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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讽喻的事件
——沈德潜时事讽喻诗考论

2022-06-16潘务正

关键词:沈氏点校乾隆

潘务正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 241001)

沈德潜诗多写自身的经历遭遇、友朋之间的唱酬往还,以及受到乾隆表扬的“当前民瘼”。然其中也有数题十余首涉及时政并表达诗人态度者,钱仲联先生《清诗纪事》已揭示出《汉将行》咏大将军年羹尧事、《制府来》咏两江总督噶礼事等。(1)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凤凰出版社2003年版,第1268-1270、1270页。除此,尚有如《使者》《漫与三首》《秋怀五首》《偶然作》《有感》《偶述》等,比较隐晦地涉及“伪朱三太子案”“《南山集》案”、科场案等,乃至颇为敏感的立太子事及对满汉之别的态度等亦在其诗中呈现。(2)《汉将行》与《制府来》以人为讽刺对象,与本文所讨论的以事件为核心的讽喻诗有所不同,故文中不过多涉及。如果考虑到这类诗作于高压之下的康乾之世,则尤觉不易。这些诗抒写的是与军国朝政相关的重大历史事件,表达自己的感想,讽喻意味浓厚,真可谓“无愧诗史”(3)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凤凰出版社2003年版,第1268-1270、1270页。。

一、讽喻诗指涉事件考释

白居易讽喻诗一般针对某种比较普遍的社会现象,有时是虚构而成的“典型事件”;而沈德潜这类诗倾向于就当下时事进行吟咏,是真实的“具体事件”;且由于涉及的是重大而敏感的时事,诗人抒写时格外谨慎,故多隐晦,若不清楚事件的时间线索,几乎无法解读。这类诗一部分见于按体编排的二十卷本《归愚诗钞》中,倘据此进行考证,困难重重;而根据按年代编排的《竹啸轩诗钞》及十四卷本《归愚诗钞》所提供的时间线索,结合《清实录》及《清史稿》等史料,可以发现这些诗都是对当年或近期发生的重大事件的题咏。以下先对各诗所涉及之史事依年代顺序略作考索。

《使者》云:

使者南来密网罗,楚囚严谴荷殳戈。健儿已入回中籍,少妇新成塞下歌。木叶山高人罕到,松花江远鸟难过。遥知乡陇关心处,目断吴天奈尔何。(4)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00-301、231、784页。

诗见于《竹啸轩诗钞》卷四,作于康熙四十七年戊子,又见于《归愚诗钞》(二十卷本,以下不特别说明者均指此本)卷一五。由“南来”“楚囚”可以推断,此诗所咏,乃是关涉本年正月浙江大岚山民张念一、朱三等“行劫”慈溪、上虞、嵊县,官兵捕平事。其中的朱三,谎称崇祯第四子,因此,此次事件与反清复明相关联,性质变得异常严重。对于这些“楚囚”,康熙并未采纳大臣一律严惩的意见,而是根据不同的情况,做出有差别的判决:朱三等立斩,张念一、张念二等凌迟处死,他如董克昌、王齐七等六十余人并妻子改发宁古塔。(5)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6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28、327、467、488页。诗中二联所及,当指被祸之人及其妻子遭流放事。末联称“吴天”为“乡陇”,似是指“受伪兵备道衔”之太仓人王昭骏,依律其本拟凌迟处死,嫡伯叔兄弟照例坐罪,康熙念太仓王氏大小官员甚众,因一人而坐罪,殊觉不忍。故但坐王昭骏本身妻子,其嫡伯叔兄弟俱着宽免。(6)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6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28、327、467、488页。“目断吴天”云云,不难见出诗人同情王昭骏之遭遇。

《漫与》三首云:

见说岐山凤,和鸣及盛时。羊肠千折险,虎口一生危。直节风霜炼,清名草木知。重华真至圣,款款许陈词。

荃蕙成萧艾,芳馨忽变更。申申詈正则,下下考阳城。击断凭卿贰,宽仁仰圣明。犹存三代直,野老有公评。(7)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00-301、231、784页。

熙朝多盛事,传说及耕农。乍见收杨恽,终须赦蔡邕。求材麻苇遍,枚卜筮龟从。贾傅虚流涕,无烦达九重。(8)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00-301、231、784页。

此组诗收入《竹啸轩诗钞》卷七,作于康熙五十一年壬辰,前二首又收入《归愚诗钞》卷一二。其一咏江苏巡抚张伯行与江南江西总督噶礼互参一案。本年二月丁巳,江苏巡抚张伯行疏参江南江西总督噶礼“得银五十万两,徇私贿卖举人程光奎、吴泌等,不肯审明,请将噶礼解任严审”,得旨:“噶礼着解任,此事着张鹏翮会同总漕赫寿确审具奏。江南江西总督印务,着江西巡抚郎廷极署理。”随后,噶礼疏参江苏巡抚张伯行“诬臣私卖举人得银五十万两,乞赐对质”。同日康熙谕九卿等云:“噶礼、张伯行互参一案,噶礼有办事之才,用心缉拏贼盗,然其操守则不可保。张伯行为人老成,操守廉洁。”(9)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6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28、327、467、488页。诗云“直节风霜炼,清名草木知”,当指张伯行而言,康熙云:“张伯行居官清正,天下之人无不尽知,允称廉吏。”(10)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6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28、327、467、488页。正因如此,本年十月,当大臣奏拟张伯行、噶礼俱革职时,康熙虽革去二人之职,但张伯行仍留任。诗末联云“重华真至圣,款款许陈词”,即指此而言。

