死。吴芳吉化悲痛为力量,蓄志砥砺前行。这种刚正忠厚的性情渗透于字里行间,以至梁启超读后称赏道:“纯乎其纯,将来必为诗坛开新世界。”(36)见吴芳吉:《哭柳潜》诗后自注,《西安围城诗录一》,《学衡》1926年第59期。吴芳吉曾说:“照诗人的眼光看来,那般浮云富贵,走狗功名、兽性的战争、傀儡的法度,都是不值他一看。他所看出来的,只有光明澄澈的景象”。(37)吴芳吉:《谈诗人》,《新人》1920年第1卷第4期。所以生命垂危之际,他带领学生琅琅吟诵,已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生命何渺茫,此心日恬泰。直到弦歌辍,坦然归上界。”(《民国十五年中秋后二日粮绝》)哀而不伤、中正平和,完全符合儒家“思无邪”的文学批评标准。

艺术上,《西安围城诗录》三位作者工力精粗虽有差别,但因诗人性情纯正而总体呈现出“宏大精严”的特点。题材方面,《西安围城诗录》工于纪实讽喻、怀古咏史题材的抒写,但另外的思乡怀人、记游咏物类诗同样寄托了爱国忧民的怀抱。文学性方面,虽因叙事纪实被称为“诗史”,但赋笔之外,诗人亦善用比兴,增强意蕴。如胡文豹《姑恶篇》:“一姑不慈有威严,一姑待妾情更薄。此妇只知贪宴安,此妇别自有肺腑”,表面写少妇夹在两姑中间难以做人,实际在叙事中夹杂了政治隐喻,以“两姑”的薄情广义暗指两军统将的蛮横霸道,委婉含蓄而讽意自见。体格方面,其中所集录的100余首旧体诗词,皆能根据表情达意的需要选择合适的诗体。如吴芳吉《咸阳毕原瞻拜周陵纪游》利用组诗形式,由八章组成一个完整的诗篇,每一章形式上又不尽相同:第一章为七言绝句;第二章至第八章是以杂言为主的骚体诗。八首诗既各自独立,每首之间又有内在关联。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表现诗人游览毕原周王陵的所见所感:其一写面对周王陵发出“王道不昌三千年”的慨叹;其二至其五分写诗人对文王、周公、成王、武王丰功盛举的追慕;其七、其八总结全诗,又照应其一,深化游历体验。这种联章组诗有叙事的发展脉络,层层渲染,其感染力是单首诗难以企及的。值得一提的是,吴芳吉的《壮岁诗》是融合古代各种诗体的一种有益尝试。全诗共三四百句,达3 102字,篇制之巨,不逊色于屈原《离骚》。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等长短错杂交织,大开大合,不主故常。叙事艺术上铺陈始终,排比声律,显示了颇高的创作才能。林损《书吴碧柳西安围城诗后》不吝赞许:“得句胜搴旗,审律轻借箸。笔阵乃尔雄,三军何足惧。”(38)吴芳吉:《西安围城诗录一》,《学衡》1926年第59期。尽管友人评价此诗“格太芜杂而语累冗长”(39)吴芳吉:《壮岁诗》后自注,傅宏星编校:《吴芳吉全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02页。,但诚如吴宓所说:“凡为真诗人,必皆有悲天悯人之心,利世济物之志,忧国恤民之意。盖由其身之所感受而然,非好为铺张夸诞也。”(40)吴宓:《余生随笔》,《吴宓诗话》,第35、43、41页。胡文豹所作多为乐府体诗,以乐府古题为诗者,如《战城南》《陌上桑》;以新题写时事者,则仿效白居易《秦中吟十首》,创作了《续秦中吟十首》,主题明确,选取典型事件,一诗写一事,与新乐府一样具有语言质朴、劲直剀切的特点。胡步川《西安围城诗录三》收入十首词,无不是“以诗为词”。如《南歌子·扑坚城》:“扑城渡濠水,云梯一角围,恰逢炸弹尽成灰,只剩青燐碧血满龙堆。 虎帐严军令,冲锋不许回,明知生死没人哀,谁敢强颜一试犯淫威。”宋人用此调,内容多涉及游赏、写景、谐谑、赠酬、节令、感旧、抒情等,胡步川用来写军阀混战和民生疾苦,进一步解放了词的狭隘题材。其他如《风流子·哀长安》《忆江南·伤残躯》《蝶恋花·思家乡》《菩萨蛮·守战壕》等愤激悲怆,毫无旖旎纤柔之态。这些诗歌经过诗人的陶冶铸炼,是“穷而后工”的产物。

吾以为国人欲振兴民气,导扬爱国心,作育其进取之精神,则诗宜重视。而欲保存我国粹,发挥我文明,则诗宜重视。而欲效法我优秀先民之行事立言,而欲研究人心治道之本原,而欲使民德进而国事起,则诗尤宜重视也。盖诗者一国一时,乃至世界人类间之摄力也。其效至伟,以其入人心者深也。国与种有别,而其诗之内容不异。诗人之喜怒哀乐,为凡人类所同具。诗为社会之小影,诗人莫不心在斯民。(43)吴宓:《余生随笔》,《吴宓诗话》,第35、43、41页。