其二咏康熙五十年江南科场案事。首联典出屈原《离骚》:“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王逸于前句注云:“君子更为小人,忠信更为佞伪。”后句注云:“以言往日明智之士,今皆佯愚,狂惑不顾。”(11)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0页。此典意指是岁江南乡试副考官赵晋受贿之事。康熙五十年四月,以副都御史左必蕃为江南乡试正考官,翰林院编修赵晋为副考官。十月丁丑江苏巡抚张伯行疏言:“今岁江南文闱榜发后,议论纷纷,于九月二十四日,有数百人抬拥财神,直入学宫,口称科场不公。”(12)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6册),第456-457、479、455、465页。可见本年乡试作弊行为在江南地区引起公愤,德潜亦与试,为受害者之一。屈原正直而遭詈骂,阳城有行而考绩下下,诗次联括已与诸多不第士子而言之。“击断凭卿贰”指上书言事之张伯行及审理此案诸臣。康熙命张鹏翮会同江南江西总督、江苏、安徽巡抚,“彻底详察,严加审明具奏”。张鹏翮等奏:“查审正考官左必蕃疏参吴泌等贿买举人一案,将吴泌等,拟绞监候秋后处决,副考官赵晋、同考官王曰俞、方名俱革职。”(13)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6册),第456-457、479、455、465页。当年康熙尚未严厉追究诸人罪行,是为“宽仁仰圣明”。

其三中言“乍见收杨恽”,典出《汉书·杨恽传》,杨氏两次被收,“乍见”则是就第一次下廷尉狱而言,其罪名为“妄引亡国以诽谤当世,无人臣礼”,“以主上为戏语,尤悖逆绝理”,然宣帝不忍加诛,免为庶人。(14)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891-2893页。杨恽之罪在“悖逆”,本年所发生之事件中,唯戴名世《南山集》案与之相类。上年十月丁卯,督察院左都御史赵申乔疏参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前为诸生时,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多狂悖。今身膺恩遇,叨列巍科,犹不追悔前非,焚削书板。似此狂诞之徒,岂容滥厕清华。祈敕部严加议处,以为狂妄不谨之戒”(15)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6册),第456-457、479、455、465页。。本年正月己卯,刑部等衙门题:“察审戴名世所著《南山集》《孑遗录》,内有大逆等语,应即行凌迟。”(16)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6册),第456-457、479、455、465页。德潜以杨恽比戴名世,就在于二者皆被加以“悖逆”之罪。杨恽得免死罪,诗人亦是希望朝廷能怜惜戴名世之才而不加诛,故云“终须赦蔡邕”。

《秋怀五首》云:

破屋黄茅卷夕风,千村禾黍偃西东。哀哀寡妇愁无利,契契劳人咏有饛。转饷即今连塞下,算缗自古重吴中。催科抚字烦良牧,莫使荒原叫雁鸿。

兰台空署赴轮台,诏遣从军万里来。食禄自应持正论,至尊终是重良才。不教天远投魑魅,更许兵屯辟草莱。想象高秋望京国,一时回首白龙堆。

王师屯戍几经年,帝子临戎赴极边。稽颡虚传唐突厥,转输远过汉居延。庙堂赤芾忧劳外,郡邑牂羊涕泪前。闻道西安正氛祲,秋风万井少炊烟。

秦川凶岁困租庸,况值防秋急挽供。搜粟正除都尉爵,畜羊已授大夫封。不须匡救安磐石,自有勋名上景钟。愧我贫居依稼穑,难将硕画佐司农。

天兵南下苦雷奔,直过澎湖气欲吞。重臣已复安平镇,设险还防鹿耳门。万里波涛昏日月,九秋风雨动鲸鲲。寄语八闽诸将士,岂容海岛有孙恩?(17)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842页。

此组诗收入《竹啸轩诗钞》卷一六,作于康熙六十年辛丑;其二、三又收入《归愚诗钞》卷一六,题作《兰台》《禁军》。其一总起,咏西北用兵转饷之际,吴中受苦最重。诗人吁请大吏体恤百姓,莫使此地哀鸿遍野。以下四首分咏本年四件大事。

其三咏抚远大将军允禵移师甘州之事。本年五月,允禵疏言:“驻扎巴尔库尔之兵,征取吐鲁番,其策妄阿喇布坦之人,必然震恐,逐渐投顺来归。但甘州、肃州等处之满洲绿旗兵,见俱拨往巴尔库尔。应将臣处所有之兵,带进甘州、肃州驻扎,为其声援。”议政大臣等议覆云:“查肃州地方褊小,甘州稍觉广阔。应令大将军允禵带领见在西宁所有之兵,前赴甘州驻扎,办理调遣之事。”得旨依议。(20)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6册),第835、841、843、850页。诗云“帝子临戎赴极边”,“帝子”即允禵,康熙帝十四子。

本年五月发帑五十万赈山西、陕西,命朱轼、卢询董其事,其四所咏即此事。本月乙酉康熙谕云:“朕因陕西歉收,虽将钱粮蠲免,动给仓粮,又发库帑,特差官员散赈,百姓尚未安堵,今施世纶亦束手无策。此皆系地方官员不切实留心,为民设法绥理,以致百姓流离。闻山西、陕西富户积藏米石甚多,若有贤能官员,劝谕粜卖,可以多得。着将内库银发五十万两,令左都御史朱轼往山西,光禄寺卿卢询往陕西,再派部院贤能官员随往,每处带银二十五万两,劝谕富户,照时价粜卖米石,庶乎易得。”(21)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6册),第835、841、843、850页。诗中所言“搜粟都尉”指朱轼,“畜羊大夫”指卢询。

其五咏平定台湾民变事。本年三月,台湾民众在朱一贵的率领下,揭竿而起,反抗地方官对百姓的盘剥,至五月上旬,几乎占领全台。清廷火速派兵镇压。七月,福建水师提督施世骠率领舟师出洋,先抵澎湖,嗣抵台湾鹿耳门。乘胜进港,攻取安平。二十二日进攻台湾府治,平定台湾。朱一贵等被乡民擒献,余“闻风逃散”。(22)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6册),第835、841、843、850页。诗言澎湖、安平镇、鹿耳门、八闽,言九秋,正指此事。

《偶然作》云:

口众那能胜,身孤亦自危。穷经难济世,言事岂营私?不作商丘木,几同太庙牺。倾阳葵藿在,仍有赐环时。(23)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906、334-335页。

此诗收入十四卷本《归愚诗钞》卷六,作于乾隆四年己未,《归愚诗钞》未录。诗似指本年方苞被免职之事。方苞因“《南山集》案”身罹重罪,蒙康熙恩典脱罪,令入旗籍,在修书处行走效力。及雍正即位,准其出旗,仍还本籍。又渐次录用,授职翰林,晋阶内阁学士。乾隆嗣位之初,念其有文名,令侍直南书房,且授礼部侍郎之职。本年五月,乾隆因闻知方苞故意泄露条奏事件,并受托代请之事,训斥其“假公济私,党同伐异,其不安静之痼习,到老不改”,故“着将侍郎职衔,及一切行走之处,悉行革去,专在三礼馆修书,效力赎罪”。(24)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10册),第416-417、633、774页。诗首二联所言,当指此事。乾隆之所以闻知外间之事,在沈德潜看来是“口众那能胜”,即谗言所致。“穷经”指方苞为“三礼馆”总裁,“言事岂营私”为方苞辩解。

《有感》云:

乍离豹尾来南国,未习龙韬领武功。弦管声中消永昼,蕙兰丛里醉春风。但闻议价酬明月,那识啼饥托蘜藭。燕雀纷纷巢幕上,可看天际有飞鸿。

香气常浓梦不清,更闻方士说长生。一从天上传黄纸,便听台边歇玉笙。请室归余尊狱吏,仙班散后失飞琼。薛公空有闲鸡犬,肯向崤函试盗鸣。(25)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906、334-335页。

以上二诗收入十四卷本《归愚诗钞》卷七,作于乾隆五年庚申;又见《归愚诗钞》卷一七,题作《偶述》。由其一首联“豹尾”“南国”“龙韬”“武功”诸语,知诗所咏为福州将军隆昇。乾隆二年五月,镶红旗汉军副都统隆昇为福州将军。到任后,性情刚愎,贪污刻薄,劣迹种种。本年二月解任,乾隆命闽浙总督德沛、署福州将军兼管闽海关事策楞严审。(26)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10册),第416-417、633、774页。六月,隆昇革职,防御乔树荫、马良通同侵盗,一并革职审拟。(27)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10册),第416-417、633、774页。诗其一后四句所写,即其与同伙贪污之事。又,其一颔联“弦管”“蕙兰”云云,疑其贪污之外,尚好声色,故其二由此生发。二诗末联均言其党羽一并革职,故无助其脱难者。

《偶述》云:

铁冠岳岳立朝端,毛羽俄看铩凤鸾。不密失身占《易》象,议能减辟问《周官》。桁杨不扰臣心定,手足全归国法宽。犹有门生守遗榇,西风古寺泪汍滥。

殿头磊落吐鸿辞,文采何尝惮作牺。王吉上书明圣主,刘蕡对策治平时。邻翁既雨谈墙筑,新妇初婚议灶炊。归去西湖理场圃,青青还艺向阳葵。(28)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929-930、2103页。

以上二首收入十四卷本《归愚诗钞》卷九,作于乾隆八年癸亥;其二又见于《归愚诗钞》卷一七,题作《赠杭堇甫太史》。《偶述》其二之本事,《赠杭堇甫太史》诗题已点明,为本年二月杭世骏时务策中批评朝廷内满外汉用人之策,触怒乾隆,被裭职回乡事。此诗诸家讨论既多(29)主要有廖仲安《沈德潜诗述评》(《文学遗产》1984年第2期)、刘世南《“新妇初婚议灶炊”及其他》(《文学遗产》1985年第5期)、吴观澜《“新妇”用典之我见》(《文学遗产》1985年第5期)、张昊苏《论乾隆时期台阁文人的疏离心态:以沈德潜为中心的考察》(《文艺理论研究》2021年第3期)等。,毋庸再考。其一则是有感于左都副御史仲永檀密奏之前与座师鄂尔泰之子鄂容安商谋,尚书张照劾之,下狱死事。(30)张昊苏认为这首诗也是褒奖杭世骏,误。诗末云“犹有门生守遗榇,西风古寺泪汍滥”,可见其人已死,而杭世骏只是放归南还。见其《论乾隆时期台阁文人的疏离心态:以沈德潜为中心的考察》(《文艺理论研究》2021年第3期)。首联“铁冠岳岳立朝端”就御史之职及仲永檀弹劾鄂善、赵国麟、张照诸人之事而言。“不密失身”指密奏泄漏之事。上年十二月丙申乾隆曾质问:“仲永檀密奏留中之折,鄂容安如何问及?仲永檀如何告知?臣工密奏之事,岂容如此宣泄。”于是仲永檀、鄂容安俱革职,拏交慎刑司。(31)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11册),第330页。本年正月仲永檀死于狱中,“手足全归”即指此。

此六题十四首诗均涉及其时重大历史事件,因此都能从《清实录》中找到详细的记载,《清史稿·本纪》均摘要记载,可以见出其重要性。诗人不仅大胆地记录这些敏感的朝政大事,还在字里行间表露其立场和态度,从而不仅仅是客观的历史记录,更是“诗史”的感性抒写。

二、情感态度及立场

虽是题咏时事,不过除《汉将行》《制府来》二诗外,沈德潜并未采纳白居易新乐府叙事诗的传统,而是继承杜甫《有感》、李商隐《有感》《重有感》等感事诗的传统。诗人不求完整呈现事件的过程,只是以一鳞半爪的描写,指向具体事件的核心,然后以比兴的方式抒写诗人的情感与态度。所以尽管未脱离事件,却也并没有走上叙事诗的通途,而是弱化事件,强化抒情。正因如此,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出诗人所代表的民间态度与《清实录》等所代表的官方态度之间的异同。

上述诗中,除去江南乡试科场案与诗人直接相关,故诗人感同身受,气愤难当外,其他事件诗人几乎并未直接受到牵连,但明显能感受到诗人情感的激荡:他或是直接表达“我”的立场,或将情感灌注于字里行间。比较官方立场与民间立场的异同,可以发现大致有三种情况:一是诗人与官方立场一致;二是两者立场基本一致,但又有相异之处;三是两者立场相对立。