近现代以来报刊等传播媒介的流行对传统文体观念产生了重要影响,但一些本质性的特点仍被保留。梁启超以“笔锋常带感情”的“报章文体”蜚声晚清文坛,而吴宓同样看中诗歌摄人心魂的伟大效应,因此指出“古人之诗,即今世最良之报纸,所以伸公理而重舆情”(44)吴宓:《余生随笔》,吴学昭整理:《吴宓诗话》,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41页。。新文化运动以后,他以《学衡》为阵地,进一步加强宣传力度。刊布《西安围城诗录》就是新文化运动场域下学衡派重建儒家诗教地位的一种理论谋略。的确,吴芳吉的诗歌成就得到了时人的认可,梁启超、于右任、卢前等都给予了颇高的评价,甚至新文化派的顾颉刚在多年以后亦赞许道:“吴芳吉天才横溢,若假以年,当可在文坛树一巨帜。”(45)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四卷,1938—1942)》,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551页。

《西安围城诗录》作为选本,与吴宓所作诗序构成了互文关系,二者旨在确立与新文学迥然有别的文学范式,共同服务于文体秩序的建设鹄的。《西安围城诗录》的作者不是普通的平民,而是受了传统文化熏陶而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他们对儒家诗教传统有深刻的认同。吴芳吉《壮岁诗》说:“当为吾民作喉舌,当为先型述仪表。当为海隅苍生导光明,高烧人类灵犀烬烦恼。”(46)吴芳吉:《西安围城诗录一》,《学衡》1926年第59期。这是一种多么崇高、神圣的使命啊!吴芳吉、胡文豹、胡步川客居西安,孤独悲苦之情郁积胸中,不得不藉诗畅为宣泄。三人初不相识,但共命于危城,噢咻慰藉,以诗简相酬答(47)吴芳吉有《围城中有寄诗来问吾猜得其为谁者,意必雨僧诗中之胡仲侯君也,赋此猜答》;胡文豹有《寄吴碧柳》《重寄碧柳》《三寄碧柳》《碧柳寄诗慨当以慷弥有同感辄复赋此》《碧柳以西京游踪图草见贻用作长歌报之》等诗;胡步川有《立秋日吴碧柳兄赠诗次韵答之》;等等。,将各自的闻见感想发为不平之鸣,发挥了诗可以“兴”“观”“群”“怨”的文体功能。所以吴宓欣慰地感慨道:“中国诗尚未亡,而诗之前途大可为也。”(48)吴宓:《西安围城诗录序》,《学衡》1926年第59期。表达了他对旧体诗歌文体权力的追求与期冀。

四、结语

总结以上考察,关于“西安围城”事件的诗史书写可以说明下列问题:

其一,还原历史,揭露了“西安围城”惨祸的根源是长久以来的军阀内战与争斗。“吴佩孚挟其重定中原之余威,驱其精锐,摧关西指,意欲征服西北,实现其武力统一之大梦”(49)《庆祝西安胜利九周年纪念》,《西北文化日报》1935年11月28日。,依附吴佩孚的军阀刘镇华就是祸乱之首。杨虎城在1926年西安反围城斗争中的核心作用以及坚守西安“援助了北伐胜利革命成功”(50)《坚守西安胜利纪念歌》,《西北文化日报》1934年11月27日。,是不容否定的。但“二虎守长安”受城内国民党政客煽动,违背西安民众意愿,造成惨况也属事实。所以围解之初,鉴于四万余人惨烈牺牲的现实和对“新旧军阀之争”的认识,对守城的意义存有争议,一般人民认定西安罹难是“军阀家自相鱼肉”(51)《西安解围经过之又一报告:八个月大战与结束情况》,《大公报》1926年12月31日。。然而需要强调的是,《西安围城诗录》作为一个典型的文学事件,不仅是对攻守双方暴酷行径的声讨,更是对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社会历史与现实所做出的普遍而深刻的反思。

其二,谱写了民国乱世中传统知识分子“道济天下之溺”的动人诗篇。民国战乱频仍,世风日下,给士人留下了深刻的创伤记忆和灾难记忆。但一直以来,内战时期的士人心态史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与检讨。《西安围城诗录》是对军阀混战时期“治乱成败得失”与“风俗贞淫奢俭”的如实记录,传达了士人谴责内战、分裂,希望国家和平统一的心愿,体现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文精神和道德境界。从中也可看出为戡乱救国而秉笔直书者代不乏人。从上古到近现代,儒家“道统”在士人中不断承传,正因为如此,近现代民族存亡之际,为民族复兴、为中华崛起慷慨悲歌的优秀诗人不断涌现。

其三,民初诗坛浮靡浇薄面临着“文体解散,离本弥甚”的局面,吴宓刊布《西安围城诗录》有重塑诗的文体权力的意图。新文化运动以后,旧有的文体秩序被解构,在新的文体序列与文学格局中,小说跻身为正宗,诗的功能遭到“贬谪”。而围城诗人继承杜甫、白居易、陆游等人的创作精神,拓展了旧文学样式的表现功能,发挥了诗歌“化成天下”的重要职能。所以吴宓推重西安围城诗,正是出于“规略文统”的目的。在现当代文坛,诗歌被放逐到文苑之外已成为不争的事实,且日趋私人化、娱乐化。近年来,不断有学者对这种畸形的现象从不同角度予以反思,有论者还明确要求重视“当前古体诗歌文体权力的内在诉求”(52)郭鹏:《当前古体诗歌文体权力的内在诉求》,《晋中学院学报》2020年第1期,第87-94页。,恢复诗歌强大的文体功能,这无疑是整饬当前文坛文体乱象的一种努力。

关于“西安围城”事件的诗史书写,作为一个典型的文学事件,留下了不少话题值得今天去回忆、思考。本文姑为试论,求正于有道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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