先看诗人与官方立场一致者。一是科场案。康熙五十年江南乡试,德潜文已入彀,将上草榜而复遭黜,房考李某为其详述闱中事(32)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929-930、2103页。,得知内幕,其愤恨之情不言而喻。《漫与》其二作于次年,时科场案正在调查之中,考官与夤缘士子尚未得到严厉惩处,故诗云“击断凭卿贰,宽仁仰圣明”。又云“犹存三代直,野老有公评”,作为科场案的受害者,他拥护官方的处置。为杜绝此类情况再次发生,翌年,康熙严惩相关人员,副考官赵晋、同考官王曰俞斩立决;夤缘中式之吴泌及说事通贿之俞继祖等绞监候;呈荐程光奎试卷之同考官方名斩立决;入场抄写而中式之程光奎绞监候;倩人代笔中式之徐宗轼,及夹带文字中式之席玕,枷责;正考官副都御史左必蕃失于觉察,革职。(33)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6册),第503-504页。听闻朝廷处理结果,他深感欣慰与兴奋,立作《有感》云:“天上风雷过,人间气象新。狐群竟濡尾,象齿足焚身。有愧文章伯,谁为社稷臣。尔曹堪一笑,回首等埃尘。”(34)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231、7、305页。诗中“风雷”当喻朝廷之严厉处置,“文章伯”指考官,“尔曹”包括作弊的举子。又在《箜篌引》中想象他们悔恨不已的情景:“公乎公乎,黄河怒涛高蹴天,九龙夺珠战深渊,狂蛟锯齿垂饥涎。公乎公乎头欲白,轻将性命托河伯,河伯邀汝游鬼国。公乎公乎,中流失足悔已迟,旁人垂戒妻哭之,箜篌坎坎声何悲。”(35)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231、7、305页。“中流失足”正是对被问罪诸考官而言。显然,朝廷严惩的举措令诗人欣慰。

二是噶礼与张伯行互参案。此案中,康熙最终革除噶礼职务,仍命张伯行为江苏巡抚。故此诏传出,江南百姓欢声雷动。德潜作《闻诏二首》以志喜,其一云:“忽传涣汗出深宫,妇孺欢娱四国同。明主自知张子孝,何人不证魏元忠。已无雄虺吞灵魄,那许浮云障碧空。回斡化工应此日,东南万户待春风。”诗明言“张子”,指张伯行自无疑义。其二云:“当年温旨罢桁杨,咏桧诗成更中伤。水面射工能伺影,天边丽日正重光。一钱久已知刘宠,满箧何妨谤乐羊。漫说湘潭归去好,君恩未许老耕桑。”(36)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231、7、305页。张伯行仍留江苏巡抚任上,这是江南百姓最为期待之事。《漫与》其一言“重华真至圣”,将康熙比作明君舜,称颂朝廷处理此件争纷时英明的举措。很显然,诗人的立场与官方一致。

三是平定台湾之乱。由末联“寄语八闽诸将士,岂容海岛有孙恩”不难得知,诗人将朱一贵率领的民变与东晋时期掳掠百姓的海盗孙恩相提并论,对清廷派兵平定台湾极力支持。

四是隆昇贪污案。对于隆昇这样贪污的满人,诗人无疑鄙弃之极。在作《有感二首》之时,隆昇仅是被革职严审,最终的判决还未出来,但诗人以欢快的笔调悬想其“请室归余尊狱吏,仙班散后失飞琼”的结局,末联更以“空有”“肯向”之语想象隆昇失势而树倒猢狲散的场景。对于朝廷做出的处罚,诗人自是拍手称快。

可以看出,在维持科举公平、爱惜清廉官员、打击贪污腐败、维护疆域稳定等方面,诗人与官方的立场保持一致,因此当朝廷做出相应的处理时,沈德潜总是以欢快甚至狂喜的笔调加以描写。

再看两者立场虽一致,但又有相矛盾者,这集中体现在对西北边疆战事的态度上。康熙几次出兵深入草原打击准噶尔的噶尔丹与其后继者策妄阿拉布坦领导的政权,然而连年的战争,劳师糜饷,大臣纷纷批评出征的花费和风险,康熙皇帝却不容许任何反对,直至晚年,仍坚持征服西部边疆的宏大计划。对于西部战事,沈德潜并未作过多的评价,可见并不完全反对;但对于战争增加的百姓负担,他却深表同情和担忧。《秋怀》其三末联中“闻道西安正氛祲,秋风万井少炊烟”句,以及其四首联“秦川凶岁困租庸,况值防秋急挽供”句,都表现出战争给百姓带来的苦难;而其四末联“愧我贫居依稼穑,难将硕画佐司农”,又展现诗人有心报国却受限于身份而无能为力的状况。

最后看诗人与官方立场不一致者。这些事件朝廷都做出相应的处理,但对于有些举措,诗人并不赞同。一是同情大岚山事件中受牵连被流放宁古塔者。《使者》首联“密网罗”,已表露诗人的不满,由于使者网罗之“密”,导致诸多吴越无辜人士遭受牵连;尽管康熙皇帝已示宽大,但在沈德潜看来,仍是“严谴”,故诸多健儿被杀、少妇流放。对于这些受牵连者,包括吴中王昭骏之家人,诗人流露出无限同情,故末云“遥知乡陇关心处,目断吴天奈尔何”。在无限深情中,对朝廷株连举措的不满也随之呈现出来。

二是担忧“《南山集》案”的处置带来不良后果。戴名世、方苞等其时均为名扬天下的才士,在诗人看来,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需要处处延揽人才,故云“求材麻苇遍,枚卜筮龟从”。既然这些才士汇集于朝中,就不能因文字获罪而丢掉性命,诗人迫切希望他们能够得到赦免,而不愿意看到因人才被处置导致国家陷入危机之中,尾联用贾谊担忧国事之典故表露心迹。

三是赞美谏立太子事件中被谴之臣。尽管康熙一再申明禁止大臣进谏立太子事,但王掞、陶彝等人依旧上章要求建储。诗人赞扬他们的进谏是“正论”,是“食禄”之人在位谋政的职责使然。尽管康熙皇帝并没有将他们流放到蛮荒之地,而是“诏谴从军”至西北效力,诗人称此为爱惜人才之举,但实际上这种明褒暗讽的态度还是能够感受到的。

四是不满乾隆皇帝听信谗言斥责方苞。康熙三十八年沈德潜与方苞同应江南乡试,方苞高中榜首,对于此事,沈氏记忆深刻,故《自订年谱》本年秋云:“应省试。榜首桐城方苞,得人为盛。”也许是出于此种敬佩之情,尽管二人并无多少交集,但当方氏牵连进“《南山集》案”时,沈氏期盼朝廷能赦免他,而结果也正符合其意愿。本年,当方苞又遭遇乾隆帝斥责,沈氏认为此乃无私进谏遭受谗言所致,他仍如之前一样期盼,只要方苞保持忠君之心,就有东山再起之日。尽管此时方苞已至耄耋之年,被起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五是支持仲永檀弹劾大臣,同情他因之获罪。作为御史,职责在于坚持原则弹劾有过错的大臣,“铁冠岳岳立朝端”一句塑造出仲之一身正气的形象。尚书张照挟私劾其泄露禁中语而致其下狱死,尽管诗人对仲之“不密”有所指责,但又认为罪不至死。仲氏最终虽保全尸,不过亦是无妄之灾,诗言“手足全归国法宽”,同是以褒寓贬。全祖望有《即事》三首,张昊苏判断为杭世骏进时务疏事而作(37)张昊苏:《论乾隆时期台阁文人的疏离心态:以沈德潜为中心的考察》,《文艺理论研究》2021年第3期,第180页。,误,当亦是同情仲氏而咏,其一云:“手翦共兜报至尊,柏台风概更谁伦。多言毕竟能招咎,不密由来便失身。圜土刚肠非所耐,重泉碧血有余辛。故人一恸君知否,天末荒江野祭辰。”(38)全祖望著,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064、2062页。其言“不密”“失身”,及诗中痛悼之情,与德潜同。由此可以看出其时民间的普遍态度。

六是赞同杭世骏倡言的泯灭满汉之别。“邻翁”一联,实可作多重理解,表面上是责怪杭氏不合时宜,面对既成的事实,以不恰当的身份进言,其被斥在所难免;实际上也是不满朝廷的主张,诗人称赞杭氏上疏为“殿头磊落吐鸿辞”,并以西汉王吉、唐代刘蕡敢言直谏比之,可以见出推崇之意。正因为支持杭世骏,故在其放归南还之际,将诗题更换为《赠杭堇甫太史》,而赠别诗从应酬的角度来说是对离别之人的好言相慰,而非批评指责。全祖望闻杭氏遭黜,作诗寄之,末云:“吾友杭编修,古今罗心胸。经术经世务,绰有贾董风。发言一不中,愆尤集厥躬。惜哉朝阳凤,而不叶丝桐。”(39)全祖望著,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064、2062页。其有贾谊、董仲舒之以经术经世务的抱负,奈何“发言不中”,不为朝廷所容,由此“愆尤”集于其身,同情之意可见。由此亦可见其时至少是南方士人的普遍立场。

可以看出,对于直谏的大臣与有才能的文士,当朝廷一味打压与动辄兴起文字狱时,诗人多表达异议。对自己不满的人和事,诗人多以讽刺的笔调抒写,甚至有时将矛头指向最高统治者。而在儒家温柔敦厚诗学观的主导下,这种讽刺多是以极为含蓄的方式展开的,正体现出讽喻诗的不同特点。

三、“太庙牺”与“向阳葵”:讽喻的艺术

沈德潜在《说诗晬语》开篇强调“用如此其重也”的“诗之为道”中,有一条就是“设教邦国”,主张诗歌为社会教化贡献力量。其所作讽喻诗,无疑就是这种诗学观的产物。当然,根据《诗大序》的要求,为更好地实现“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的创作意图,需要采取“美刺”的表现方式,也即婉转的讽刺。沈氏对此有深刻的认识,他说:

讽刺之词,直诘易尽,婉道无穷。卫宣姜无复人理,而《君子偕老》一诗,止道其容饰衣服之盛,而首章末以“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二语逗露之。鲁庄公不能为父复仇,防闲其母,失人子之道,而《猗嗟》一诗,止道其威仪技艺之美,而章首以“猗嗟”二字讥叹之。苏子所谓不可以言语求而得,而必深观其意者也,诗人往往如此。(40)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1913-1914、1939、1908、1914页。

他以《君子偕老》《猗嗟》二诗为例,说明“讽刺之词,直诘易尽,婉道无穷”的道理。前诗讽刺卫宣姜,后诗讽刺鲁庄公,皆以美词称道,中间或以两句或以两字暗暗点逗,以明讽刺之意,形成味在言语之外的含蓄深永之效果。对于白居易讽喻诗,沈氏也极为推崇,因为其诗“使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亦风之遗意也”;相比之下,张籍、王建之乐府“专以口齿利便胜人,雅非贵品”。(41)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1913-1914、1939、1908、1914页。可见,婉转的讽刺属于“贵品”,而直诘式的詈骂则不为其所取。《漫与》其三即采用此种写法,首联、颈联着意颂美朝廷举贤荐能的措施,中以“乍见收杨恽”与前后所叙美政对照,又以“终须赦蔡邕”再达成一致,而“终须”表明这不过只是诗人的推测而已。诗末“贾傅虚流涕,无烦达九重”从反面落笔,明明是痛心疾首流涕恳请朝廷能宽赦戴名世、方苞等人,却故意以“虚流涕”“无烦”等语否定自己不必要的担心,由此形成无尽的意味。

与此种以美为刺的手法相比,沈德潜更推崇比兴手法。他说:

事难显陈,理难言罄,每托物连类以形之;郁情欲舒,天机随触,每借物引怀以抒之。比兴互陈,反复唱叹,而中藏之欢愉惨戚,隐跃欲传,其言浅,其情深也。倘质直敷陈,绝无蕴蓄,以无情之语而欲动人之情,难矣。(42)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1913-1914、1939、1908、1914页。

“比兴互陈”比“质直敷陈”更能“蕴蓄”而“动人之情”,故为诗人喜用。沈氏讽喻诗,也擅长使用比兴手法,而最为常用的是两类意象,即“太庙牺”与“向阳葵”。如《偶然作》后半有云:“不作商丘木,几同太庙牺。倾阳葵藿在,仍有赐环时。”《偶述》其二首末云:“殿头磊落吐鸿辞,文采何尝惮作牺。……归去西湖理场圃,青青还艺向阳葵。”方苞与杭世骏都是以文臣入仕,为礼职官员(前者为詹事府中允、礼部侍郎,后者为翰林院编修,均为礼职),作为文治社会的点缀,与太庙之中的“牺牲”类似。然而,他们又不甘于以“牺牲”自处,故而频繁进谏,惹怒帝王与权臣,遭受惩处。即便如此,他们对国家、君王的忠心始终不会改变,因此尽管被朝廷疏远,但他们仍旧以“向阳葵”自守。沈氏以“牺”与“葵”的意象,描绘出臣子之忠心为国与君王视之如寇仇间的矛盾:臣子恪尽职守,在其位谋其政,故以敢言直谏为能事;而君王或以自蔽,或听信谗言,严惩进谏的臣子。然经受打击而仍不忘家国君王的悠悠臣子之心,其温柔敦厚的性情最合诗教,故沈氏云:

州吁之乱,庄公致之,而《燕燕》一诗,犹念“先君之思”。七子之母,不安其室,非七子之不令,而《凯风》之诗,犹云“莫慰母心”。温柔敦厚,斯为极则。(43)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1913-1914、1939、1908、1914页。

“温柔敦厚”的“极则”即是,尽管过错不在自身而是在上者,但在下者仍唯其是思。显然,沈德潜所继承的正是“三百篇”的这一传统。《秋怀五首》其二亦是如此,兰台之臣食国家俸禄“自应持正论”,而进谏的结果是尽数遣赴万里之外的边疆从军,如此行事,也是不甘以“太庙牺”自处。他们被朝廷投放到天边与魑魅为伍,却不改忠心,故诗人想象出这样一幅情景:当高秋之际,诸人远望京国,不禁“一时回首白龙堆”,仍旧忠心耿耿,不怨不怒,处边疆之远而忧念庙堂。诸人以向日之心从政,而君王不过是将他们当作太庙之“牺牲”,君臣之间处在矛盾对立的两极,因此冲突在所难免,悲剧由此产生。“道”与“势”的对立形成的张力,在特定的时代无疑能产生感动人心的力量。

沈氏讽喻诗好以历史人物或典故作比。如《漫与》三首其一以舜比康熙,其二以屈原、阳城比有才华的应试士子,其三以杨恽、蔡邕比戴名世、方苞诸人,以贾谊自比。而诸诗之中,因为此种手法而引起学者争论的当属《偶述》其二中间两联,争议的核心是对杭世骏的态度到底是同情还是指责。先看颔联“王吉上书明圣主,刘蕡对策治平时”,廖仲安先生说沈德潜一方面不得不称颂宽贷杭大宗死罪的天子是“明圣主”,当时的世运是“治平时”,但他的同情却主要是在杭氏一边(44)见廖仲安《沈德潜诗述评》(《文学遗产》1984年第2期),廖先生解释诗中之“牺”为“不怕牺牲,敢于直谏”,则属疏忽。;而刘世南先生反对廖先生将“明圣主”“治平时”和“王吉上书”“刘蕡对策”截然分开,并说如果沈德潜只是称赞杭世骏“为汉代的王吉、唐代的刘蕡”,岂非把乾隆皇帝比为汉昌邑王、汉宣帝和唐文宗吗?这岂是这位十全老人受得了的?因此主张这两句其实是站在乾隆皇帝这边指责杭世骏的。(45)刘世南:《“新妇初婚议灶炊”及其他》,《文学遗产》1985年第5期。显然,就这两句的理解来说,廖仲安先生的见解无疑是正确的。沈德潜支持杭世骏的立场和观点,故此诗首联即云“殿头磊落吐鸿辞,文采何尝惮作牺”。他将杭世骏比作王吉、刘蕡,而将乾隆皇帝说成是“明圣主”,将其时代说成是“治平时”,意为杭世骏像王吉一样上疏,只不过他是向明圣之主上疏,而非昌邑王、汉宣帝;他像刘蕡一样对策,只不过他不是在衰世,而是在治平之世。如此用意,一方面支持杭世骏,另一方面又歌颂乾隆及其时代,既仗义执言又保全自身,正是秉持讽喻的传统。

至于此诗颈联“邻翁既雨谈墙筑,新妇初婚议灶炊”两句,争议更大。对于两句典故之出处,吴观澜及刘世南两先生比廖仲安先生更准确(46)吴观澜:《“新妇”用典之我见》,《文学遗产》1985年第5期,第155页。,吴先生对此联的理解与廖先生相同,即诗人委婉指出杭世骏的主张虽正确,但由于他的身份关系,反而招来猜疑和罪名,就像无辜的“邻翁”和直率的新妇一样。但刘世南先生则认为,此正是说杭世骏所言用人宜泯满汉之见即是“要言”,但刚刚保举御史,还在“例试”,就向乾隆皇帝谈论这么一件大事,未免为时过早。因此,这实在是指责杭世骏不会韬光养晦。张苏昊广泛引证杭世骏好友送别的诗文,得出一种“合理解释”,即杭世骏忠言进谏,但所说内容却是新进汉臣所不容置喙的,核心原因乃在于杭世骏的“邻翁”“新妇”身份,这正是满洲帝王统治下之大忌讳。(47)张昊苏:《论乾隆时期台阁文人的疏离心态:以沈德潜为中心的考察》,《文艺理论研究》2021年第3期。实际上乾隆忌讳杭世骏的不仅是“新妇”身份,更是“邻翁”的立场:用满人还是用汉人,皆出自乾隆之裁夺,“即左右大臣,亦不得参预,况微末无知之小臣乎”(48)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11册),第374页。。在乾隆看来,杭世骏批评朝廷用人上的满汉之别,实际上就是在批评他,因此才极其震怒。

沈氏此两联之所以引起纷争,最主要的在于其“比”的手法之运用,由于立场和情感隐藏于意象之后,理解难免有分歧。沈德潜支持杭世骏的进谏,但为达到美刺的效果,他以“明圣主”“治平时”歌颂的同时,也一再申明,杭世骏此番举动是其忠心所致,故诗以“向阳葵”作结。要知道,在乾隆眼里,杭世骏“若稍知忠爱之义者,必不肯出此也”(49)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11册),第374页。,沈氏特地以“向阳葵”点明杭氏之心迹,也有为其辩解之意。有此一比,既表明立场,也保护杭世骏与自身,就算乾隆日后见到此诗,也不会有如刘世南先生所担心的被追责的结果。

沈氏这类温柔敦厚的诗风,明显受到《诗经》及白居易的影响,除此之外,早年对杜诗所下的功夫也打下良好的基础。《漫与》之名,《有感》之题,均出自杜诗;而在写法上,沾溉杜诗更多。杜甫《有感》五首,沈德潜早年编《杜诗选》未选,然稍后之《唐诗宗》选录,是后《唐诗别裁集》《杜诗偶评》均入选。后二者对此诗主旨的看法相同,即其一“慨节镇拥兵,不能御寇”;其二“言朝廷姑息,近在内地,不修职贡,而勤远略于青海、越裳乎”;其三“婉言以讽”“程元振劝帝迁都洛阳”;其四“讽朝廷建立宗藩,以慑叛臣”;其五“归重人君”。(50)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一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53-354页。可以看出诸诗亦重在“讽”。杜甫类似的讽喻之诗还有常与《有感》对举的《诸将》五首,黄生云:“七律之《诸将》,责人臣也。五律之《有感》,讽人君也。”(51)杜甫著,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072页。由于有讽人君与责人臣的区别,所用的笔调当有所不同,沈德潜云:“《诸将》五章,责人臣,故切言之;《有感》五章,讽人君,故婉言之。”(52)沈德潜:《唐诗宗》卷九,清抄本。此言不啻是其讽喻诗自道。“责人臣”者如讽刺隆昇的《有感》二首,及听闻作弊之主考官遭受惩罚时快意而作的《有感》及《箜篌引》,均以“切责”为主。而“讽人君”者如《秋怀五首》中三首、《偶述》二首,由于针对的是最高统治者,所以其用笔极为隐蔽。沈氏不直接向帝王发难,而是将笔墨集中于臣下,如兰台诸臣之被谴,西北民众之灾难,仲永檀之死,杭世骏之被放还,如果帝王真的“重良才”,惜民生,果真“国法宽”的话,怎么会让忠言进谏之臣或被贬边疆,或死于狱中,或削职为民?黄生云《有感》五首“虽讽人君,未尝不责其臣,以疆事国事败坏至此,皆人臣之罪也”(53)杜甫著,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第3072页。;而德潜之诗,虽极力赞扬人臣,也有意讽人君:人臣既然如此忠心,那么,他们遭受的无妄之灾,只能是人君之过。诗人以含蓄的方式对君王进行讽喻,期望既能唤起在上者警戒之心,又能保护自身安全。

四、时事的隐退与讽喻的消解

沈德潜讽喻诗,最早作于康熙四十七年,最迟成于乾隆八年,其后就再没出现过,这种变化,与其地位的提高导致思想的转变有关。

沈氏讽喻诗体现出来的经世之意,乃继承先辈之遗民意识。虽其出生时距明亡已近三十年,但其早岁却具有强烈的遗民情怀,这大概受其祖父沈钦祈的影响,陆世廉《赐书堂诗稿序》云:“沈生得舆偕其兄升之请业于予,才锐志笃,同党皆畏之。甲申后,升之以试冠曹偶,著声大江南北;得舆能守初志,挟册吟诵,授徒阳城相城间。后并携家以往,几欲韬晦其姓名也。”(54)沈钦祈:《赐书堂诗稿》,清康熙刻本。所谓“守初志”,观其《闻瞿稼轩先生致命诗以弔之》云:“石斋以后先生死,志气还逾金石坚。绵竹战余惟有血,崖山覆后并无船。一生所学何惭圣,九宇斯人不顺天。他日师门逢地下,可能相对各欢然。”(55)沈钦祈:《赐书堂诗稿》,清康熙刻本。心迹昭然若揭。沈德潜也将祖父比为东汉之周党,元末明初之戴良(56)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1460、1311、388、2111、388页。,可知其志向所在。在祖父的熏陶下,他曾编纂《遗民诗》,《吴不官诗序》云:“予尝葺《遗民诗》二卷,自万年少、陈言夏、邢孟贞、顾与治以下,苍凉要眇,比于杜原父之《谷音》。”(57)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1460、1311、388、2111、388页。万寿祺、陈瑚、邢昉、顾梦游等均为著名的明遗民,德潜选其诗,动机甚为明显。他早年还广泛与具有遗民意识者交往,如“共谈兵”的沈庄怀、“断肠应共沈初明”的王天骥、“匹马寒风吊战场”的马寓公等(58)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1460、1311、388、2111、388页。。雍正七年,沈氏从祖居地移居灵岩山木渎山塘,至于移居原因,其自述云:“爱其山水之秀,人物之朴。”(59)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1460、1311、388、2111、388页。而真实的原因,可能是愿与隐居在山中的一位名叫马寓公的遗民为邻。马氏编有《畅叙谱》一书(60)《畅叙谱》一般著录为沈德潜作,实误,著者很可能是马寓公。见拙撰《〈畅叙谱〉著者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17年第3期)。,前有“夷门侯生”之序云:“寓公所居,与吾友归愚沈氏为邻,归愚有酒德人,且所居石鼓山下,特为是公而移堂以就树者。”(61)沈德潜:《畅叙谱》,《丛书集成续编》(第87册),上海书店1994年版,第533页。而此位马寓公,就是一位遗民。沈氏《怀友十二章》其八云:“脱帽歌呼号酒狂,吴门烟月蓟门霜。知君广武山边过,匹马寒风吊战场。”据诗后小注,所怀之友人为“蓟门马寓公”(62)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1460、1311、388、2111、388页。。马寓公从北方来隐居于灵岩山中的石鼓山下,就是等待时机起事,因为山中石鼓“鸣即兵起”(63)冯桂芬:《同治苏州府志》卷六,清光绪刻本。。沈氏与之为邻,意图不言自明。可见,直至雍正七年沈氏五十七岁时,其遗民意识依旧较为浓厚。

尽管沈德潜不断参加科举考试,但受遗民意识影响,他并未从根本上倾心于这个政权,故在入仕之前于清廷的举措多有批判,形之为讽喻诗。其早年论诗,即倡“无问工拙,要得古风人比兴之义”,为此推崇陈子昂、杜甫之作,因其“足以泄导人情,补察时政”;白居易之讽喻诗虽“风格少颓”,“然才丽之中,实含美刺”(64)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646、749、1919页。,亦为其所重。中年之作,于比兴之义更为纯熟,魏世傚《竹啸轩诗钞序》评云:“卷帙所存,率皆立年以后,或正辞讽喻,或主文谲谏,比兴则虬龙云霓之意也,物色则秋兰紫茎之遗也。”(65)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646、749、1919页。此集录诗终于雍正元年,可知在此之前,其诗多以讽喻为主,前论《使者》《漫与》《秋怀》诸诗均为此期间之作,魏氏视之为《离骚》之赓续。同时,作于雍正九年的《说诗晬语》,论《诗经》时,尤为关注其中的比兴讽喻之法,可知此种兴趣在是时仍旧浓厚。魏世傚乃“宁都三魏”中魏礼之子,以多病不应科举,志向与父辈同,则其提倡比兴讽喻之义,实出于遗民经世致用思想,德潜前中期津津于讽喻诗,当亦与此种意识有关。直至乾隆四年考中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散馆授编修,此种讽喻精神仍旧保存,故有乾隆八年所作《偶述》二首感怀仲永檀与杭世骏之事。

不过,乾隆八年之后,其诗集中便无此类诗的身影。他不仅停止写作讽喻诗,同时还有意识地将此前这类诗删除或改头换面。乾隆二十年之前,沈氏将《一一斋诗》《竹啸轩诗钞》及十四卷本《归愚诗钞》三部诗集中的作品进行筛选修改,按诗体编排成二十卷本《归愚诗钞》。这部诗集中,讽喻诗或是遭到删除,或是被修改。遭删除者有《漫与》其三,《秋怀五首》其一、四、五,《偶然作》,《偶述》其一,十四首讽喻诗中,删除者就有六首。其中除《秋怀五首》其五歌颂平定台湾外,其余多是讽刺意味较浓者。得到保留的诗作,也适当作了修改,如将《秋怀五首》其二改为《兰台》,其三改为《禁军》,《偶述》其二改为《赠杭堇甫太史》等即是。讽喻诗变动幅度之大显而易见。

社会地位的变化,导致创作讽喻诗的冲动机制丧失。首先,入仕之后,有更为便利的渠道表达政治主张。自乾隆七年散馆授编修,其仕途一帆风顺,历官侍读学士兼日讲起居注官、少詹事、湖北乡试主考官、詹事、内阁学士、礼部侍郎、会试总裁官等。十四年致仕,进尚书衔,加太子太傅。奉命校勘御制诗,与乾隆关系密切,乾隆鼓励他“当前民瘼听频陈”(66)乾隆:《御制诗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0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496页。,所以有此一条通畅的交流途径,他可以直接向乾隆进言,表达对朝政的看法,而不必再通过讽喻诗来实现。

其次,作为馆阁的标志性人物,也不允许他继续写作讽喻诗。据乾隆回忆,沈氏之所以能够在六十七岁时考中进士,馆选庶吉士,乃是其特意“物色”的结果。(67)乾隆:《御制诗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0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297页。乾隆可能在潜邸时就密切关注江南文坛,袁枚云:“西林鄂公为江苏布政使,刻《南邦黎献集》,沈归愚尚书时为秀才,得与其选。后此本进呈御览,沈之受知,从此始也。”(68)袁枚:《袁枚全集新编》(第8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45页。鄂尔泰于雍正三年刊刻此集,专收江南一带士子之作。此集未收沈氏之诗,仅录其《圣主得贤臣颂》《七约》二文,如果袁枚所言属实,则沈氏之文给乾隆留下深刻的印象。登基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提拔早已相中的沈德潜。此举效法其祖康熙帝,为标榜文治之世,康熙有意将领袖诗坛的衙门官提拔进入翰林院,王士禛、陈廷敬等因之致身显宦。尤其是王士禛,诗风宗唐,将他提拔进入翰林院,引领天下文风群归于正,从而创造一种太平盛世的气象。而王士禛进入翰林院,也确实起到了这样的作用。沈德潜亦被乾隆选入翰林院,而且在其为官的数年间,一路升迁,用意也在于此,即树立朝廷崇尚文治的形象,并以沈德潜之宗唐诗风引领诗坛风气。沈氏诗云方苞、杭世骏等不甘为“太庙牺”,其实他也处在相同的位置,只不过方、杭不甘心为之,故敢于言事;而见证二人言事之后果,加之乾隆与其“朋友重然诺,况在君臣间”的密切关系,于是心甘情愿而为“太庙牺”。因此,写作讽喻诗的思想基础已经丧失,而作应制诗的任务逐渐变得繁重。沈氏早年也期望应制诗能发挥作用,故云:“古人祝君如《卷阿》之诗,称道愿望至矣。而颂美中时寓责难,得人臣事君之义。魏人公燕,唐人应制,满简浮华耳。”(69)沈德潜著,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第646、749、1919页。然等到他作应制诗时,则全是其所指责的“满简浮华”,以颂圣而没其讽喻之意。

随着讽喻的消失,沈德潜诗中的事件也从人祸主导型转变为天灾所致型。为反映“民瘼”,沈氏记载江南一带及往还京城途中所见所闻百姓遭受各种灾难的诗篇增多,尽管这类诗此前也曾经出现过,但在数量上远不及退居之后,描写方式由比兴寄托转变为赋的铺陈之法。沈氏诗的种种变化,彰显出乾隆文治政策的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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